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朗之走進戴文良府邸的院落中時, 戴文良正仰著脖子看他養的那十來隻鴿子。
當初,疏長喻走後沒幾天, 李氏不知從哪兒得知了他順了兩隻鴿子回家,便幹脆將疏長徹的那十來隻鴿子都送給了他。戴文良要那鴿子本來隻是為了吃肉的,結果養了一陣子養出了趣味來, 便再沒有殺過,全留著養下了。
這一日碧空如洗的, 那群有灰有白的鴿子在院子上頭盤旋著飛,看起來好看的很。戴文良單手端著個小茶壺, 翹腿坐在那兒看鴿子,一時間竟沒察覺到趙朗之。
趙朗之也沒上前去, 隻這麽站在那兒, 看著戴文良。
他當初剛認識戴文良的時候,也是這樣萬裏無雲的好天氣。他知道疏長喻的這個朋友傻,便想借著他去接近疏長喻。
當時戴文良也是這樣仰著腦袋, 盯著天上的鴿子,吩咐疏家的下人給他捉兩隻佐酒。
不知不覺,他已做了戴文良三年的書記官。
他初時隻覺得這人傻, 此後便愈發覺得他這人單純、幹淨且灑脫。他像是兩輩子頭一次看到真正的太陽一般, 既覺得刺眼得難受, 又忍不住趨向光明。
戴文良仰著脖子盯了半天, 越看越覺得自己養的這十幾隻寶貝又漂亮又壯碩。
待他低下頭,脖子已經開始酸澀了。他正要抬手揉揉後頸,便已經有一隻手落在他的後頸上, 輕重適中地揉了幾下。
戴文良抬頭,便見站在自己身後的是趙朗之。
戴文良神經粗得很,分毫沒感覺到趙朗之那隻手的不妥之處。他見到趙朗之,便笑了起來,從那石台之上一躍而下。
他一邊從籠裏抱出一隻老鴿子來放在地上,引那十來隻鴿子落下,一邊笑著同趙朗之打招呼。
“光亭來啦?”他從地上抱起一隻鴿子,順了順那鳥兒油光水滑的毛,塞進了鴿子籠裏。
“是,今日無事,便來轉轉。”趙朗之站在一邊笑道。
“你還有些時日就要考試了,怎麽不知道在家裏多讀讀書?”戴文良問道。“當初敬臣要科考的時候,可是閉門三月未出,去找他他都不見人的。”
趙朗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我哪裏敢同疏三郎相比。”
趙朗之將鴿籠門關上,一邊湊上前隔著籠去看,一邊笑道:“怎麽不能比。說不定今年過後,我就有兩個狀元友人呢?”這麽一想,戴文良嘿嘿笑了起來。“那可太有麵子了!”
趙朗之皺了皺眉毛,心裏莫名其妙地不希望戴文良將他和疏長喻相提並論。
接著,他便聽到戴文良念叨起來:“說起來,我可好幾個月沒收到敬臣的消息了。前兩日景牧帶兵南下剿匪,想來山東此時亂得厲害,也不知會不會殃及湖州。”
趙朗之沒來由地心頭一虛。
那山東流寇糾結成叛軍,本就是他的手筆;而那叛軍南下直取湖州,也在他的計劃之內。
他此事可是暗中規劃了一年多,生怕驚動景牧分毫。如今終於即將得見成效,報那前世之仇,他應當是高興的。
可是現在看著戴文良這副模樣……他突然又有些莫名地高興不起來了。
但是,若疏長喻和景牧並未重生,他就此罷手也就罷了。可是這兩個人,是用他的鮮血換取的重生。如今這兩人活得好好的,前世之辱,不得不報。
片刻後,趙朗之狀若無心地開口:“疏三公子不會有事的。若疏三公子出事了,你會很傷心的吧?”
戴文良剛從鴿子籠前站了起來,聽到趙朗之的話,想都沒想,抬手就在趙朗之胳膊上狠狠地拍了一把。
“說什麽呢,可別亂講!”戴文良不假思索道。“這麽說可不吉利。”
趙朗之聞言,麵上笑眯眯的應是,心裏卻倏然一涼,覺得手心有些冒汗。
——
疏長喻在那城門上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四日。
自從那一天夜裏卓仁嶽下令開始攻城,那幫叛軍便源源不斷地湧上來。
卓仁嶽也在記恨著疏長喻給他的兩次突襲,一次在渡河時便折損了他大量兵馬,一次又在送進使者的時候,燒了他的營帳。
可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就偏偏名不正言不順。沒有疏長喻,他打下一時的疆土容易,要改朝換代卻是困難。
故而沒兩日,卓仁嶽軍中便散出了謠言,說疏長喻是受了乾寧帝宮中邪術的蠱惑,唯有攻破湖州城,救出疏長喻,才有破解之法。
故而,那夥受了鼓舞的叛軍就像瘋了一樣,不要命地強攻湖州城。
前兩日,湖州城物資還夠,疏長喻尚能抵擋住。可到了第三日,弓箭便用光了。他們隻得任憑敵軍攻到城牆下,再朝下投擲石塊將其擊落。其中有次擋不住的時候,疏長喻便命人潑下燃料,擲下火把,燒死了不少城下的叛軍。
可是,這些物資在源源不斷的敵人麵前,很快也將要告罄了。
前幾日,疏長喻累極的時候還能偶爾小憩一會,到了第四天,他頭痛欲裂,頭暈目眩,可分毫睡不著覺。
這幾日,已經有不少叛軍能攀上城牆了。守城的將士隻能同他們白刃廝殺,再將屍體拋下去。此時城牆上一片濃鬱的血腥氣息,城牆上都染了殷紅的血。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越來越多的叛軍爬上了城牆。他們一波一波地衝上來,戰場已從城下轉移到了城上。守城的士兵折損了不少,越來越多的屍體被運回了城中。
可是,死的人越來越多,那城,卻是眼看著就要守不住了。
一股濃鬱的絕望氣息籠罩了整個湖州。
第四日清晨下起了小雨。城中所剩的燃料皆用不了,疏長喻清點著剩下的石塊和士兵,眉頭擰在了一起。
疏長喻這四日傷口崩開了好幾次,又未曾好好休息,便一直發著低燒。到這天早上,冷氣襲人,他便隱約覺得頭更暈了些。
疏長喻麵上卻分毫不顯。此時拚殺暫歇,攻城失敗了的叛軍暫時後撤休整,城牆上的士兵們正默不作聲地運送著同伴的屍體。疏長喻坐在一片頹敗的城牆上,濃鬱的血腥氣息裹在他周圍。
他看著周遭的士兵。此時守備士兵的士氣已經低到了一個極點。目光所至皆是殘兵敗將,不時有哭泣聲和哀嚎聲落入疏長喻的耳朵。
這些兵,再遭不住一場戰役了。
疏長喻麵無表情,坐在那其中。城樓上豎著的旌旗已經破了,那破損的布條,在風中呼啦啦地作響。
“疏大人。”湖州知府幾日熬下來,像是老了十歲。他聲音有些虛,此時也早已顧不上這血腥場麵,站在疏長喻身側道。“守備軍將軍回來了……兵未借到,他的護衛隊一路卻受到了好幾次截殺,方才回來的……隻剩他和餘下兩人。”
疏長喻嗯了一聲,聲音沙啞而空冷。
“咱們還能……還能撐幾日?”湖州知府問道。
“叛軍傷亡近半,但我們也已經損耗了四成的將士了。”疏長喻低聲道。“弓箭告罄,其餘的守城器具,怕是隻能再撐兩日。可若是這雨不停……”他抬起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日都撐不下來。”
湖州知府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
疏長喻望著天,歎了口氣道:“是疏某無能,護不住湖州百姓。”
“疏大人……”湖州知府哽咽道。“您已盡力了,您盡力了。”他抹了一把眼睛,道。“隻可憐湖州百姓,剛過兩年安穩日子……”
說到這兒,他泣不成聲,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們守城的這些人,絕大多數都生長在湖州,從未經曆過這樣血腥的戰爭。疏長喻是看在眼裏的,他看著那些懼怕鮮血、懼怕死亡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踏上城牆。
但是,疏長喻卻無論如何也救不了他們。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看著城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疏長喻覺得,湖州撐不住了,自己也要撐不住了。
可他卻哭不出來。他抬頭看著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有種走到絕路,再沒什麽可怕的那種釋然感。他看著天上陰鬱壓下來的雲層,半晌沒有吭聲。
他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鄭大人。”疏長喻啞聲開口道。“我還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湖州知府狠狠憋住了哭聲,嗯了一聲。
“如今,湖州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疏長喻看著天空,聲音平靜極了。“疏某不能看著整個湖州城的人就此送死。”
說到這兒,他接著道。“你遞消息下去,就說三個時辰後,疏長喻願入卓將軍麾下。這三個時辰,你將百姓和士兵們聚集在湖州城後城門處,隻留二百人,攜最後的那點弓箭,潛伏在城門兩側。”
聽到這兒,湖州知府愣愣地看著他。
“屆時,疏某恭迎卓將軍,待那卓仁嶽入城,便自暗處將之斬殺。無論事成不成,都在那時打開城門,讓他們先行南逃,日後如何,再做打算。”
湖州知府震驚得眼淚都停在了臉上。
疏長喻……這是要以自己為餌,換取城中眾人逃命的機會。
屆時,無論事成與否,疏長喻……都活不了了。
湖州知府一反應過來,頓時痛苦著搖頭。
“疏大人,我們還能堅持兩日,這雨肯定會停的!”
疏長喻輕輕笑了一聲:“那麽,兩日之後呢?朝廷援軍不知何時才來,別的州郡,又調不出兵馬。”
說道這兒,他不等湖州知府開口,便接著說。
“湖州死了太多的人了。”疏長喻聲音淡淡地說道。“況且這些士兵,多的是不會武功的。屆時敵軍完全殺上城門,他們沒有一拚之力。”
他看向天空,道:“已經有太多人死在疏某麵前了。疏某就是鐵石心腸,也不能聽之任之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景牧就出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