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牧桌上, 怎麽會有自己的畫像?

不僅是自己的畫像,而且畫像上還是自己前世的模樣。

疏長喻一時間心頭大亂, 第一反應竟是像隻鴕鳥一般,將那畫像急匆匆地撿起來,塞回了那一摞功課之中。

“那我便先回了。”他對絲絛說完, 拿起桌上的書箱,便轉身走了出去。

絲絛看著疏大人溫潤平和一如往昔, 卻不知為何,轉身離去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疏長喻不願去想景牧為什麽會畫那樣的畫, 或者說,他隱約知道, 但是不願相信那是真的。

景牧對他是什麽心思, 景牧是否也是重生回來的……這些話,他但凡一想,便覺得頭痛心焦, 碰都不願碰。

他心想,幸而今天景牧不在。

他一邊急匆匆地往回走,一邊心想, 待他自己將思緒厘清, 再去問景牧吧。

但是, 他已是沒有這個厘清思緒的機會了。

第二日, 他就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被押下了堂,移送大理寺暫且關押。

錢尚書奏呈皇帝, 說自己在清查疏長喻修葺官道的賬冊時發現,疏長喻不僅貪墨了大筆修路經費,並且從自己管理的宮殿修葺工事上挪用了大筆銀錢,當做修路盈餘上繳給國庫,以邀功請賞。

“疏長喻賄賂微臣不成,便自行挪用款項,來換取陛下的青睞。”錢汝斌在朝堂上聲淚俱下道。“微臣沒想到疏家滿門忠烈,居然出了這麽個朝廷蛀蟲!疏長喻,你於心何安!”

“疏長喻,確有此事?”乾寧帝麵色冷凝地問他。

疏長喻看著錢汝斌的模樣,一時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被這麽一個公飽私囊的貪官,汙蔑為貪汙。

錢汝斌聞言,連忙將賬冊物證並人證供詞全都交給了乾寧帝。他在工部自然比疏長喻根基深厚的多,為了戕害他,倒是將能動用的都動用了大半。

乾寧帝將那些證據大致一翻,心裏便有了底。這賬冊上的確有大筆不明的支出,並頗有缺漏。再加上各類物證人證,疏長喻的罪名基本已是確鑿了。

乾寧帝震怒。

雖說水至清則無魚,官員貪墨一事是各朝各代都無法清除的。但這種京官在天子腳下動土,數額還如此巨大,乾寧帝是從沒見過的。

“疏長喻,你當作何解釋!”他怒道。

從前隻知這人呆板木訥,卻沒想到是個如此貪心不足的人——就連貪汙都這般明目張膽,像是缺心眼兒似的。

疏長喻看著他這模樣,心頭冷笑。

他若是能被這樣的把戲陷害,之前那十多年,肯定早就被從丞相之位上驅趕下去了。官場構陷之事他見得多了去了,自然做事時都慣於留有後手,不給人存下把柄的。

“回陛下,您手中的賬冊有異。”疏長喻道。“臣家中留有修葺官道賬冊的謄抄本,每筆出入賬目都已寫清,並已同其他協助官員核對清楚。陛下遣人去臣家中一查便知。”

乾寧帝手邊各類證據齊全,按說疏長喻此罪是逃不開的。聞言,道:“那便先將疏長喻押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卿著人去將軍府探查。”

新任的大理寺卿,便就是景牧。

疏長喻聞言,已是基本放心了。他手中有一本全然無誤的賬冊,景牧又是絕不可能陷害他的人。

他再沒多說,幹脆地跟著侍衛出了宮,一路去了大理寺的牢房。

這是他總共算起來,第三次進牢房了。

這一次的環境相比之下倒是好了許多。他第一次是以叛將之子的身份進的,是關押要犯的天牢。那牢中連扇窗戶都無,陰冷潮濕,讓人回想起來都膽寒。第二次他是被捉拿入宮,關進了宮裏的地牢。那地牢向來隻進不出,從沒有一個活著從裏麵出來的人。

這次,在疏長喻看來,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他被關進了牢中,還不忘同那獄卒點頭致意了一下。那獄卒也知道他隻是暫時關押,怕是不出半日便要出去,對他也是分外客氣,將他請進去之後,又給他送了兩個靠枕一杯熱茶,生怕這位爺在牢裏待得不舒服。

疏長喻便權當是休沐了,喝了兩口茶,就斜倚在加了靠枕的坐榻上假寐起來。

他這兩日,急著寫治河方略,兩個夜晚都沒睡好。如今這錢汝斌鬧出這件事來,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壞事,他行正坐端,賬冊上記得清清楚楚,想必乾寧帝看到之後,也會對自己加倍放心,之後他自請南下,想必乾寧帝答應得也能更爽快些。

故而疏長喻身心舒暢,沒什麽負擔,不一會就靠在那裏真的睡著了。待他醒來的時候,窗外的日頭已經西斜,他眯著眼,見到眼前站著一人。

正是景牧,正躬著身,往他身上披自己的外衫。

疏長喻皺眉起身,刻意要同他拉開距離一般往後靠了靠,把景牧的胳膊稍推遠了些。

“少傅這般睡著,當心著涼。”景牧的笑容分外溫和,與平日裏沉默不語的模樣大相徑庭,頗有些不同尋常。

窗外夕陽暖黃的光照在他臉上,一時間溫暖柔和得讓疏長喻的心頭狠跳了一下。接著他耳畔便警鈴大作,連忙直起身子不看他,問道:“二殿下可核對好了賬冊?微臣是否可以出去了?”

景牧卻不答,說道:“少傅看到了景牧桌上的畫吧。”

疏長喻坐在榻上,抬頭看他。

景牧笑道:“我的書桌隻有少傅能靠近,我昨日便見那副畫的位置不同了,邊角也被人捏皺了。”

疏長喻看著他這幅模樣,愈發覺得不同尋常。但疏長喻又是個屬鴕鳥的,碰到這般超出他預期、無法控製的情況,他下意識地就要躲避。

疏長喻重複道:“我可以出去了嗎?”

“不能,少傅。”景牧笑道。“原本是能的,可惜現在少傅房中的賬冊和書信都在我手裏。”

“你什麽意思。”疏長喻皺眉。

景牧笑了起來:“少傅,我從前竟一直沒發現您這麽喜歡逃避。”

說到這,他身體慢慢前傾,一手撐在了疏長喻身側的桌上,垂下頭來,溫柔地笑著說:“景牧為什麽會知道您穿著丞相冠冕的模樣,又怎麽會私下畫您的模樣呢?少傅,您應當是知道的。”

“……景牧。”疏長喻抬頭看著他,此生頭一次喚出了他的全名。“你也回來了。”

此時這牢中的二人,一個常年溫潤如玉的人麵上沒有一點小模樣,一個慣常沉默的人,麵上的笑意卻是如沐春風。

“少傅終於將這話說出口了。”景牧笑道。

兩人這般近的距離,讓疏長喻覺得頗為不適,以至於心口焦躁又滾燙,幾乎讓他喘不上氣來。

景牧此時的眼神讓他有些恐懼——他像是第一次看清景牧這個人一般,對方麵上莫測的神色和深邃的眼神,都是他陌生的。

他記憶中的景牧,應當是青澀且木訥的。

“景牧,你起來。”他垂下眼,抬手去推著少年的胳膊。卻未曾想,他掌下按著的臂膀結實且有力,溫熱堅韌的肌肉下蘊藏著磅礴的力量,讓他一時間竟推不動。

“景牧。”他又叫了一聲,壓低的聲線中滿含著警告。

“少傅是嫌棄景牧前世太過窩囊無用,故而不願與景牧相認嗎。”景牧一動不動,問道。“就算發覺了我的身份,也一定要我一再逼迫,才肯麵對現實嗎。”

景牧這話,聽在疏長喻耳中,卻頓時換了一種含義。

前世十多年來,他都知道自己愧對景牧。自己對景牧造的孽,比他前世對全天下造的還多。他這一世想遠離對方,但卻從沒做一件傷害對方的事——想來也是在心中想要補償他。

這也正是疏長喻想要逃避的原因。

他自認前世做了太多錯事,是他還不清的,今生一切清零,也算是重新開始了。可如今,這個自己虧欠良多的景牧,就在自己麵前。

疏長喻抿緊了嘴,片刻,他低聲問道:“景牧,你此番是要報複我從前的所作所為,是嗎。”

景牧聞言,笑了起來。

他傾身上前,眼裏泛著種不正常的紅。他握住疏長喻推他的那隻手的手腕,向前一用力,便死死地將疏長喻壓在坐榻上。

“我報複少傅?”他低聲笑道。“我報複少傅幹什麽啊,我疼你都來不及。”

疏長喻腦中頓時一片嗡鳴,亂成一團。

接著,他機械地聽景牧說道。

“少傅,算在一起,有二十三年零四個月了。”他說。“從我認識少傅,到失去你,再到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他笑容愈發溫和地說道。“我給你自由,給你權力,都是錯的。如今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你娶妻生子,遠遠地躲開我了。”

“少傅,從前是我沒保護好你,是我的錯。”疏長喻感受到景牧口中的熱氣落在自己耳邊。

“我不會再允許那些事情發生了。”

疏長喻腦海中一團空白,唇上溫熱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份的三章!

景牧黑化讀條完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