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良對他這番做派頗為不滿。
“先前還取笑我, 這才多長一會時間,就又要扯著我往青樓去。”戴文良抱怨道。“我上次往那兒去, 是因為推辭不掉那幾個同僚的邀請,此番……”說到這兒,他又支支吾吾地不出聲了。
疏長喻挑眉:“怎麽, 是怕你家謝二姑娘吃味,故而不敢去?”
“嘿!誰怕啦!”戴文良聞言登時炸了毛。
“我怕了, 是我怕。”疏長喻一邊領著他出門上了馬車,一邊笑眯眯地道。
戴文良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戲謔, 一時間尷尬又沒麵子,坐在馬車裏直搓手。
片刻後, 他低聲教育道:“你別光此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待你哪一日心中有了人,到時候定會後悔的。”
疏長喻竟不知為何,腦海中登時開始描摹景牧若是知道了, 會作何反應。
隻一瞬,他便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像是掩耳盜鈴般, 挑眉滿不在乎道:“這有什麽可後悔的, 我不過去喝壺杏花酒。”
“以後你就知道了。”戴文良嘟噥道。
“你看看, 你還嫌我們文官行事作風過於小氣。”疏長喻笑著數落道。“你看你現在這幅閨閣小娘子般的模樣?”
戴文良聞言, 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
待馬車駛進了春水巷,周遭便熱鬧了起來。
這春水巷向來是尋歡作樂的地兒,街道雖不太寬敞, 但兩邊人來人往,更是車如流水。那兩側的店麵樓閣,皆是青紗帳慢,旖旎溫柔的,驟一進來,便像是跌進了溫柔鄉似的。
疏長喻前世都沒來過,此時便頗好奇地揭開簾子向外看。戴文良卻像是通身都難受一般,僵硬地正襟危坐。
馬車緩緩停在了一處樓前。疏長喻率先下了車,吩咐車夫就在樓下等著。
門口那老鴇長了雙慣會識人的毒辣眼睛,隻一眼,便知道這馬車中的客人非富即貴,是得好好伺候的主兒。待疏長喻扯著戴文良下了車,老鴇便親熱地迎上來,先給他二人一人行了一禮。
“我聽人說,你們家的杏花酒是兆京一絕。”疏長喻雖未來過,但和那束手束腳的戴文良比起來,可是頗為遊刃有餘,一邊往裏走,一邊同那老鴇交談道。
那老鴇一邊風姿搖曳地引著他往裏走,一邊笑道:“兆京一絕自不敢當,但這樓裏的酒就像樓裏的姑娘一般——爺您若喝了,定是唇齒留香,念念不忘。”
“今日我二人來,便是衝著這酒的。”疏長喻笑道。“不過你們這兒的規矩我也懂。便隨便來兩個彈曲子的清倌就好。”
老鴇連忙應下,又問道:“二位爺是坐大廳,還是尋個清淨包房?”
疏長喻問道:“過些時日京中便要重新考校湖州鄉試考生,你們這兒定是也住進不少吧?”
老鴇忙應是,接著從善如流道:“爺既要尋這風雅,奴就給爺安排在那群書生隔壁可好?”
疏長喻笑著點頭。
待那老鴇派人引著他們上樓,戴文良跟上來,低聲問道:“你還說自己是第一次來?好你個疏敬臣,那如何這般熟稔?”
疏長喻聞言挑了挑眉,道:“不過依樣畫葫蘆罷了,誰會像你這童子雞一般做派?”
疏長喻說這話時,麵不改色心不跳,就像那個活了兩輩子都仍舊是童子雞的人不是他一般。
待他二人進了那包房,便隱約能聽到隔壁高談闊論的聲音了。沒一會,侍女便將杏花酒並幾盤小菜送了進來,又過了片刻,兩個清倌一個抱琵琶一個抱古琴,走了進來。
兩個清倌先向他二人行了禮,自報了名字。疏長喻也沒注意聽,便抬了抬手,示意二人坐下彈琴了。
戴文良卻是皺著眉,盯著那抱琵琶的女子多看了好幾眼。
疏長喻一眼便看到了,笑著打趣道:“怎麽,比你家謝二姑娘還好看?”
戴文良連忙收回目光,狠狠啐了他一口。
不過,他心裏卻有幾分猶疑。這抱琵琶的女子,看著頗為眼熟,像是上次他和幾個同僚來青樓,陪著其中一位一度春宵了的紅倌兒。
他心想,許是看錯了。
他便和疏長喻坐在那兒,飲酒談了會天。
這家青樓的杏花酒當真一絕,入口綿軟而不辛辣,咽進喉中,便自有一番蘊藉,教人回味無窮。疏長喻笑道:“他們家開青樓還真是虧了。這釀酒的手藝,怎麽流落到煙花之地了呢?”
就在這時,隔壁爭論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隱約聽到一個帶著青澀的舒朗男聲道:“這天下當是天下的,而非皇上一人的。孟子便有言,夫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般說來,便當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一番言論。擲地有聲地傳到了隔壁來,就連大字不識的戴文良都愣住了。
片刻,他小聲問疏長喻道:“孟……孟子真說過這話?乖乖……他咋沒被砍頭呢!”
疏長喻心中也大為震驚。乾寧帝本就不喜孟子,一度在朝中禁談孟子的言論。而這人,居然敢在公眾場合裏大談孟子之言,甚至能說出“民貴君輕”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疏長喻重活了一事,前世做的也是把君權踩在腳下的事。陰差陽錯的,他的觀點也和這人不謀而合——他們做臣子的,不是替君王效命的,是替天下眾生效力的。
但這話,縱是疏長喻都不敢說,更何況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書生。疏長喻喊來門口的小廝,道:“去隔壁,將方才說話的那位公子請來。”
疏長喻一身緙絲長袍,外披錦緞大氅,腰懸白玉,芝蘭玉樹的,一看便是個兆京城中的世家公子。而他身側的戴文良,更是仍穿著在宮裏當值的中階武官服飾。那小廝是誰都不敢得罪的,絲毫不敢耽擱,連忙去叫人。
那小廝過去沒多久,疏長喻便聽到那邊的談論聲頓時矮了下去,許是聽到小廝說了什麽,不過幾息之間便鴉雀無聲了。
片刻後,那小廝重新推門進來。
他身後跟著個青年,身上穿著身布料粗糙的直裰長衫,頭發簡單地束在發頂。這青年看起來二十多歲的模樣,五官清臒俊俏,身姿挺拔如鬆。
“在下方餘謙,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貴幹?”他進了包廂之後,幹脆利落地躬身行了一李,聲音清洌洌地,問道。
方餘謙!
疏長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那個在金殿裏緊張地寫下滿紙荒唐言的湖州第一才子,竟就是那個敢高談闊論“民貴君輕”的人!
疏長喻起身,向他行了一禮,溫聲道:“久仰湖州第一才子大名,著實百聞不如一見。在下疏長喻,這位是在下的摯友,戴文良。”
他見方餘謙沉著如水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來:“您便是今年高中榜首的狀元郎疏敬臣?”
“不敢當。”疏長喻笑著抬手請他坐下,接著便親自給他倒了杯杏花酒。“在下方才在此處聽聞閣下高論,著實訝異,又覺自愧不如,便鬥膽請閣下前來小敘,還望閣下勿嫌叨擾。”
“怎會?”方餘謙道了謝,接過那杯酒。“在下此次提前來京,便想先行結識些才子鴻儒,好坐而論道,方能從中有所獲益。原本想要拜見疏三公子卻無門,卻未曾想,在下與疏三公子竟頗有緣分。”
疏長喻打量著他的一番言行舉止,看起來頗為瀟灑自如,絲毫未見怯場,想來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
可如何就會在金殿上鬧出那樣的錯漏,以致丟了性命呢?
疏長喻心裏這般思索著,麵上卻沒表現出來。他執起酒杯,同方餘謙碰了碰,笑道:“既有緣分,便不必那麽生疏,方公子叫我敬臣便是。”
此後,二人便就方才方餘謙所言討論了起來。
方餘謙自幼生在湖州。那地方遍地皆是書院,自是個講學論道的好地方。故而,方餘謙自幼遍學百家之言,絲毫不拘泥於一道,故而思維開放得很。而疏長喻做了十多年丞相,對那說起來好聽,卻沒什麽用的儒學嗤之以鼻,更傾向經世致用。
故而這經曆完全不同的二人,想法上竟是不謀而合,說著話,竟平生出相見恨晚的感覺。
而一邊的戴文良喝著酒,聽得昏昏欲睡。
而就在這時,窗外樓下依稀響起了些嘈雜的聲音。
戴文良本要喊小廝去看,可門口的小廝不知何時被招呼走了。還沒等他出聲,那個有眼色的琵琶女便停了琴聲,替他們走到窗邊去看。
“回爺,”那琵琶女聲音婉轉溫柔,輕聲回道。“方才一隊軍爺押著人,從隔壁樓裏走了。”
戴文良噢了一聲,便讓她坐回去。
那琵琶女扭著扶風的柳腰,慢慢往回行。路過疏長喻身邊時,竟左腿絆右腿,清淩淩地嬌呼了一聲,正摔進疏長喻懷裏。
那堅硬的鳳頭琵琶,不偏不倚磕在疏長喻腰上,重重得一頂,疼得他兩眼發黑,片刻才回過神來。
回過神,他便見那琵琶女正抱著琵琶,麵帶嬌羞地窩在他的懷裏,而那門不知什麽時候被從外打開了,景牧正穿著一身挺拔的大理寺官袍,站在門口。
作者有話要說:方餘謙的觀點部分借用了晚明的李贄
啊啊啊明天考四級,慌得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