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兩百人, 皆以自願報名。報名的人遠多於二百,可疏長喻卻堅持一個人都不多要。
他回了城門閣樓的房間。
他坐在榻上, 平靜地閉上眼,想要小憩一會。可說來奇怪,他現在頭暈目眩, 可神思卻清明得很,一點都睡不著。
他抬手, 想摸一摸腰間那暖硬的玉玦,可仍舊空空如也。
疏長喻在心中歎了一聲——若此時, 那枚玉玦再側就好了。
或者說……贈他玉玦的那個人在這兒,就好了。
也不知景牧到時候聽到他的死訊會是什麽心情。不過他前世死過一遭, 這一次, 景牧應當能習慣些吧。
這時,房門被撞開了。
疏長喻睜眼,便見門口站著沈子昱。他身上的盔甲遍染鮮血, 此時逆著光,疏長喻看不清他的神色。
“疏大人!”他兩步走進來,單膝跪在地上, 喉嚨有些哽咽。“您……您不能這麽做!”
疏長喻睜眼看向他, 笑歎著搖了搖頭:“而今, 沒有別的辦法了。”
沈子昱咬著牙:“您……已經替湖州做了太多事, 疏大人,您不應該死。”
疏長喻此時雖難受到了極點,但卻有種解脫般的快意。他神經緊緊地繃了四天, 如今終於……有個了斷了。
疏長喻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人應該死。但若我死能保住湖州大半的人,死得便是值得的。”說到這兒,他又覺得胸前的傷口火辣辣地作痛。他把手放到身側,拿過了兩片□□葉子,放在口中咀嚼起來。
這幾日,他便是靠著這些藥物支撐著自己殘破的身體。如今,幾乎已經成了習慣。
沈子昱卻是搖頭:“疏大人,您不應當為了誰而死。”他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疏長喻,語氣不由分說。“還有兩個時辰,疏大人,您定要跟隨百姓們撤離。”
疏長喻不願再跟他糾纏這個。他將那□□葉子咽下去,一股酥麻的感覺變逐漸取代了胸口的疼痛。他輕輕喘了兩口氣,捋順了呼吸,道:“你父母和妹妹可有安頓好?”
沈子昱咬牙:“知府大人不讓我留下。”
疏長喻勾唇笑了笑:“那便正好了。我如今有個事情想拜托你,還望你定要答應。”
沈子昱紅著眼看著他。
疏長喻接著道:“你且去我府邸,替我護著兩個人出城。他們一個名叫空青,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自小就跟著我了。另一個叫疏尋梔,剛四歲,是我女兒。如今我私人的牽掛,隻有這兩個人了。你替我安頓好他們,互送他們出城,最好能回京。”
“疏大人……”沈子昱目眥欲裂。
說到這兒,疏長喻他咳嗽了兩聲,覺得頭更暈了。他拿起桌上的紙筆,接著道:“此時時間還多,你一會替我帶封信給空青,讓他回去以後轉交給家母。”
說著,疏長喻提筆開始寫信。
可他寫了個開頭,便不知再如何寫。他停了片刻,幹脆將那紙張揉成了一團。
“不帶了。”疏長喻道。“你去吧,我歇息一會。”
他這幅已經看淡生死,視死如歸的模樣,落在沈子昱眼裏,簡直像在撕扯他的心髒一樣。
從前疏長喻兢兢業業地治理黃河,大敵當前,又力挽狂瀾,甚至救了他一命。疏長喻本就是他偶像一般都人物,如今更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人,簡直像是他生命中所追逐的星宿一般。
可是如今,這顆星宿要隕落了。
他咬牙道:“疏大人,今日,我定是要帶你走的。我不能白白看你送死。”
疏長喻卻搖頭:“沈子昱。”他道。“你能逼一個想活的人去死,但你不可能逼一個要去死的人好好活著。”
說到這兒,他勾唇笑了笑:“恐怕你這個年紀的少年,都這般衝動且意氣用事。我從前便有個……弟子,那性格倒是與你有幾分像。”
說到這兒,疏長喻勾唇笑了起來。
沈子昱抬頭看他,隻覺得他麵上的笑容同往日皆不一樣。那笑容溫柔裏帶著點甜,暖而軟,像是春日裏陽光下的桃花。疏長喻的臉原本是清朗端正的,此時這般笑著,竟有種奇跡般的驚豔。
轉瞬即逝,疏長喻又看向了沈子昱。
“但是,大局當前,個人的生死算得了什麽呢。”他淡笑道。“若隻顧著個人生死,那便會有更多的□□離子散。我身處這個位置上,就當為全湖州百姓負責。”
說到這兒,他垂下眼睛,道:“去吧,替我照顧好那兩個人,多謝了。”
雨沒停,越下越大。
城牆上已經凝固了的暗紅色的血在雨的衝刷下,被一點一點地從城牆上洗了下去。那雨落在血漬上,溶在一起成了暗紅,在城樓上積起了水紅的小水窪。
城樓上破敗的旌旗貼在了杆上,散落的武器盔甲卻在雨水的衝刷下愈發明亮了。
距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此時湖州眾人已被聚集到後門處,疏長喻身側一個人都沒剩下。原本終日廝殺聲不歇的湖州城牆,此時寂靜得隻剩下風聲雨聲。
他撐著沉重的頭顱閉了一會眼,隻隱隱約約聽見了兵戈之聲。那廝殺聲和他耳中的嗡鳴響在一處,幻覺一般。
片刻後,他勉強睜開眼,從旁側拿了一把油紙傘,推門出去後撐在頭頂。
一開門,外頭原本幻覺一般的廝殺聲頓時大了起來。疏長喻一愣,便在有些昏花的視線中,看到了那樣的場景——
銀甲紅纓的海洋,從叛軍後頭湧上來,殺得其陣腳大亂。其中有一身著玄甲,身後暗紅披風獵獵作響,頭戴紅纓之人,胯一匹黑馬。攜著一隊人馬,以手中陌刀殺出了一條血路,直奔湖州城。
疏長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睛,縱然隔著厚厚的雨幕,他也隱約認出了馬上手持陌刀的那人是誰。
……是景牧。
縱然三年未見,縱然那人厚重的盔甲擋住了臉,但是疏長喻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是景牧。
他無意識地鬆開了手,連油紙傘落到了地上都未曾察覺。他定定地看著城牆下,接著理智盡失了一般,轉身衝下了城樓。
那樓梯上雨水和血漬混在一起,疏長喻此時頭重腳輕,雙腿無力,幾次險些滑倒,狼狽地扶住一側的扶手才勉強穩住身形。他在城樓下站定,聲音雖沙啞,但早沒了方才的淡漠和平靜。
“眾將士聽令!援軍到,開城門!”
——
疏長喻早已換好了幹燥的衣物,從一側的侍衛手中接過擦拭頭發的毛巾。
他沒有看景牧,但他隱約能察覺到那道不可忽視的視線正落在他的身上。
三年未見,景牧如同抽條青鬆一般,同從前大不一樣。他三年前個子雖比同齡人高,但仍舊是少年身形。可他如今,竟已比疏長喻高出大半頭來,肩寬腿長,穿著那般沉重的盔甲也不顯局促。
而景牧的五官也長開了,已經有了前世那般威嚴深刻的模樣。他眉骨和鼻梁尤其挺,顯得眼窩極深,那雙狹長的眼也顯得深邃。他這幅模樣疏長喻前世見得多,是習慣的,可現在的景牧,卻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是他的神情和眼神。
景牧如今一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模樣,一雙眼睛尤其深邃,深潭一般,讓人看不出裏頭的情緒。他看著疏長喻,疏長喻卻感覺不到從前的溫情和依賴,隻感到一股沉重的壓迫感,狠狠壓在他的心頭。
疏長喻在心中涼涼地歎了一句,當真是長大了啊。
他這三年不見景牧,想他想得緊。但是此時見了麵,他卻奇跡般地平靜下來。他不知這平靜感是因為終於有了歸屬還是什麽,總之,他現在雖感覺自己發著燒,方才□□葉子的藥效也逐漸過去,胸口疼極了,但仍舊能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裏,端起一杯熱茶喝了一口。
方才,他內心全部的悸動和情緒,都在城門打開,見到景牧的那一刻爆發出來。
……怎麽可能不想他呢,每時每刻都在想。
可是,他看到景牧,卻啞口無言。他隔著雨幕,抬頭盯著那跨馬而來的、熟悉又陌生的人,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時,那人也拉住戰馬站定,隔著盔甲,似乎垂眼在看著他。
兩人隔著雨簾,一個站在城中,一個跨馬站在城門口,相向而立,靜默無語。
疏長喻想過很多兩人重逢時的模樣,到了今日,又隻道是定要生離死別。卻未曾想,兩人竟會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在這種場景下重新見麵。
片刻後,疏長喻頓了頓,躬身行了一禮。
“臣疏長喻,恭迎朝廷援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等他直起身,他便聽到雨中響亮的一聲鞭響。景牧竟然抬手一催馬鞭,一扯韁繩,騎著馬小步跑著,繞開他,徑直進城了。
路過疏長喻時,一件溫熱的、帶著血腥、鐵甲和塵土氣味的暗紅色披風兜頭落下,徑直罩在了疏長喻腦袋上。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牧出現啦!!
景牧:因為我很久沒出場,所以我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