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雨, 第二日天便放晴了。這青天遭那狂風暴雨的一通洗刷,愈發清朗高爽。
戴文良從馬上下來, 將韁繩遞給隨從時,抱著胳膊舒暢地深吸了一口氣,一抬頭, 便見幾隻鴿子撲撲啦啦地飛進了將軍府。
“品相都不錯。”他笑問門口那小廝道。“敬臣偷偷養的?”
“嗐,三少爺什麽時候有心思養這個啦!”那門房道。“都是二少爺當初養的, 沒養兩天就丟開了,現在全教下人養著。”
戴文良揚眉:“好他個疏長徹!自己養了這麽好些鴿子, 從來沒同我講過一聲!去,捉兩隻來給我, 挑肥的, 我拿回家去煲湯喝。”
說著話,他便往大門裏走。剛沒走兩步,便見門側站了個青年, 正袖手立在那兒,彎著眉眼衝自己笑。
這青年穿了身石青色長衫,長身玉立的, 尤其那五官, 清朗明快, 跟那晴空裏展翅飛翔的白鴿似的, 看著叫人心下明朗。
“這位是——?”他停下腳步,側目看向那青年。
“在下趙朗之,字光亭。”那青年見他看過來, 絲毫不見局促,大大方方地同他行禮道。“是自東北邊地而來,前些日子在直隸偶遇疏三公子,生了些誤會,今日特來登門拜謁,以表歉意的。”
戴文良聞言覺得有趣。他這弟弟向來與人為善,除了因著熟稔總同自己玩笑,從不見得罪什麽人。這般尋思著,他便好奇問道:“那你在這兒站著做什麽呢?”
“將軍府的規矩。”他局促一笑。“在下一介白衣,自是不能隨便麵見三公子的。方才遞了拜貼進去,還等著回複。”
說到這兒,他神色落寞,道:“也不知這拜貼能不能遞到三公子手中。若是遞不進去,在下便明日再來。”
戴文良見著他這可憐樣子,便覺得渾身難受。他心思粗,但本性善良的很。見著這人可憐巴巴地在這兒等著,便心生不忍。他略一思索,想著疏長喻脾氣那般好,便道:“別等了,你跟我一道進去吧。”
趙朗之聞言一愣,接著驚喜道:“這位公子……?”
“在這兒等著,等到什麽時候去了。”戴文良道。“走吧。不過他尚且病著,你長話短說,說完就走。”
趙朗之愣了愣,接著驚喜行禮,謝了又謝,才跟著他進門。
背著手踏進將軍府大門,又仰著脖子去尋那天上盤旋的鴿子的戴文良自是沒看見,身後那人眼中濃濃的算計。
趙朗之早數年便回到了這一世。他仗著前世的所得,加上比疏長喻二人早重生數年,早在暗處布置許久。如今終於有了進京城的機會,他早就將萬事摸得無比通透。
他今天等在這兒,就是知道戴文良這個二愣子要來探病。他如今表麵上尚且一文不名,想拜訪疏長喻的人自然數不勝數。唯獨通過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將,他才能尋著接近疏長喻的機會。
“那隻!就那隻!”前頭,戴文良還指著那天上的鴿子,嚷嚷道。“肥得都快飛不動了!還留著做什麽?一會便給我捉下來!”
——
待這二人進了疏長喻的院子時,疏長喻正披著外衫,手執一支草葉兒。站在廊下逗弄那架上的小雀兒。此時夏已經深了,院中蓊蓊鬱鬱,草木垂柳皆是蔥蘢。那人一身淺色衣袍,披散著頭發站在廊下,像幅畫兒一般。
青天上明媚的日光慷慨地傾瀉而下,落在他的發間和肩上。
趙朗之的神情一下就冷了下去。
前世,便是他,為了一己之私娶了自己的心上人。雖前世自己碌碌無為,但若不是北齊王看上了疏長喻手裏的滔天權勢,也不會著急地拆散他倆。當時距離恩科不過一個月。若晚上一個月,自己高中,也不至於……
不至於假死遁逃以後,隱姓埋名,充入相府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侍衛。
之後,這人終於被自己的權勢反噬了,可謂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原本自己和丹瑤與孩子就可從此相守了,卻不料,那個昏庸無能的皇帝,竟然將怒火遷移到了自己一家人身上,導致自己孩兒橫死,而自己也與丹瑤天各一方。
自己在東北邊境苟延殘喘,就是為了有生之年能熬死這狗皇帝,好與丹瑤破鏡重圓。
卻不料,自己忍辱負重十年,竟是被押回京城,做了那狗皇帝逆天改命法陣的陣眼。而丹瑤,其實早在十年前被流放的途中,已經慘死了。
他前世,是在身心的雙重折磨中死去的。
那法陣中,唯獨陣眼是要熬到陣成的最後一刻才能死的。他在死人布成的血陣中,被烈火灼燒著,頭頂飄搖著層層疊疊的經幡,耳畔是勾魂索命的咒聲。
他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刻。
他仍記得,自己被投入法陣之前,那狗皇帝見的自己最後一麵。
十年,那皇帝不過三十來歲,但整個人陰鷙而死氣,眉宇之間皆是黑沉的威嚴和煞氣。他頭發白了一半,籠在十二毓的冠冕中。
他麵沉如水,見到自己時,冷冽地勾起淺色的薄唇,麵上滿是輕蔑和嘲諷。
他笑道:“你背叛了他,這切膚之痛,朕晚了十年才回報給你。趙朗之,皆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什麽叫咎由自取!
丹瑤根本不愛他!原是他橫插一腳,為什麽是我們咎由自取!!
他恨,但他無力反抗命運。他便帶著這樣重重怨恨,被投入了法陣,在屍山血海和烈火中煎熬了三日,終於合上了眼。
卻沒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僅用這陣法將疏長喻和景牧送了回來,還讓滿懷不甘和悔恨的他,也提前送了回來。
他比那二人早回來了五年。
五年能做許多事情。他每每要來京城,都會受阻,似是天道都在阻攔他。但他便在北齊王的封地裏,動用手段拉攏來了北齊王的心腹們,好好換了一番血,將北齊封地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他又尋著京城的動靜,確定了疏長喻重生的時間點,給自己弄了個清白的身份。
這下,自己在暗,他們在明。
他知道,上天給他這次機會,就是讓他報仇雪恨的。
不過,他精心布置多年,如今看到疏長喻,仍舊有些承受不住。
這個人……這個人就是他一切痛苦的來源。
他趙朗之前世自認也是個風清月明的人。但是,如今的他自己,卻已經是個披著謙謙君子皮囊的惡鬼了。那二十餘年的痛苦遭遇和最後燃了三日的那把火,將他的靈魂在地獄的業火中狠狠地煉了一遭。
但是,如今麵前這個罪魁禍首,前世享受了十餘年的權勢,又坐收漁利地重來一遭,仍舊是那麽個磊落卓然的人。他隱約知道這幾日疏長喻遭逢了什麽,卻沒想到……
這人這一副骨骼,像是打不碎一般。
越是這樣,他就越想將這人的骨頭打碎,踩到泥濘裏去。
那邊,那小鳥在架子上蹦蹦噠噠,用那黑亮的小喙一下一下啄著疏長喻手中的草葉兒,嘴裏啾啾啁啁地叫。疏長喻麵上帶著笑,全神貫注地陪它玩著。直到這二人走近了,他才注意到有人來了,抬頭看過去。
“疏長喻啊疏長喻,”戴文良兩步上前,搶過他那草葉便在小鳥腦袋上戳了一把,戳得那鳥兒猝不及防,撲棱著翅膀啾啾叫了兩聲,差點從那架子上翻下去。“你看看你這紙糊的身體,三天兩頭的就要生病,可如何是好?”
疏長喻笑著奪過草葉兒,道:“你欺負它做什麽?”接著,他目光便落在了趙朗之身上,愣了愣:“這位……?”
趙朗之為何來了他府中?
趙朗之見他看向自己,朗然一笑,躬身行禮道:“在下見過疏三公子。前些日子直隸一見,不知那位大人是三公子。今日在下前來,是特意向三公子道歉的。”
疏長喻皺了皺眉。他隱約也記得這趙朗之前世也是這般謙謙書生的模樣,故而極得丹瑤郡主之心。他頓了頓,道:“無妨,不過小摩擦,何必放在心上。”
說著,他便要轉身進屋。
但是,他身形微頓,想起了這一世對方的不同。他為何會此時入京,又恰好讓自己遇見了?疏長喻這般思忖著,便又轉回身來。
“既來了,便是客人。”疏長喻道。“進來喝杯茶吧。”
那趙朗之也沒回絕,笑著行禮道了謝,跟著二人進了屋。
空青進來倒茶的當兒,戴文良好奇道:“你是怎麽同疏三郎遇著的?”
趙朗之抿嘴一笑,說道:“說來也巧。在下隨丹瑤郡主自北齊來,途經直隸,打算買些隨身用品。在一店鋪裏,郡主殿下與疏大人瞧上了同一塊玉佩,故而產生了些摩擦。”
他這說法便讓疏長喻有些不舒服。明明是景牧有備而來,讓他們橫刀奪愛,怎麽到了他嘴裏,像是自己不講道理、仗勢壓人似的?
但疏長喻也懶得同他計較這個。他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噢?不知趙公子此行來京,是要高就何方,需得這般謹慎準備呢?”
作者有話要說:怎麽嗦咧,前世讓少傅重生,景牧牧總是需要付出什麽的~這個趙朗之就相當於個一螞蟻花唄,景牧用他按揭把少傅買回來了,這輩子就得一點一點還款~
趙朗之:你這什麽狗屁比喻啊!!
況且,景牧牧戀愛腦,少傅又寵他,所以兩個人這輩子其實生存環境並不好,一定要經曆波折,才能好好過日子!
總之!希望大家善待趙朗之這個手拿男主劇本、但是遇人不淑,被劉狗花拉來當炮灰的小夥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