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宏哭喊嘶吼著, 被從湖州府衙拖了出去。

疏長喻輕輕出了口氣,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他自知道, 殺一個林宏,對湖州守備軍自然是有些震懾作用。可他幼時隨父親駐守雁門關,知道真槍實劍的戰爭是怎樣的場麵。

血腥、殺戮、遍地的戰火、哀嚎的傷員, 以及滿地的屍體殘肢。

這湖州守備軍,多的是家裏田地不夠, 故而進入軍隊混口糧餉吃的人。他們平素雖也操練,但從沒上過戰場, 沒殺過人。那林宏自然會一時震懾住他們,可真到戰場上, 被那種死氣包圍, 便就是另一番場景了。

疏長喻見著林宏這樣,隱約也能感受到湖州守備軍是怎樣一番光景。一時間,他覺得好像是自己一個人在戰鬥一般, 領著一群殘兵敗將,身後還有那麽多百姓等他保護。

疏長喻一時間,腦海裏又竄出了那個人。

那個人……當初可是率軍增援他兄長, 救他兄長於水火之中的。

疏長喻想, 若是他在, 那就好了。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腰側的玉玦。

可是, 剛觸碰到那個玉玦,他便登時清醒了過來。他像是被燙到了一般鬆開那玉,暗自狠狠唾棄自己竟這般軟弱。

疏長喻皺眉, 轉身出了府衙。

他剛走出府衙大門,便見一眾年輕男子聚集在府衙門口。一見他出來,那群男子便躁動起來。

為首的那個男子衝著疏長喻喊道:“疏大人,我們不走!咱湖州的兵哪有那幫土匪多,我們和疏大人一起守城!”

疏長喻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情況。

他幾乎愣住,看向那一群青年其貌不揚但青春洋溢的臉龐。

疏長喻頓了頓,接著溫溫和和地笑起來,搖了搖頭。

“打仗是會死人的。”疏長喻道。“你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要為家裏人考慮。趕緊帶著家人往南逃,日後安全了,再回湖州。”

疏長喻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吃皇糧,為國做事。他們的糧餉是這些平民百姓交上來的稅,那到了這會該守城的時候,他就理應保護這些人。

卻不料,為首的青年漲紅了臉,道:“可我們不能看著疏大人白白送死啊!”

頓時引起了紛紛附和。

“我爹娘說了,讓我和疏大人一同守城!”旁邊一個青年說道。“我們全家的命,都是疏大人救的,如今到了這個時候,怎能丟下大人先走呢!”

疏長喻愣愣地看著麵前越聚越多的人。

這些人年紀有大有小,還有些許是須發都發白了的中年人,還有一些個頭剛到疏長喻胸口的少年。這幫百姓,麵容各異,但神情是一樣的。

半晌後,疏長喻喉嚨有些哽咽。

他以前,從沒覺得自己做那些雖利國利民、但引得罵聲一片的事是不值得的。但是到了現在,他才清楚地發現,自己那些事,每一件都分外值得。

蒼天有眼,百姓們也將他記在心裏。他從來不是孤身一個人。

“好。”他嗓音有些沙啞,點了點頭,眼眶泛起了些紅。

他清了清嗓子,勉強穩住氣息,接著朗聲道:“諸位若要同疏某並肩作戰,疏某感激不盡。若諸君心意已決,便可在安頓好妻兒父母後,來湖州府衙登記備案。未成年的不收,五十歲以上的也不收。屆時疏某會替各位編好隊伍,按律發餉,若有陣亡者,家中老小,疏某會替你們安頓。”

說到這,他躬身,對著眾人深深行了一禮。

“疏某在此,替湖州、替大啟、替疏某自己,謝過諸君。”

——

此時的京中,也是一片春光爛漫。

“這藥的劑量,可再加兩成。”酒樓的天字號包廂中,有一聲音清潤的青年緩緩說道。

這人正是三皇子——景紹。

他對麵,坐著的正是趙朗之。如今臨近科考,他分毫不急著複習學問,此時坐在景紹麵前,氣定神閑地搖了搖頭。

“不可操之過急。”他溫聲道。“三殿下,咱們還需再斟酌一下。陛下如今身子已是掏空了,若加兩成,不等景牧走,陛下便要歸天了。”

景紹卻是不耐煩地皺眉:“那若是景牧回來了,皇上還沒死呢?他如今在京中處處壓製我,我卻沒有他的一點把柄。如果你此番真能支開他,那這就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趙朗之笑著搖搖頭:“三殿下大可放心。那疏長喻的流言,在山東已經傳得神乎其神。那卓仁嶽如今已被在下的人哄得暈頭轉向,已然是我們的人了。他再有兩日,便能打到湖州,而消息今天已傳回京城。景牧定是會領兵去救人的。此番計劃,萬無一失,三殿下大可放心。”

景紹冷笑:“放心?我如何放心!那幫烏合之眾,能牽製景牧多久?按著他上次玉門關那遭,恐怕不夠他打的吧?”

趙朗之氣定神閑地笑道:“如今卓仁嶽對外宣稱十餘萬,其實人數已幾乎到三十萬了。雖烏合之眾,但人多勢眾,那疏長喻此番能不能活,還是個未知數。”

景紹這才滿意地冷哼了一聲。

“那麽,你怎麽知道景牧一定會去救疏長喻?”景紹頓了頓,又不放心地開口問道。“三年了,景牧隻顧著在京城裏拉幫結夥,可一次都沒去看過他那個少傅。帶兵去救他,恐怕對景牧來說,多此一舉了吧?”

趙朗之這才笑著搖搖頭。

“不會的。”他笑道。“他一定會去的。”

“這廝這次去了,定要想方設法,讓他有去無回。”景紹冷笑道。“三年了,這景牧著實是我心中的大患。如今若不是皇帝的命捏在我們手裏,我哪還有和他抗衡的能力?”

趙朗之心裏最看不起景紹這幅模樣。

他好像生來就是個陰謀家,心思重,誰都不相信。可他偏偏做事情平庸得很,隻有在害人這件事情上,最為拿手。

可謂是生於皇家,長於後宮婦人之手的典範了。

趙朗之心下看不起他,麵上卻是笑著:“三殿下不必擔憂,屆時陛下仙去,那景匡景淙之流便不是殿下的對手。到時候殿下榮登大寶,那景牧就算再厲害,也翻不出您的手心了。”

景紹聽了他的話,越來越壓不住自己上翹的唇角。待趙朗之說完,他問道:“光亭,你此番便是幫了我大忙了。待日後我做了皇帝,你想要什麽官職?”

趙朗之抿嘴笑道:“屆時,便皆聽‘陛下’您的吩咐了。”

他嘴上這樣講,心裏卻是不以為然。他這三年,明麵上做著戴文良的文書,私底下做著景紹的爪牙,背地裏卻早和北邊那個與疏老將軍對質了幾十年的金國牽上了線。

待景紹繼位,他借景紹之手除了疏長喻和景牧二人,他便做金國內應,讓金國將大啟滅掉。他景牧不配做皇帝,景紹更不配。他要借這戰火,除掉疏家上下,除掉景家上下,幹脆讓這江山覆滅掉。

豈不快哉?

就在這時,景紹又想起了什麽。

“你在這戴文良手底下,做了三年了吧?”景紹問道。

趙朗之頓了頓,麵色如常地笑道:“是的。”

這戴文良,他到現在都沒弄清楚他為什麽會和疏長喻那個奸猾狡詐之徒攪在一起。

戴文良其人,放在從前,在趙朗之眼裏便就是個沒腦子的大傻子。可是這麽些年相處下來,發現這人……是真的瀟灑而單純。

這是唯有不愁吃穿、家風端正而無什麽內鬥的武將世家才能養出來的個性。他就像顆在蚌內溫養了二十多年的珍珠一般,幹淨而毫無沙粒,便就是一顆寶貴的赤子之心。

而他趙朗之,是從泥濘裏爬出來,遭受過烈火炙烤的惡鬼。

不過戴文良這三年,遭受的打擊也還真的不小。他家裏人沒反對,但那謝二小姐的爹卻是個酸腐文人,死活不願意用自己的閨女攀附高門大戶。故而,他自作主張,把謝二小姐嫁給了一個新進舉人。

戴文良自這以後不可謂不消沉。謝二小姐嫁人後,家裏頭給他安排了幾樁親事都被他拒絕了。疏長喻不在,他的那群武官朋友,心粗得不得了,哪兒懂他這遭小心思,故而戴文良滿腔愁情,隻好說給趙朗之聽。

想到這兒,趙朗之不知怎的,許是想到了戴文良醉醺醺胡言亂語、哭地嗷嗷亂嚎的模樣,嘴角便抑製不住地想上揚。

那邊,景紹笑了起來。

“這戴文良,在我這兒也算是個心頭患。”他笑道。“景牧此番趕去湖州,他留在這裏是個礙事的,跟去了又是景牧的一大助力。”

說到這兒,他抬眼看向趙朗之:“朗之,此番,便需你幫幫我,將這人除掉了。你就在他身邊,辦事應當方便。”

趙朗之心下一冷,麵上笑道:“三殿下,戴文良一屆習武之人,我若想害他,還真是不太容易。”

“若要害人,何須正麵對抗?”景紹笑著搖搖頭。“朗之,你應該有很多辦法的。”

趙朗之麵上笑得如沐春風。

景紹果然是急功近利,沉不住氣了。還沒到榮登大寶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威脅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這都多少章了,我就一直活在別人的台詞裏嗎??

疏長喻:挺好的。

景牧:???

疏長喻:你景泰迪少出點場,對我的腰特別好。

——

在作話裏放景牧出來透透氣_(:D」∠)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