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翰如是第四日中午風塵仆仆地回到直隸府的。
郭翰如其人, 為官做事是一等一的盡心竭力。他這三天時間,滿打滿算都是在河堤邊上度過的, 怕是一日都未曾休息。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黑瘦了一圈,看著精幹又可憐。
他見了疏長喻, 第一件事便是將巡查的情況清清楚楚地匯報了一通,巨細無遺。想來這河堤半點問題都無, 作為那河堤修築負責人的弟子,郭翰如也是與有榮焉, 滔滔不絕。
待公事匯報完畢,郭翰如便拿過一個口袋, 裏頭盡是給疏長喻和景牧帶的那些地方的一些土特產。
“原本不願耽擱時間買這些勞什子的。”郭翰如笑的羞澀, 對疏長喻說。“不過家裏是在下夫人一力操持,每每出門,在下都需給夫人帶些小玩意, 便也給疏大人和王爺帶了些。”
他送的東西,沒有一個是貴重的。什麽吃食水果,都是在那些地方稀鬆平常的物什。
疏長喻倒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實誠淳樸的官吏, 謝道:“郭大人破費了。”
這對郭翰如而言, 的確是破費。
故而從直隸府離去時, 疏長喻也遣人去之前那古董閣買了兩樣珠寶首飾, 給了郭翰如。
郭翰如本還固辭不受,疏長喻便同他道:“疏某此物也不是給大人的。權當是疏某送給郭夫人,謝她為郭大人操持家事, 好讓郭大人為朝廷盡忠,而無後顧之憂。”
郭翰如聞言便隻好道謝,笑著對疏長喻道:“那何時疏大人有了妻子,下官再還禮回去。”
疏長喻還沒說話,便聽身側的景牧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疏大人可知,南邊的李大人沒了?”郭翰如頓了頓,突然想到了什麽,問疏長喻道。
“……李大人?”疏長喻聞言皺眉。“……哪位李大人?”
郭翰如道:“便就是那位才派去治黃河的李大人。”
疏長喻皺眉:“怎麽便忽然沒了呢?”
郭翰如歎了口氣,湊近他,低聲道:“昨日才傳回消息來,說是一不小心,掉進黃河中淹死的。不過又聽人說,這李大人原是工部錢大人的同黨。錢大人落了馬,他便畏罪,自盡了。”
疏長喻皺緊了眉頭。
“臣還聽聞,陛下屬意臣或疏大人您前去補缺。”郭翰如道。“臣雖有意為陛下竭誠盡力,但實在家中老母尚在病中,不宜遠行。此去多則三年五載,臣沒什麽,就怕老母等不起。疏大人如今尚且年輕,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下官便想著,將此番機會讓給疏大人。”
說到這兒,郭翰如看著疏長喻,道:“疏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疏長喻沒有出聲。
片刻後,疏長喻像是沒聽見他方才所言一般,笑道:“郭大人回來,一路風塵仆仆,盡站在這兒和疏某閑聊了。不如此時去飯廳,給郭大人接風洗塵?”
郭翰如見他繞開了話題,又倉皇先行,隻得歎了口氣,隨在他身後。
這日入夜,景牧又如期而至。
他來的時候,疏長喻臥房中的燈還沒熄。他正坐在燈下,手執一卷書冊。
“少傅,”景牧一見疏長喻,便急急地道。“你不能答應郭翰如。”
疏長喻原本眼睛盯著書,心中就在為這件事煩惱。他心裏正紛亂如麻,故而抬眼的時候,目光有些許的滯澀。
景牧隻和他對視了一眼,便一把將他從那坐榻上拉進來,按到自己懷裏。
疏長喻愣了愣,接著低聲道:“你別著急,我還沒將那本方略給皇上呢。”
接著,不等景牧開口,他便抬手,安撫地摸了摸景牧的後背:“我已打算,待郭翰如南下,便將那本方略送給他。雖說今年水患尤其嚴重,但這本書應付它還是綽綽有餘。”
景牧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
疏長喻抬頭,便見景牧愣愣地盯著自己。那雙眼睛裏的情緒,從怔愣,到迷茫,到不敢置信的狂喜。
他一把將疏長喻按進懷中,緊緊摟著他,像是要幹脆把這人按進自己血骨裏一般。
疏長喻見他這幅模樣,嘴角帶起了一個無奈又溫暖的笑,也抬手抱住了景牧。
兩個人就這般,在燈光下相擁而立。長久地,誰都沒有說話。
疏長喻的肩膀都被景牧裹得陣陣發痛,才抬手推了推他。
景牧卻將臉緊緊貼在他發際,帶著笑問他:“少傅。”
“嗯?”
“你是不是也愛我呀?”他道。“特別愛的那種。”
疏長喻麵色發燙,低聲笑出了聲,推了推他:“傻小子,整日都這般酸溜溜的——快些鬆手,那麽大的手頸,把我弄疼了。”
景牧這才傻樂著放開他。
“那少傅,你方才在那兒想什麽呢?”景牧笑著拿下他手上那本書,隨便翻了翻便放在了桌上,接著就抬手去揉他的肩膀。
疏長喻頓了頓,接著若無其事道:“我方才在想,郭翰如的母親是什麽時候去世的。應當還有好些年,但具體哪一年,我忘了。”
景牧聞言,也不疑有他,道:“還有個八九年呢,能等來郭翰如回來。這老太太雖身體不好,但能熬的很——你讓郭翰如去反而好呢。他一輩子就是這麽個小官,去治好黃河,可是大功一件,還能給他母親掙個誥命回來。”
疏長喻笑道:“是了。若是我去,回來反倒要背個功高震主的名頭。”
他麵上的情緒藏著,就連景牧都沒看出來。
他方才坐在那兒,想的自然不是郭翰如的事。
他在想,他這幾日能為了景牧在這直隸府偷渡光陰,馬上又要為了不同他分別,將治河的事推給他人。他這些做法,正是同他自幼受到的教育相悖的。
為了一己的快樂和私欲,便不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這和戰場上貪生怕死的逃兵又有什麽區別呢?
可是,他一見著景牧,卻又不受控製地將那些責任道德全都拋開了。像是個癮君子一般,明知道此舉是錯的,卻仍舊控製不住自己。
疏長喻心道,我真是中毒了。
——
次日,新任的直隸總督便到任了,他們一行踏上了返京的路。
臨走時,那個新任直隸總督還朝著疏長喻抱拳道了好幾聲恭喜。
疏長喻一頭霧水,便問他有何可喜。卻隻見那總督挑著眉毛笑得喜慶,道:“疏大人深得聖上信任,恐怕假以時日,飛黃騰達,都是早晚的事。”
他這話像是知道什麽內情,故而意有所指,又有點像沒頭沒腦的一句馬屁。疏長喻便又問,那直隸總督卻是不願再說了。
“待疏大人回了京城,便知道了。”這總督笑道。“下官提前給疏大人道個喜,總之,定然是好事的。”
疏長喻帶著滿心狐疑上了路。
這一路便比來時太平多了。他們一路快馬加鞭,到了京城時,剛入夜,還沒到宵禁的時辰。
疏長喻便讓景牧先回,自己帶著郭翰如,進宮去麵聖。
乾寧帝這身子骨,出奇的怕冷。如今已經入了夏,到了夜裏稍有些涼風,他都不太遭得住。疏長喻到禦書房時,他正坐在榻上,披了一條薄狐裘,捧著一杯參茶在喝。
見著他們二人來,乾寧帝便放下了茶,詢問了一番直隸河堤的情況。
他似乎是身體這幾日每況愈下的厲害,故而心情不佳,聽到他們匯報的情況,也沒表現出多開心的模樣,隻抬手喚了下人來,一一賞賜了他們二人。
之後,他又問了孫達誌之事。
孫達誌如今關在詔獄中,隻等他的罪狀羅列清楚了便要問斬。如今問詢,不過是在考量是斬他一個,還是株連全家。
待這些事都問清楚,乾寧帝頗為疲憊地咳嗽了兩聲,將郭翰如先遣了出去,留下了疏長喻。
“去南方治河的李侍郎死了,疏三郎知道吧?”乾寧帝又咳嗽了幾聲,拿起桌上的參茶潤了潤喉。“今年黃河水患糟糕得很,山東又幹旱。如今這京內京外的官員都蠢蠢欲動的厲害,疏三朗,朕再經不起南方亂套了。”
乾寧帝屬意……竟是自己。
疏長喻垂首跪下,低聲道:“皇上恕罪……微臣手頭那本方略尚未寫完,怕是……無法襄助皇上平定水患了,還請皇上責罰。”
卻不料,乾寧帝聽到他這話,冷哼了一聲。
“責罰?疏三郎,你如今可真是長本事了。”乾寧帝道。“自然是要責罰的。疏三郎,你說這欺君之罪,該如何罰?”
疏長喻抬起頭,便見乾寧帝俯視著自己。
“你母親知道南方水患,可是親手將你的著作呈給朕的。”乾寧帝道。“疏三郎,朕可看你這書,寫得好得很呐。”
疏長喻耳畔一陣嗡鳴。
母親?母親為什麽會忽然……
那邊,乾寧帝仍接著說道:“疏三郎,朕知道你有才華,也知道你不喜邀功。可是朕現在要用你,社稷要用你。你們疏家兒郎,無不是盡心竭力為朝廷做事。便是女子,也各個能夠獨當一麵。怎麽到了你這裏,便平添出這麽些膽怯來?”
“疏三郎,你可不要枉為疏家人。”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福利預告!跨年給小天使們包紅包+雙更,不要太愛我(╯3╰)~不過可以誇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