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長喻立在城門上, 麵前就是落在天際的灼灼夕陽。他披著披風負手站在那兒,看地麵上的叛軍營地燒成了一片火光, 和天上的夕陽交相輝映。

“鄭大人。”疏長喻低聲道。

旁邊的湖州知府連忙應了一聲。

“如今對麵的人,早顧不上跟我們講什麽仁義道德了。”疏長喻低聲道。“咱們再同他講道義,那便是自討苦吃。”

湖州知府愣了愣。

“而今, 隻要守得住湖州城,不管用什麽手段, 都不是錯的。”疏長喻道。

湖州知府知道他說的是今日這個使者的事了。他笑了笑,應到:“是, 謹遵疏大人教誨。”

疏長喻歎道:“怕是今夜就要打仗了。知府大人,你先回城吧。一會定會有傷員送回去, 城牆上也需要物資補給。這些都需得大人你費心。其餘打仗的事, 大人且放心交給疏某。”

“可是……”湖州知府愣了愣。“大人,你昨日夜裏才受了傷,先回去歇息罷。”

疏長喻搖了搖頭:“不急於這一時。”

就在這時, 底下的叛軍趁著城門上的箭雨停下來的空隙,開始朝城門上射箭。疏長喻餘光裏一白,連忙按著湖州知府側過身去。那箭貼著湖州知府的臉頰, 重重釘在了他們身後的廊柱上。

湖州知府心頭一緊, 嚇得冷汗登時落了下來。他控製不住自己身體的顫抖, 幾乎坐在了地上。他抬頭, 已經看見疏長喻指揮著城門上的士兵們蹲回掩體裏了。

“鄭大人,快回吧!”疏長喻側過頭去道。

湖州知府此時仍沉浸在恐懼之中,聽到疏長喻的話, 他愣愣地點了點頭,便被護衛掩護著,下了城樓。

疏長喻趁著對方不備,發動的這兩次奇襲應當能折損對麵兩三成。但這叛軍數量仍舊是不容小覷的。這一日,趁著叛軍救火的當兒,疏長喻又指揮守城士兵發動了幾次突襲。

到入了夜,對麵叛軍隻得在疏長喻的攻勢下後撤了五裏,才算暫時偃旗息鼓。那叛軍似乎從來沒見過這守城打得比攻城還凶的,一時間做不出反應,隻好後撤休整。

疏長喻站在城樓上,絲毫不敢鬆懈,安排好了夜裏輪值瞭望的士兵。就在剛安排完畢,鬆了口氣的時候,他聽到旁邊有個士兵喊他。

“疏大人!”那士兵道。“您的傷口……”

疏長喻垂下眼,這才發現自己胸前的傷口不是什麽時候已經裂開了,將他的衣袍染紅了一片,看起來頗為嚇人。

這時,旁邊隨行的軍醫連忙上前來,不由分說地要將他扯下城門,帶去包紮傷口。疏長喻在傷口的邊緣碰了碰,搖頭道:“你去把傷藥拿到城門上來。”

說完,他便轉過身去,對一旁的那個偏將道:“你現在便派人去找鄭大人,讓他帶人清點一下軍火庫的庫存。這兩日遠攻消耗不少,此後需省著些用。”

“疏大人……”那軍醫又欲再勸,疏長喻已抬手製止了他。疏長喻道:“沒必要,去取藥吧。”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又道:“再去取些羊躑躅和莨菪子,若有□□,也取些來給我。”

那軍醫愣了愣。

這些藥材,皆是用來安神鎮痛的。想來疏大人此時是疼痛難耐了,才要嚼些麻醉藥來。那軍醫頓了頓,勸道:“大人,這些藥材不過一時止痛,此時戰事方歇,大人還是……”

“快去。”疏長喻絲毫不為所動,皺眉命令道。

就在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那些換崗的士兵已經列隊上了城樓,在自己各自的位置上站定了。疏長喻正轉身要進城門上的閣樓,便聽身後有人喊他。

“疏大人!”

他轉過身,便看見他身後的城牆邊端正地站著一個少年。這少年赫然就是昨天那個摯友被殺,在戰場上哭著要和人拚命的小子。他這會兒正穿著端正的盔甲,頭頂的紅纓隨風飄**,衝著疏長喻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白牙。

疏長喻愣了愣,接著便見那小子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疏大人,您的傷——?”那小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神情頓時內疚且沉痛了起來。“都怪我,是我昨日……”

疏長喻笑著搖了搖頭:“不妨事。這不是我的血,是方才不小心蹭上的。”

這小子本是城裏一個士紳的兒子,雖從小喜歡舞刀弄棒,但從未參過軍。他是那日隨著招兵告示主動來報名的,又頗為積極地一進部隊沒兩日,便自告奮勇要跟著疏長喻去偷襲。

麵對這樣的孩子,縱是當時情緒衝動做錯了事,疏長喻也不忍心責備。故而他下意識地,便尋了個借口,不想讓這小子內疚。

若說受傷的原因,主要還是他自己體力不濟。

那少年卻絲毫不相信,眼眶便紅了。

“疏大人進去休息吧!”他聲音有些啞,說道。“我等定會好好站崗放哨,疏大人放心!”

疏長喻笑著對他點了點頭,便走了進去。

那軍醫拿來傷藥,替他將傷口包紮了一番,重新上了藥。他嚼了些莨菪子,胸口那火辣辣的疼痛才緩解了一些。他靠坐在榻上,輕輕出了口氣,閉上眼,便將手探在腰側。

這已經成了他這三年的習慣性動作。但是這一次,他卻摸了個空。

疏長喻頓了頓,接著覺得胸口悶悶地發疼。

他控製不住自己,三年了,都沒辦法使自己不去思念景牧。從前他還有個睹物思人的物什,可是如今,這個物什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也壞了。

疏長喻有一種,他和景牧的一切羈絆都被迫切斷了的感覺。

——

他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睡夢中也並不安穩,不停地做夢。他隻睡了一個多時辰,湖州知府那兒派去的人便回來了。

那門一響,疏長喻便驚醒了。他睜開眼,把門口那個小心翼翼的侍衛嚇了一跳。

他接過湖州知府拿來的信件,裏頭大概將湖州的軍火庫的基本情況都告知了疏長喻。他從榻上起身,示意那侍衛替他將燈掌起來。疏長喻翻閱著那封信件,越翻眉頭皺得越深。

這兩日,他們弓箭已經消耗了四成,是遠遠不夠的。而因著招收了太多新兵,庫存的武器也不夠用。他們守城,多要用遠程武器,可要現鑄造弓箭,已經是來不及了。

“之前治河的時候,是不是還有不少修築堤壩的石塊在城中?”疏長喻按了按眉頭,問道。

那侍衛應是。

“回去告訴知府,將那些石塊都運到城牆上。此外,去尋些木桶來,並燃料。燃料都尋**的,各家吃的油,也能找來。”

那侍衛一一應下。

“就這些。若再有其他事宜,你再來尋我。”疏長喻將信件放在一邊的桌上,道。

那侍衛便退了出去:“那,疏大人您繼續休息。”

疏長喻嗯了一聲,覺得頭痛欲裂,但是已經睡意全無。他坐在那兒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拿起身側的披風便走了出去。

他剛推開門,便見方才那個少年正端站在前頭的城牆上。他走下台階,一邊係披風的帶子,一邊站定在那少年身側。

“一直沒有動靜?”疏長喻問道。

他突然出聲,將那少年嚇得一個激靈。他連忙轉過身來,便見疏長喻正站在身側,微皺著眉毛看向前方。他端正俊逸的側臉落在少年眼裏,明亮得像天邊的星辰似的。

少年心道,疏大人雖說不過二十來歲,但是舉止行為,都像是個成熟的中年人,讓人沒來由的心裏安定。

他答道:“回疏大人,一直沒有。”

疏長喻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道:“方才換崗時,你們弓箭可帶齊了?”

少年連忙點頭:“回疏大人,齊了。”

疏長喻嗯了一聲。

他輕輕歎了口氣,道:“這些時日,也難為你們了。但大敵當前,若不抵抗,由 嶼 汐 獨 家 整 理,更 多 精 彩 敬 請 關 注便隻能任人魚肉。對麵不是什麽正義之師,這幫人早殺紅了眼睛,不能讓你們的親人落在他們手裏。”

少年重重的點了點頭,麵上的神情篤信不疑:“我知道,疏大人的想法,肯定不會錯的。”

疏長喻忍俊不禁,嘴角向上揚了揚:“叫什麽名字?”

“回疏大人,在下沈子昱!”

疏長喻道:“你來時我便聽說了,說是城裏富商沈仲成的獨子。你爹將家產都捐了出來,如今怎麽過活?”

“尚留了一些,夠爹娘妹妹吃穿的。”他笑道。“幸而我上個月加冠了,參了軍,能領糧餉呢。”

疏長喻失笑。他們家原本家財萬貫的,這少爺錦衣玉食長大,這糧餉對他一家來說,可真算不得什麽。

聽到他說自己加冠,疏長喻心下一頓。

二十歲……比景牧大上一歲呢。

疏長喻抿起嘴唇,垂眼沉默了片刻。就在這時,他隱隱聽到了城下土地震動的聲音。

他眯眼看過去,便隱約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從遠處的大營中湧出,直搗湖州城。

卓仁嶽的叛軍,此時趁著夜色,準備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