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三年舉行一次的會試向來是在春日舉行的。
南方不比北方那般, 春天草草走了個過場便消失不見了,這南方的春日, 自是像書中那般的煙花三月,亂花迷眼,楊柳依依。
湖州府的渡口這幾日已經漸漸有穿著長衫、背著行囊的士子揮別親友, 踏上了北上的行船。這兒順著水流東行百餘裏,便就是前朝修建的京杭運河。順著這運河一路北上, 便可沿著水路直抵京城。
按著從前,這幫舉子是難以走這條路的。但是自打前年年初, 京城的疏大人來此處治河,兩年間, 積弊盡除, 海晏河清,到了今年,這黃河幾乎不再泛濫, 已是能行船了。
“……三年呐!”渡口,幾個穿著長衫的書生一同朝船邊走。其中一個鬢發已白的書生歎道。“三年前,被那科場舞弊案攪擾得, 耽誤了湖州一代考生。這三年不知熬死、熬壞了多少, 如今終於是能平平安安地上考場了啊!”
旁邊一個考生應和道:“是啊, 讀書人十年寒窗, 無不是熬幹了心血,哪裏再等得起三年呢!”
另一人歎道:“如今我等定要抓住這機會,不讓這三年光陰白白虛耗了。”
就在這時, 旁邊一個書生驚訝道:“那位……似乎是疏大人!”
這湖州的人,沒有不知道疏長喻疏大人的。這湖州,能不帶什麽其他頭銜稱號,便可堪稱這響當當的“疏大人”三字的,除了疏長喻,再沒有別人。
幾個書生聞言,匆匆回身,便見那岸邊楊柳依依之下,亭亭立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蟹殼青的廣袖長袍,外披大氅,罩著一件略有兩成舊的月白披風。那人身段挺拔修長,如一杆青竹,尤為顯眼的便是他那副清臒俊秀的好相貌。他那鼻梁生得尤其好看,眉毛也挺,往那兒一站,滿身清朗風韻。
他腰間懸了枚玉玦,式樣古拙,看起來像是先秦之物。但這物懸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突兀,同他那身清朗沉靜的氣質幾乎融為一體。
當真是疏大人。
疏長喻立在柳樹下,麵前正是那當年進京複考、讓他解開心結、救下一命的方餘謙。
“此番,方郎定要高中,才不枉疏某期翼啊!”疏長喻笑著拱手,接著從身側的空青手裏接過了方餘謙的包裹,遞到他手裏。
“定當不負敬臣重望!”方餘謙笑著答道。
方餘謙家就在湖州府,也算是當地的書香世家、名門望族。疏長喻來了這兒,他便一絲不苟地極盡地主之誼,對疏長喻照顧頗多。他們二人原本就觀點相似,可謂知己,故而不多時便結成了莫逆之交,情同手足。
“那路上便要多加小心了。”疏長喻點頭道。“這水路雖比陸路平坦,但水火無情,你路上也不要著急,慢慢走,時間總是充裕的。”
方餘謙點頭應是,接著頓了頓,問道:“敬臣,你自前年來到湖州,已是三載沒有回家了。如今湖州水患基本已解,你也不必太過操心,也早日回京複命,好同家裏團聚呐。”
疏長喻聞言,愣了愣,心中頓時湧現了一個人。
那人當初將自己堵在昏暗的馬車中,咬牙切齒地讓自己等著。可他等了三年,分毫消息都沒有等到,更連一封信都無。
倒是有他派人自京中探查回的消息中,能從隻言片語裏得知他的情況。
疏長喻用了三年,將那洶湧不羈的黃河水馴服了,贏得了湖州乃至朝廷的盛讚和遍及天下的美名;而景牧,隻用了區區三年,已經將朝廷死死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可謂威震四海八荒。
疏長喻走的第一年,大理寺便破獲了數樁齊案,其中不少牽扯到了皇後、惠貴妃等人的家族根基,涉案之人無不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此舉鬧得朝中人心惶惶,不少大臣開始逐漸暗中投靠景牧,以尋求庇護。
同年冬季,北方匈奴大舉進犯玉門關。景牧主動請纓,率大軍支援,大破匈奴,退敵八百餘裏,收複了前朝變丟失了的塞北五城,舉朝震驚。
如今,景牧虎踞兵部,手裏握著大半軍權的虎符,權勢遍及文武百官,幾乎已將皇後一脈壓得喘不過氣來。更離奇的是,那多疑善妒的乾寧帝也被他哄得暈頭轉向,任憑他大權在握,甚至對他愈發的信任青睞。
而這也得益於乾寧帝這幾年身體的變化。據說那終南山上的半仙人,見了乾寧帝眼都不睜,晃晃悠悠地更別提行禮。但一給乾寧帝卜卦,那個半仙人便大驚失色,跪下直呼萬歲。
此後,那半仙人便給乾寧帝開了服丹藥,裏頭的方子千奇百怪,且須貼上符咒,於爐中煉製七七四十九天,謂之曰“九轉安魂散”。乾寧帝服之,精神煥發,幾乎回到了盛年,甚至比之更甚。這幾年,乾寧帝百事皆順,四海太平,又富有良臣,故而心情舒暢,性情大變。
疏長喻手中握著那自北方張張飛回的密信,看著裏頭的字字句句,下意識地便從中擇出全部與景牧有關的消息,暗自拚出了他這三年的歲月。
越這麽看著,他便越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人。景牧像變了個人一般,從那個天真、黏人且鮮活的少年,變成了史書傳奇裏的一頁紙。
而關於他疏長喻,則是盡皆切斷了一切關聯。他們兩個之間的所有聯係,像是戛然切斷了一般,唯有疏長喻自己,還故作不經意地緊緊關注著對方的生活。
疏長喻有時都自嘲地想,許是自己擋住了景牧的去路。前世他做了那麽十幾年傀儡,今生自己在時也無絲毫作為。可自己一走,他便登時如猛虎添翼,直上九霄了。
而自己當初為了救他而選擇南下的事,此時看來便分外可笑。便像是自己為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便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一般。
疏長喻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他這三年表麵上春風得意,實則比誰過得都煎熬、都輾轉反側。他不願意承認,景牧確實就此同自己一刀兩斷了一般,原本恨不得終日同自己黏在一起的人,就這般銷聲匿跡,杳無音信了。
他始終在勸服自己,自己並沒有失去景牧。可是他這三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借口。
他已經孑然一人了。
每每思及此,疏長喻便覺得心痛得難以自抑。
“……敬臣,敬臣?”
那邊,方餘謙見他怔愣在那兒半天沒有說話,便開口提醒他。
疏長喻這才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點了點頭,道:“尚有些許事宜未解決妥當,還需月餘。待諸事停當,大概等入了夏。黃河若再無災情,我便也回京城。”
方餘謙聞言笑著點了點頭:“那到那時,我便在京城等著敬臣了。”
疏長喻點頭。
方餘謙又皺眉道:“聽同窗說,這次水路也隻能走一半。山東那兒去年便旱,今年開春又是滴雨未下,聽說土地都開裂了。這般情況,恐怕河水也是幹的,行不了船。”
疏長喻笑著搖了搖頭:“這你便放心吧。那運河修得北低南高,引的是江南和黃河的水。那運河雖過山東境內,但經過的並不是發生旱情的地方。那兒恐怕災民會多,但絕不可能連河水都幹透了。”
方餘謙點點頭,已是收了笑容。他聽疏長喻說著,眉頭越擰越緊,接著歎息道:“這山東百姓也是可憐。原本稅負就重,旱一年,又連著旱第二年。聽說那賑濟的災款都被地方官貪汙了去,稅負卻一分也未曾調整……這可如何活得下去?”
前世這幹旱可沒鬧得那麽嚴重。當時疏長喻已然掌權,傾舉國之力賑濟災民,又免了山東三年稅負,才將此患平息。但這一世,唯一有這個本事的乾寧帝,想來也並沒有前世疏長喻那番打算。
疏長喻思及此,拍了拍他的肩,道:“故而你要做官。百姓們沒有辦法,靠天吃飯,你若做個好官,便可保他們旱澇無憂了。”
方餘謙重重地點了點頭,接著道:“是了!敬臣,我便一直佩服你,做夢也想做你這樣的官。你可不知,如今百姓們都說……”說到這兒,他壓低了聲音。
“山東大旱,南方水患,這是皇上不積德行、任用術士,拿大啟國運延年益壽的原因。原本這幾年,就是咱們大啟氣數將盡、天下大亂的時候。但幸而有了敬臣你,是下凡的星宿,來保佑大啟河山的。”
疏長喻聞言皺眉:“這誰說的混賬話?”
他身為臣子,竟能彌補皇帝功德,乃至下凡救世,簡直是荒唐。若是涉世未深的官員,聽到這個難免飄飄然,但疏長喻卻知道,這樣的話,能將人捧上雲層去,狠狠摔得粉身碎骨。
方餘謙卻絲毫不以為意,笑道:“不過民間傳聞,誇你治河有功的。”
就在這時,船上的艄公開始吆喝了。方餘謙連忙拱手告辭,轉身匆匆上了船。
那艄公這便解開了船,撐著篙,將船推離了河岸。
方餘謙搖搖晃晃地站在船上朝疏長喻揮手。他身後山色青翠,層層疊疊,水麵波光粼粼,煙霧繚繞,儼然就是一副潑墨山水。
疏長喻麵朝的那個方向,恰好是北。隱約之間,水光山色,他透過了這層層的山水,看到了北方的兆京。
他登時眼睛有些酸澀。
他定了定睛,轉過身去,逆著送行的人群,往回走去。
“去查一查。”他吩咐空青道。“那個我下凡救世的謠言,是哪裏傳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疏丞相這個窺探景牧牧的行為,好像女孩子窺探前任的微博喔←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