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部侍郎死得突然, 治河一事各項事宜都還沒進入軌道,掌事的人一死, 便都手忙腳亂的。故而疏長喻這邊也並未細細整理,草草收拾了兩日行裝,便要上路了。
“敬臣此番南下, 是要住湖州府的。”臨走前一夜,暮花天李氏打點著他要帶的物什, 和他長嫂顧蘭容念叨著。“湖州府冬天雖不冷,但潮濕得緊, 敬臣最受不住這個。還是多替他帶兩副護膝並鬥篷,莫落下病根了。”
“都帶齊了。”顧蘭容道。“這幾套, 定夠敬臣用到過年的了。待敬臣過年回來, 便再帶下一年的去。”
說完話,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疏長喻一眼。
疏長喻就這般坐在一側的軟榻上喝茶,一句話都未同她二人說。隻垂著眼, 像屋中沒有其他人似的。而李氏竟然也不以為奇,便就這般自顧自地說著,分毫沒將疏長喻反常的態度放在眼裏。
顧蘭容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間逡巡了一番, 便也沒敢多問。
“這些物件, 想是足夠了。”李氏拿著單子, 對道。“敬臣平日在家裏, 可是什麽雜事都不管的。到時候路上缺了衣物用品,也是麻煩。”
疏長喻坐在一邊,並未應聲。
顧蘭容連忙圓場道:“敬臣這是還未出門, 便開始想家了吧?”
她那話話音落下片刻,疏長喻才後知後覺抬頭,麵上的笑意是懶得掩飾的勉強,就這般點了點頭。
李氏頓了頓。
“行了,他明日要走,你便別在這兒打擾他了。”李氏笑著將手裏單子遞給顧蘭容。“這上頭的物件都未缺少,你再看著他們點一點,看看有沒有缺什麽。”
顧蘭容聞言,接了單子應下,便退了出去。
接著,這屋中便又隻剩下了他們二人。
“二殿下昨日來過幾次。”李氏道。“皆被攔下了。為娘最後一次是派空青去攔的,讓他說這是你的意思,今日他便沒再來。”
疏長喻並未做聲,隻垂眼喝了口茶。
他知道,按著景牧原本的脾氣,這般雕蟲小技是攔不住他的。他縱是不能從正門進來,也會尋著機會翻牆溜進來,不見到他誓不罷休的。
但是,他昨日的話說得太重了,來得那般莫名其妙,怕是脾氣好如景牧,也受不住的。
疏長喻心道,這般便挺好的了。他被迫離開,多說也無益,不如便這樣,給景牧留下個負心漢的印象,也好過他為了自己,胡亂再去做傻事。
李氏看著他這副模樣,也在這兒待不下去了。她原本已經下定了決心,長痛不如短痛,要給疏長喻給足教訓,要死了他的心。
可如今看著他這般萬般絕望又隱忍不發的模樣,李氏又著實不忍心。
一瞬間,她甚至就想這般算了,讓他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犯過傻吃了虧,就知道什麽事情是不該做的了。
但是她不敢。身在這樣的位置,吃的虧不一定隻是教訓,那嚴重程度,是誰都無法估量,也負擔不起的。
“……你好好歇息罷。”李氏放下這麽句話,轉身便走了。
——
疏長喻第二日上午辭別了皇帝,便從京城裏出發了。
乾寧帝似乎是了了心上一處大患,終於高枕無憂了,故而容光煥發,精神好得不得了,同疏長喻也多說了幾句話。疏長喻心不在焉地聽著,末了也同他說了兩句諸如“福壽萬年”之類的吉祥話。
“借疏三郎吉言。”乾寧帝大笑著應道,接著說。“說來,朕近日真遇著個好事。”
不等疏長喻回話,乾寧帝便笑眯眯地接著說了起來。
“朕身邊的人在終南山尋了個半仙人,據說是再有數年便可羽化登仙的大師。那仙人說朕是將元陽分與國祚,散與四海八方,故而體弱多病。他是有方法替朕強身健體,重返康健的。想來待疏三郎治河凱旋歸來後,朕能出城百裏,策馬相迎。”說到這兒,他美滋滋地大笑了幾聲。
疏長喻皺了皺眉,隱約覺得這“半仙人”不是什麽好人。但一來他懶得管乾寧帝死活,二來他自己便重生而來,世間萬物都解釋不清,想來或許真有這樣顛倒乾坤的“仙人”,也是說不定的。
故而,他並未多作質疑,祝賀了幾句,便告辭了。
尚不是早朝的時間,宮門前那大片空地上便冷冷清清,愈發顯得莊嚴肅穆。唯獨有一架馬車,是在那兒等著他的。他站在宮門口,麵對著那廣闊空曠的廣場,一時間竟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
前世他無數次從這裏進進出出,早就習慣了這片廣場的空寂和肅穆。但他此時卻覺得這兒空得有點冷。
隱約之間,他是在等什麽人的。他希望這片肅穆嚴整的廣場上,出現另一個人。
但他沒等到。
疏長喻站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麽。他怔愣地頓了頓,接著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穿過了那片空地,上了馬車。
護衛、儀仗和行禮早就等在了城外。那駕馬車載著他,一路向外走,便出了城去。
疏長喻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一時間有點恍惚,覺得這些時日像是在夢中一般。他幾次下意識地朝馬車右側看,卻並未看到那個穿著侍衛盔甲,拳套下露出一角白紗布的人。
是啊,那人怎麽會跟來呢。
出了城,窗外的景色便蕭索了起來。疏長喻幹脆放下了馬車的窗簾,打算閉上眼睡一覺。
可就在這時,窗外響起了馬匹的嘶鳴,接著馬車便猛地停了下來。疏長喻的腦袋在馬車車廂上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剛睜開眼,便聽見外頭窸窸窣窣的慌亂的聲音。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見馬車簾子被從外麵狠狠地挑開,刺眼的光線頓時就照了進來。
疏長喻皺眉眯眼的當兒,那人便上了馬車,一把放下簾子,接著就狠狠壓在他身上,對著他的嘴唇重重地吻了上去。
疏長喻睜眼,視線便正好對上了景牧發狠的眼神。隻一瞬,疏長喻便在那裏麵讀出了濃重的傷心和視死如歸。
車外有那麽多人,疏長喻不敢掙紮。但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甘情願,一點掙紮的想法都沒有,就這麽睜眼看著他,任他在自己唇上發泄般的輾轉啃咬。
如今這幅模樣,當真還是個半大少年啊。疏長喻心道。他記得前世景牧二十來歲時,已經出落得挺拔堅毅,生了一副像是生來就應當執掌乾坤的威嚴冷峻的相貌。當時他還覺得這小子膽小又懦弱,把那模樣糟蹋了,如今看來,還是他藏的深。
也不知下次見麵,他是什麽模樣。
疏長喻就這麽睜著眼,似是要將景牧整個人此時的模樣都印刻在眼裏心裏一般。但他目光偏是天生就冷,就這麽不帶什麽情緒盯著人的時候,那模樣最是嚴肅冷冽得讓人遍體生寒。
但景牧卻絲毫不顧。他像隻發狠的狼崽子一般,直勾勾地對上疏長喻的眼睛,在他唇上發狠地親吻著,狠狠捏著他的手腕,將他壓在身下。
疏長喻一時間,甚至覺得他這幅眼神著實讓人心疼。他抬手,推了推景牧,讓他起來。
景牧卻絲毫不理他,就這麽無聲地在馬車中同他糾纏著。待到兩人分開的時候,二人俱已是呼吸粗重,目光交纏。
“為什麽。”景牧咬著牙,低聲問道。
“那日我已同你說過了。”疏長喻輕聲說著,移開了目光。
卻不料下一秒,景牧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頜,強行掰過他的臉,逼他和自己對視。
“我不信。”景牧說。“你沒有說實話。”
疏長喻並未做聲。
“什麽迷途知返,什麽得意忘形!疏長喻,你不要想騙我,你根本沒同我說實話。”
疏長喻垂下眼睫:“本就是如此。”
他這句話,換來了景牧重重地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重新說。”景牧低聲道。
疏長喻頓了頓。
兩人四肢交纏的感覺,他再熟悉不過了。景牧雖說年少,但那懷抱向來是堅實溫暖的。每每入他懷中,疏長喻都覺得自己像難以思考了一般,直往裏頭深墜。
他咬了咬牙,再抬眼時,已是目光清明。
“之前在直隸時,是我沒有多想。”疏長喻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卻是清冷又平穩。“我原想著,我已過了一世,這一世有你,其他什麽都不要,便足夠了。但等我回了京城,便覺處處有人掣肘,我連我母親的製約都擺脫不了。景牧,我前世慣於執掌乾坤,如今更不願做水中的浮萍。我疏長喻要什麽,自然會自己去掙。如今我身在工部,做些小事沒有出頭之日,唯獨去治河,我才能早日出頭,重回到那個位置上去。”
唯有這般解釋,他這行為才說得通了。
景牧卻紅著眼,就這麽盯著他:“所以,你就不要我了?”
那聲音沉鬱,裏頭懷著無邊的情緒。但他那尾音裏,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疏長喻故作冷清地轉開目光,神情頗為無所謂地說道:“這便日後再說吧。我需先讓自己過得自在了,再去想其他事。”
景牧半晌沒有接話。
片刻後,景牧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疏長喻,你等著。”唇齒相貼時,疏長喻聽見景牧聲音凶狠地說道。“你等著。”
他睜眼,卻見這小子的表情,比什麽時候都脆弱無助。但那雙眼,卻倔強的瞪著自己,要多凶有多凶。
下一刻,兩行清淚從那雙眼睛裏滑落而下,沒入了他二人相貼的嘴唇中。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逐漸變凶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