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長喻放下茶杯後, 抬眼看向了景牧。

“多謝王爺救我湖州城於危難之中。若非王爺趕來,湖州城破, 就在今日了。”疏長喻道。

景牧看著他,嗯了一聲。

景牧這聲音也徹底變了。不比疏長喻的清潤柔和,景牧聲線極低, 帶著引人心悸的磁性,醇厚如烈酒一般。

疏長喻頓了頓, 接著道:“不知王爺此番來,帶了多少兵馬?”

景牧一時間卻並未回答他。

疏長喻抬眼, 便徑直撞進了景牧深邃而看不出情緒的眼中。那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他,一瞬不瞬的。

疏長喻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就在這時, 湖州府衙的會客廳裏響起了一聲出穀黃鸝般的嬌嫩呼聲。

“爹爹!”

廳中幾人抬頭, 便見老淚縱橫的湖州知府手裏正牽著疏尋梔,站在了廳門口。

景牧看著疏長喻的眼睛瞬間淩厲了起來。

疏長喻心頭一顫,那邊疏尋梔便已經放開了湖州知府的手, 邁著兩條小短腿衝了過來。這小姑娘顯然已經哭了很久,一雙眼睛腫得快要睜不開了。她跑到疏長喻麵前,一把抱住他, 哇地哭出了聲。

“爹爹!”她哭道。“空青哥哥說你要出事了, 爹爹, 尋梔好害怕!”

疏長喻能感受到景牧那刀子一般的眼神。疏長喻下意識地垂下眼去, 摸了摸小姑娘的發頂,聲音頓時軟了幾分:“空青哥哥騙你呢,你看爹爹在這兒, 不是什麽事都沒有?”

那邊,湖州知府顫巍巍地跪倒在景牧麵前:“下官多謝王爺相救!下官替湖州百姓們,多謝王爺!”說著,便躬身要磕頭。他腰還沒彎下去,便被景牧一把攥住胳膊。

湖州知府沒想到景牧手勁如此之大,此時捏住他的胳膊,竟讓他分毫都動不了,隻得順著他的力道起來。他站起身時,抬頭看了景牧一眼,便莫名被景牧的眼神嚇得一哆嗦。

但是,他的眼神不是衝著自己來的,而是衝著此時父慈女孝的疏長喻去的。

那邊,疏長喻摸了摸疏尋梔的腦袋,抬手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膝頭。他抬起頭來,看向景牧,笑了笑,道:“王爺見笑了。”

說著,他側目看向湖州知府道:“知府大人,如今百姓都遷回來了?”

湖州知府歎道:“遷回來了。後門那處也有敵軍重兵把手,若不是王爺來了,恐怕此番……”說到這兒,他歎了口氣,抹了抹眼眶。

疏長喻笑道:“知府大人且安心,如今也算化險為夷了。”

接著,他看向景牧,重新問道:“王爺,不知您領了多少兵馬來?我們也好排兵布陣,以……”

“十五萬。”景牧冷冷打斷他。“帶了三萬進城,其餘十二萬分散在兩翼。”

景牧說著話,卻沒看他。

景牧正緊盯著他懷裏那個粉團子似的姑娘。疏尋梔被疏長喻撿到時年紀小,營養缺得厲害,故而到現在個子都小小的一點,比同齡人嬌小不少。雖已是四歲了,看著模樣卻像是未及三歲。

疏尋梔也感受到了那冰刀子一般冷冽的探詢目光。她抬頭看過去,便見那個凶神惡煞的將軍哥哥正狠狠地盯著她,嚇得她直往疏長喻懷裏縮。

那邊,疏長喻聽到這個數字,微微鬆了口氣,卻仍不放心。如今卓仁嶽虎踞四個州郡,若要保南方太平,定要將其完全剿滅。

疏長喻下意識地便皺眉思索起來,並未注意到其他人。

就在這時,他聽景牧問道:“鄭大人,本王在湖州安置何處?”

湖州知府一愣。他領來的三萬士兵盡可擠一擠住在軍營裏,可景牧為高權重,斷然不能住那裏的。湖州知府稍一思索,開口道:“寒舍尚有幾間空屋。若王爺不嫌棄的話……”

“那本王就住疏大人府上吧。”景牧打斷他道。“本王少時與疏大人尚有幾分師生之誼,借住疏大人府上,也方便些。”

說到這兒,景牧側過頭去看疏長喻,神情裏冷然中帶著幾分譏誚。

“疏大人府上不會沒有空屋吧?”

疏長喻愣了愣,下意識道:“有的。”

景牧聞言,直接起身,拿起靠立在一側的陌刀,沉重的一聲金屬撞擊聲,嚇得疏尋梔又一顫。

“前麵帶路。”

景牧看向一側的侍衛,接著,竟同誰都沒招呼,轉身便走了出去。

——

疏長喻沒在這裏待多久,便也回了府邸。此時他府邸門口已經戒備森嚴,周圍全是玄甲士兵把守。

方才被景牧嚇得夠嗆的疏尋梔此時看著門口全是和那個將軍哥哥穿得一樣衣服的人,嚇得往疏長喻懷裏躲。

“爹爹,”她小心翼翼地在疏長喻耳邊小小聲問道。“今天那個凶凶的哥哥,是誰呀?”

疏長喻頓了頓,接著笑眯眯地摸了摸疏尋梔的發頂:“是從兆京來,救咱們的將軍。”

疏尋梔拉長了聲音噢了一聲:“那,將軍哥哥是好人啊。”

疏長喻嗯了一聲。

疏尋梔小聲碎碎念道:“可這個哥哥看起來真凶。”

他們二人一路都沒有遇見景牧。待疏長喻回到了自己院中,便讓空青將疏尋梔抱走了。

府內的郎中進來,替疏長喻重新包紮了傷口。疏長喻前幾日在城門上顧不上自己的傷,隻讓軍醫草草包紮,隻拿麻藥吊著。如今他傷口發炎得嚴重,那郎中要他定要立刻休息,不能再勞累了。

疏長喻應下,吃了些東西,便躺下休息了。

反正如今,援兵也來了,景牧也來了,疏長喻肩上的擔子一下落了地,四天多的疲憊席卷上來,他安安穩穩地便睡了過去。

但睡著前,眼前也都是景牧的影子。

那邊,景牧被安排在了一個小院子裏。這個院子緊臨的便是疏尋梔的住處,和疏長喻的住處離得有些遠。疏長喻在湖州的府邸不大,如今隻剩這麽一個空院子。

那個領路的侍衛頗為忌憚這個冷著臉不說話的煞神。這敦親王如何鐵腕,他在湖州都隱約有所耳聞。如今見到真人,果真是個不苟言笑的人。

待引他進了院子,這個侍衛便想告退。

但景牧卻叫住了他。

“方才那個小姑娘,和疏大人是什麽關係?”

景牧的聲音涼且平穩,語氣頗為威嚴且有震懾力。那侍衛聽了,忙道:“回王爺,那姑娘名叫疏尋梔,是疏大人的……”

景牧皺眉:“姓疏?”

侍衛忙道:“是的,是疏大人的女兒。”

景牧沒有應聲。

那侍衛連忙退了出去。

景牧皺著眉在那兒站了片刻,接著,他勾起一邊唇角,自言自語地玩味道:“……女兒?”

接著,他表情盡收,森冷的目光裏壓抑著翻湧的情緒。他緊盯著下著雨的天空,冷聲道:“疏長喻……疏長喻,你有本事得很。”

他沒想到,自己此番千裏迢迢、晝夜不歇地趕來,除了看到一個在雨中淋成落湯雞、對他彬彬有禮的疏長喻,還看到了一個疏長喻的孩子。

前世他便敢背著自己同別人有孩子,雖不是他生的,但卻和另一個女人養育了數年。怎麽,如今這個孩子,不知又是從哪裏來的?

景牧心道,疏長喻,你還真是狠心。

直到這時,他都覺得三年前像是一場夢一樣。他自以為終於打動了疏長喻的心,可是他回了家讓自己放心之後,轉臉便一句話都不跟他解釋,就揚長而去,到了湖州。

景牧當時許久才緩過神來,來回品味著疏長喻臨走說的話。

確實,疏長喻根本不是個安於現狀,願意平庸一生的人。

朝堂混亂,按著疏長喻的個性,不可能不管。疏長喻身有大才,自當是廣闊天地,不可浪費的。

但是疏長喻卻為了這個,丟下他自己走了。

景牧知道權勢對疏長喻意味著什麽。前世他便是吃了那與世無爭的虧,導致自己家破人亡,身體殘疾。隻有把權利握在手裏,疏長喻才能安心,景牧是知道的。

但是這一世,景牧卻以為是不一樣的,甚至在直隸時,疏長喻的表現讓他隱約覺得他已經不再執著於權力。景牧以為這是因為自己,為此還沾沾自喜。

但他後來卻發現,自己想錯了。疏長喻不僅仍然執著,甚至和前世一樣,為了那沒用的東西,可以連自己都不要。

景牧試圖理解他。畢竟他回家受了家族責難,定會覺得自己弱小無力,故而重新向往起了當初的權勢滔天。可是,景牧卻越替他辯白,越覺得委屈。

自己那麽愛他,他為什麽……不能多回饋自己一點,至少不要離開呢?

景牧這三年忍著一次都沒來找他,就是自己在和自己鑽牛角尖。那種權勢比自己重要的感覺,讓他自卑又偏執,幹脆將京中權勢都攬在手裏,等著疏長喻回來。

但是……他沒等回疏長喻,倒是差點讓疏長喻和這個小破城,一同死在叛軍手裏。

這人怎麽這麽自私,說走就走,說死……差點就要去死。

景牧站在屋簷下,盯著被雨水打得左右晃動的鈴鐺,心裏情緒翻湧。

他心裏,反複念著疏長喻的名字,咬牙切齒的。這名字他在心裏念過千百遍,幾乎鏤刻在心髒上。

但沒有哪次,像今天見他時那般,那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