這日疏長喻到鍾酈宮後, 並沒多做言語,隻把景牧當成個可有可無的空氣, 將今日該講的內容講完,便告辭離去了。

疏長喻也自知遷怒並非君子所為,可一來自己心中的燥鬱就是因景牧之事所起的, 二來——自己一見景牧,便沒來由地又會想到他夢裏的情景, 反反複複的,弄得他方寸大亂。

尤其疏丞相幾十年來, 隻顧著鑽營權勢,顧不上兒女情長。夢裏夢外, 和人這般親密, 實屬頭一次,不打誑語。

故而見到正主,亂了分寸, 冷下臉去,也是情有可原。

但個中緣由,疏長喻自己知道, 諸位看官知道, 景牧卻是渾然不覺的。

他隻知自那一日疏長喻病後, 便對自己是這般態度, 直到今天都沒改變。這讓他不由得覺得,疏長喻從前那般待他,不是因為他這個人, 而是因為他二皇子和傀儡皇帝的身份。

有利可圖,故而虛與委蛇。

如今他成了一步廢棋,疏長喻便沒這個同他廢話的必要了。

想來,自己前世所做的便是錯的。給疏長喻自由,讓他做能讓他快樂的事,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給他。

如今看來,他心裏恐怕海納了整個天下,唯獨沒有他。

既然如此……就不該重蹈覆轍了。疏長喻不該重蹈覆轍,他景牧自己……也不應當重蹈覆轍了。

他麵上卻也不動聲色,隻默不作聲地聽疏長喻將課程講完,再送他離開。

疏長喻隻管壓抑著自己,並沒注意到景牧有些許的異常,更沒見到他目中積蓄的情緒,正逐漸累積,裹成風暴。

隱隱有壓製不住、傾瀉而出的趨勢。

——

第二日早朝後,疏長喻剛出永和殿,便被大皇子景焱攔住了。

“景牧如今的去處,疏大人可還滿意?”景焱笑著問他。

疏長喻側目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出聲。

“如何,從前我同你說,良禽擇木而棲,你並不將我的話當一回事,還走那老路,隻和景牧親厚,如今如何?”景焱麵上帶笑,頗為得意。“我而今供職吏部,景牧卻隻去得那大理寺管刑獄。他出了宮,被封了個‘敦’字,我卻仍是宮中的大皇子。如今看來,疏三郎,你的抉擇如何?”

他連問了幾個人“如何”,在疏長喻眼裏,像是急於證明什麽一般。

疏長喻又看了他一眼,麵上似笑非笑,躬身行了一禮:“微臣自是知道大殿下高瞻遠矚,料事如神。不過微臣乃胸無大誌,安於現狀之人,故而沒覺得有什麽如何。”說到這兒,他看向大皇子,頓了頓,笑道:“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語畢,疏長喻轉過身去,便先行走了。

景焱愣愣地看他走遠,接著便後知後覺地暴跳如雷了起來。這個疏長喻,不僅不識抬舉,還陳腐至極!最讓他生氣的卻是,景牧失勢,他沒了靠山,居然一點不見慌張,更是一點不著急。

他難道以為他背後有一個疏家,便可以萬事大吉了嗎!

就在這時,他身後有一人笑眯眯地叫住他,躬身向他行了一禮。

他轉過身去,麵前這人赫然就是錢汝斌,疏長喻的頂頭上司。

景焱看了他片刻,麵上就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扶著錢汝斌的胳膊將他扶起來,道:“錢尚書客氣了。既然今日有緣相遇,不如一起找個地方小敘如何?本皇子知道一家酒樓,女兒紅最是正宗。”

——

疏長喻無論重生前還是重生後,都覺得乾寧帝的這幾個兒子又好笑又辛苦,平日裏看戲一般看他們爭來鬥去,偶爾也覺得這些人生在帝王家,是件極不幸的事。

一邊要想方設法地留住乾寧帝的寵愛,一邊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拉攏朝中各方勢力,兩邊都不敢丟開,更是一時都不能鬆懈。

累是真的累,比他當權相的時候都累。

疏長喻自己無心涉足哪一方勢力,甚至避之不及。但因著他現在的身家背景,身後有三個手握重兵的將軍,無論哪一方都不可能將他繞過去。

威逼利誘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是,疏長喻卻沒有料到,這大皇子不僅蠢鈍,就連拉攏人的方式都這麽……

“此番修繕官道,疏大人著實費心了。”這日下午,疏長喻方到工部,便見錢汝斌笑眯眯地來尋自己,說。“之後的後續工作,便不必疏大人親力親為了。今日便可將人員和賬冊交接一下,好好歇一陣了。”

工部各項事宜,向來分配給誰就由誰全權負責,從沒有半途交接的。

疏長喻抬頭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口,便又聽錢汝斌說道:“至於前些日子原要交給疏大人的北行宮修葺一事,本官思慮再三,還是覺得交給左侍郎合適。故而此事也不必疏大人再勞心費力。”

疏長喻怎麽會聽不出,這人是突然起了意要排擠他,將從前交由他辦理的差事都分給了別人。

疏長喻正想著這每日腆著臉巴結自己的錢汝斌為何轉性了的時候,他又聽錢汝斌說道:“這般,疏大人便可以將全副精力都放在敦親王的開蒙教導上了。”

他故意將敦親王三個字壓得很重,念起來眉飛色舞的,連麵上的肥肉都抖了幾抖。

疏長喻這下心中便了然了——這錢汝斌許是受了大皇子的點化,學會了“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順便就棲在了大皇子這塊“良木”上,來對付他這個不解風情、不識抬舉的呆子了。

疏長喻聞言笑了起來,垂了垂眼道:“那便多謝錢尚書體恤了。”說完,便接著垂眼,看手裏的治河卷宗去了。

他原本就沒想在工部做什麽事業,撈什麽油水,隻打算寫好了治水方略遠遠地躲到南邊去。之前錢汝斌為了巴結他,給他塞了不少事到手裏,害得他終日東奔西跑的,隻得在夜裏閑下來時抽出功夫來修書。

此番錢汝斌要對付他,倒是真合了他的心意。這樣下來,他便可以安心修書,早些呈給乾寧帝去。

他前世身居高位,雲淡風輕慣了,這輩子也沒改掉這份習慣。卻沒想到,他這幅氣度落在錢汝斌眼裏,竟是生生將他惹惱了。

原本他就覺得疏長喻不識抬舉,但奈何他家底太硬,自己若哪天惹著他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大禍臨頭了。故而他雖討厭疏長喻那副做派,更是因為將肥差交到了他手裏而分毫油水沒有撈到,但錢汝斌仍舊忍著,就等著有一天能用得上他。

結果今日大皇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巴結這種迂腐不上道的人,正如向瞎子拋媚眼,送出去的好處,全都是打水漂。

與其這樣,不如重投到大皇子的麾下。

如今看來,他將疏長喻手中的好處全都收走了,他竟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更是證實了大皇子所言非虛——自己從前的示好,全都是對牛彈琴。

他瞥了疏長喻一眼,冷哼了一聲,便扭頭走了。

疏長喻隻顧著低頭看書,並沒多注意他的反應。

他手頭的手稿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再有些許時日,便可以成書。他這兩日從頭整理起來,又在手稿之中增添了不少題注和圖示,想來遞到乾寧帝手中時,他看到了也會覺得這份方略可行。

他將注意力皆放在了南下治河這一件事上,就懶得再管著京中其他與自己不相幹的事了。

隻是偶爾想起景牧時心中會略感不安和沉悶。

——

第二日疏長喻去鍾酈宮時,意外地沒看見景牧。

他一路走到書房之中,將書箱放在書桌上,都沒見到景牧的身影。就在這時,絲絛端著茶盞進來,看到他在,連忙迎上來:“疏大人來啦?二殿下今日匆匆出去了,聽說是大理寺中有事。二殿下吩咐奴婢,待您來了便告訴您一聲。”

疏長喻噢了一聲,心裏不太舒服——你若是要出門,何不遣人去告訴自己一聲?還讓自己白跑一趟。

他便一邊翻著桌麵上景牧寫的功課,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麽不見你們宮裏的菡萏姑娘?”

絲絛聞言皺了皺眉,小聲說:“……菡萏姐姐,被二殿下送給皇後宮裏的順喜做妻子了。”

疏長喻聞言手一抖,抬頭皺眉看向絲絛:“他不是……對菡萏有意嗎?”

絲絛連忙搖頭:“奴婢也不知為何。”

就在這時,疏長喻又頓住了。

方才,隨著他手下的動作,景牧的課業之下飄出了一張紙,落在疏長喻腳邊。

那紙上赫然是一幅小像。畫上之人穿著一品文官的深色冕服,神情冷肅,腰背挺拔,一雙劍眉眉心擰緊。縱是這人五官清俊而雅致,但仍舊壓抑不住那通身不怒自威的氣勢。

赫然便是前世權勢滔天的……疏長喻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