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疏長喻走馬上任的日子。
他如今,清晨早起去上朝,朝後便要到景牧的鹿鳴宮中給他上課。到了正午,便回家用膳,下午上工部去當值。
疏長喻出門時,天還暗著,天上零零落落剩了幾顆星子。等早朝結束,疏長喻握著笏從永和殿裏出來時,天色已大亮了。
疏長喻早朝站在最後的位置,待出來時便走在最前的幾個。剛走下階,他便聽有人在後頭喊他。待他轉過頭去,便見一個胡須斑白的矮胖男人快步走過來。
疏長喻一眼就認出,這是工部尚書錢汝斌。
這錢汝斌,沒什麽本事,光曉得終日結黨營私,媚上欺下,從經手的工程中想方設法地貪銀子。前世自己當丞相時,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是拿掉了這位的腦袋。
如今這人活生生地在清晨的大太陽下,喘著粗氣往自己這裏跑,臉色漲紅,麵上的肉一顫一顫,瞧起來還真有幾分喜感。
“錢大人。”疏長喻麵色和煦,逆著人流向前迎了兩步,恭恭敬敬地行禮道。
“疏將軍近來可好?”錢汝斌停下腳步來,虛扶了一把他的胳膊,便同他一起往外走,問道。
疏長喻心道,家父連你姓甚名誰都叫不上來。若是無意間有幸知道了你的所作所為,定不同你多言,反倒要第一個提槍取你狗命。
這麽想著,疏長喻展眉笑道:“家父一切都好,多謝錢大人掛念。待父親得空,敬臣定會代大人向他表達關切之情。”
錢汝斌見他如此上道,心頭快慰,口上還連連道:“不敢當不敢當,疏將軍保家衛國,我等無用書生心中關心記掛,也是應當的。”
疏長喻麵上笑得愈發恭謹,心中卻煩不勝煩,懶得聽這個自己的手下亡魂吹噓自表。
待終於到了殿前廣場上,他便迫不及待地告罪辭行。
“那本官便不耽誤二皇子讀書了。”錢汝斌笑道。“還有勞疏三郎,下午早些來工部。西郊官道修葺,正缺個管事。屆時便要辛苦三郎了。”
疏長喻麵上笑著答應,還不忘道:“大人喊我敬臣便是。”
及至分道揚鑣,疏長喻才舒了口氣。
他心想,不怪我前世玩弄權勢,迫害朝臣。這朝中大臣都和這錢汝斌一樣,叫人如何不心中發堵,想取他性命呢。
——
從永和殿到鹿鳴宮的路,疏長喻走得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成了習慣,如今故地重遊,他自己的身體便引著他,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前世。
直到疏長喻走到鹿鳴宮門口,才恍惚回過神來。
如今的鹿鳴宮,和當年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鹿鳴宮的牌匾上已經生了草,如今大地回春,那牌匾上的野草便格外青翠。宮門口的兩個侍衛打著哈欠,抱著劍靠在牆上,如今看到他來,才忙不迭站直了身子,替他將斑駁的紅漆大門打開。
這鹿鳴宮原是前朝一個冤死的妃子的住處。後來新人住進來,便成天嚷著鬧鬼。請道士做了幾次法都不管用,後來便閑置了下來,一直閑置了幾十年。
乾寧帝身體不佳,便不常來後宮。故而後宮一應事宜,都是皇後掌管。乾寧帝前朝的勾心鬥角都不夠他忙的,便更不怎麽顧得上後宮的這些雜事。故而景牧進宮,便隨手丟給了皇後。而皇後也不知是無意為之還是公報私仇,便就把景牧安排在了鹿鳴宮。
這地界,宮人都嫌晦氣。再加上這主子沒人搭理,故而上行下效,鹿鳴宮也是總不見伺候的人。
疏長喻走進去,毫不意外地看見了荒蕪的庭院和大敞著門的正殿。兆京城早春風大,刮得正殿的舊窗紙呼啦啦地響。
庭院裏不似別的宮苑那般,生著各地進貢而來的珍貴草木。庭中有一方橫了座石橋的小池塘,裏頭蓄著結了一個冬天、方才化開的雪水,還沉著去歲秋天的落葉。正殿左右種著十來株柳樹,青青黃黃地,長得並不好,倒是柳絮飄了一院子。
這場景疏長喻再熟悉不過。他目不斜視,手裏拎著一方書箱,便徑直走到了正殿階前。
就在這時,疏長喻看見,敞著門的正殿裏走出來一個人。這個人端正地站在門前,身後是一片破敗蕭條。
景牧。
景牧仍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粗糙衣袍,端站在那裏,麵上看不出什麽神情來,一雙眼黑得深不見底。許是長在軍中的原因,他比同齡人身量更高些,也更挺拔結實。這麽站在風裏,看起來破有種可靠的感覺。
疏長喻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抬頭看著階上的景牧。
這不是疏長喻這輩子初見景牧。但這十多年來,疏長喻鮮少這麽像當年一般,清清明明地看著這人。
前世他拜相之後,早就被仇恨和權勢蒙住了雙眼。而那景牧,是留在他身邊的最幹淨的那個人,可他卻偏偏是君王,是擋自己路的人。故而疏長喻一正眼看他,便覺得焦躁難捱,便隻得刻意忽略這人,隻把他當成尊泥塑菩薩。
疏長喻自己也知道自己於景牧來說有多重要。景牧少時遍曆人世冷暖,而自己是那唯一朝他伸出了手的人。
但自己那手許是伸錯了。
皇家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對一個不相幹的人推心置腹,還將他擺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對景牧來說也是這樣。他經曆的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當初經受了怎樣的磨難,而是被他疏長喻救下,從此對他言聽計從。
思及此,疏長喻緩步走上台階。正要行禮,便見階上的景牧對著自己深深地躬身行禮,用那變聲期沙啞的少年音說道:“景牧見過少傅。”
這場景同前世一模一樣。疏長喻甚至來不及思索,身體便先一步抬手扶住了景牧,像前世時一模一樣:“殿下何必多禮,折煞微臣了。”
景牧抬起頭來,麵上仍舊沒什麽神情,但那眼睛裏閃動著的光芒,卻格外耀眼。
疏長喻並沒看到他眼中的這光芒。
疏長喻習慣性地避開了他的眼神,繞過他便先行一步進了屋子:“微臣尚不知殿下如今水平如何,便多準備了幾本書。待臣測試過殿下之後,再替殿下挑選兩本最適合您的。”
景牧沒說話,默默地跟著他進了正殿。
疏長喻並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前一世的景牧便也一直是這幅模樣。他麵上表情不多,且沉默寡言。平日自己說什麽,他便隻曉得聽從照做,從來也不質疑,更遑論反抗。
越這麽想著,疏長喻便越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頗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待到了桌前,看到桌上齊齊整整地擺著的寥寥幾張宣紙,以及那支不知從哪兒翻撿出來的開叉的羊毫筆。疏長喻毫不留情地轉過身來,看著景牧,質問道:“二殿下,這樣的筆,如何能寫字?”
前世的疏長喻也看到了這樣一支毛筆。當時的疏長喻看著殿中此番場景,竟連支能用的筆都沒有,心中憐惜卻也沒有辦法,便打開了自己的書箱,將自己常用的幾支筆都給了景牧,溫聲說:“二殿下若要讀書,不能沒有筆的。身居陋室不過一時,但讀書一事,切不可委屈了自己。”
如今的疏長喻哪裏還有這般細致溫柔的好心腸?
他說完話,便沒什麽表情地看著麵前的景牧。之間景牧腳步頓了頓,竟對他這失禮的態度絲毫不見惱怒,麵上神情不變,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道歉。
“景牧住所太過簡陋,隻尋得到這支筆。多有得罪,請少傅不要見怪。”
不要見怪?我怎能不見怪!
疏長喻見他這幅逆來順受的窩囊模樣,心中一股火焰騰地竄起來。
原本隻當這豎子可憐,如今看來全是咎由自取!被人欺負了隻知逆來順受,這幅模樣,怎麽可能不在宮中被人連骨頭都吞了去?
自己前世隻知道對他好,把這膽小怯懦的阿鬥養得更窩囊。也不怪對方把自己從天牢裏救出來,放虎歸山,給自己當了十年多的傀儡!
“二殿下此言差矣。”疏長喻冷聲道。“二殿下天潢貴胄,尊貴自然無人能比,更遑論殿下得聖上寵愛,風光無兩。但也不知二殿下如何落得如今下場,教人欺辱至此,隻得蝸居陋室,過得連下人都不如。殿下若不自救,更待何人救贖與您?”
疏長喻心裏存了敲打他的心思,自認良藥苦口,便故意挑重話說。
卻見景牧沒脾氣似的,聞言又深深向自己行了一禮:“多謝少傅教導,景牧定當銘記於心。”
銘記於心,銘記於心有什麽用!
疏長喻氣得一句話噎在後頭,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咬牙,幹脆不再提這些話,隻顧著上課去了。
這一世疏長喻不似前世那般循循善誘,溫吞似水。他早就摸清楚了景牧如今的文化水平,利利索索講完了今日的內容,尚不及正午,便下課離開。
臨走,疏長喻對他那字都寫不清楚的破筆終於忍無可忍,從自己的書箱裏胡亂掏出兩支筆來,丟在他案頭,便告辭離開。
景牧並未阻攔,送他到鹿鳴宮正殿門口。
那人一襲靛藍官袍,挺拔修長,墨發如緞,踏著一地枯葉,在紛飛柳絮中越走越遠。
一如當年。
景牧站在殿門口的石階上,心想,這人,終究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了。
那麽,自己前世為了招回他的魂魄,隨著他一起重回前世,所傾盡的舉國之力、生祭的數千活人,塗炭的萬裏江山,都沒有白費。
他想,這一次,自己不會再任由這人把自己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