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 疏長喻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側目瞥了景牧一眼, 景牧就像沒看到一般,悠然自得地自己吃著飯。
疏長喻心中罵了句豎子,用酸澀的手指將桌上的筷子撿了回來。
景牧這天早上, 光明正大地和疏長喻坐在一桌用飯。
空青也像什麽都不知道一般,指揮著侍女們給他們上了兩人份的早餐。但空青在一邊伺候著, 卻在暗中觀察著兩人的反應。
從睜眼洗漱到現在,疏長喻可謂麵色不虞, 可景牧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跟本不把這放在眼裏。
待吃飯時, 他還強行給疏長喻夾了幾筷子菜。
兩人的這般情態, 全都落在了空青眼裏。
疏長喻想起了昨日夜裏自已原想同他解釋的話,抬眼又看了景牧一眼,卻見他垂著眼吃飯, 並不看自己。
這狼崽子三年不見,性格變得尤其陰晴不定,總是說風就是雨的, 轉臉又冷著臉一副低氣壓的模樣。疏長喻張了張口, 便繼續吃飯了。
他心想, 倒不差這一時。
就在這時, 景牧突然啪地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營中了。”竟轉身便走了出去。
疏長喻愣了愣,抬頭看他出門。
景牧的屬下連忙拿了他的外氅跟了出門, 疏長喻一句話都還沒出口,景牧便已經隻剩下個背影。
那邊,走出了院子的景牧一把揮開了跟隨而來的隨從給他披外氅的動作。
他心道,疏長喻,你好的很。
昨天晚上,他話都說到了那個地步,疏長喻居然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到今日早上,他越想心裏越憋悶,可疏長喻還是一句旁的話都無。
活生生一個悶葫蘆!
景牧頭都沒回,幹脆轉臉去了軍中。
——
昨日湖州知府送來了陣亡將士的家屬名單。除了原本在行伍之中的士兵外,還有不少自告奮勇守城的青年。他們不少都是家裏頭授意,讓他們隨軍一起守城的,疏長喻不忍心他們的家人無從依傍,故而要求撫恤金一個都不可落下。
但是湖州城如今才經曆過戰亂,府庫裏的錢財所剩不多。昨日湖州知府便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湖州知府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個不成器的弟弟需要接濟,故而自己也囊中羞澀。疏長喻自己沒什麽要牽掛的,便答應他將此時收於自己來做。
他此時正拿著湖州知府送來的賬目名單,核對著府庫的缺口,計算自己還需要填補多少。
他自己有錢,在這兒還有一處府邸。之前他留了個心眼,將治水的錢都收好了,朝廷給多少,他便要多少,盈餘的就留下。
他本想走之前用這些錢給湖州添置些學堂和收容所,如今正好拿來充作撫恤金。
就在這時,疏長喻抬眼看到空青站在自己床邊。
“怎麽了?”疏長喻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
空青抿了抿嘴,低聲道:“奴才自知不當過問主子是私事,但是老夫人吩咐過……”
疏長喻聽到老夫人三個字,皺起了眉頭。
他這三年都未與家裏聯係,若說還有什麽事情能牽扯到老夫人的,那便就是景牧了。
疏長喻皺眉問道:“老夫人吩咐過什麽?”
空青抿嘴,接著道:“……少爺,您又和……二皇子殿下,在一起了?”
疏長喻放下手裏的書冊。
“空青。”他抬頭看向空青。“老夫人是我的母親,但是我才是你的主子。”
空青急得皺眉:“少爺,可若不是他,您和老夫人也不至於此,您更不會被他害得在這湖州困守了三年!”
疏長喻道:“一來我在這裏,全然自願,並非受誰所害。二來,讓我南下的是老夫人,要我自己想清楚的也是老夫人,與景牧何幹?”
空青開口還要說話,疏長喻卻垂下了眼。
“退出去。”疏長喻命令道。“我同誰在一起,與老夫人無關,你更加管不著。自今天起,你就在小姐身邊伺候,不必再回來了。”
“少爺……”
“出去。”
待空青退出去,疏長喻抿著嘴,片刻未語。
空青從七八歲起就跟在他身側伺候,如今已有近十年了。他前世是為了自己丟過命的,疏長喻一直記在心裏。
但是,這些原本同他最為親近的人,卻各個將景牧視為洪水猛獸。這是疏長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理解,更為此覺得疲憊而煩悶。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被這些人以往日的恩情裹挾著一般,讓他遠離景牧。
憑什麽呢。
疏長喻皺眉。他如今已是知道了景牧的心思,不願意再在此糾結。他心道,待景牧回來,不管這狗崽子給自己擺出什麽樣的臭臉,自己都要同他將話講清楚。
他兀自糾結了三年,耽誤得夠久的了。
可是這一日,他遲遲沒有等到景牧。
——
這一日上午,黃河以北的涿郡就傳回了景牧線人的消息,道那卓仁嶽退回去以後,主力折損不少,雷霆大怒。他於四周各郡縣抓取壯丁充入行伍中,因此有為此不滿的新兵,趁著夜色,將糧草燒光了。
卓仁嶽大怒,要於今夜坑殺所有新抓入伍的士兵。
景牧聽到這個線報後,並未多做思考,便吩咐身側的副將清點士兵,留一半人駐守湖州,其餘人馬由他帶領著,渡河去攻涿郡。
原本,景牧是不願意管這些事情的。他心裏對人命並沒什麽概念,死了便死了。但是他聽到這個消息,便想起昨晚自己開玩笑時說自己將俘虜全坑殺了時,疏長喻麵上的表情。
疏長喻這個人,典型的欺硬怕軟。在朝中生殺予奪威風得很,對自己也是不假辭色,心冷如鐵。可是在那些雜草般百姓的人命時,他便像個救世的菩薩,誰都要管。
景牧心道,這事傳到疏長喻耳朵裏,他肯定又要鬧。他吩咐身側侍從道:“此事半點風聲都不可傳到疏大人府上。他若是知道了,我拿你們是問。”
侍從連忙應下。
這時,那個偏將問道:“將軍,如今湖州本地尚有兩萬多兵馬,這些可算在人數之內?”
景牧聽了,冷笑一聲。
就這些殘兵敗將,若不是疏長喻在,卓仁嶽來的當天就要破城。可是疏長喻為了這些人,差點命都不要了,他敢讓這些人上戰場去?
景牧道:“這兩萬多人,不是湖州守備軍,就是平民百姓。帶著他們上戰場照顧都照顧不過來。這些湖州本地軍隊,一律留守湖州,一個都不許帶。”
這般吩咐著,他便拿起立在座便的陌刀,起身出門去監督手下清點士兵。他剛走出大帳,便見有個穿著湖州守備軍鎧甲的小將領迎上前來。
景牧瞥了他一眼。
不過是個小小百夫長,居然就是那天那個湊到疏長喻身側,上趕著給他削蘋果的小子。
景牧冷哼一聲,看都不看他,抬步就要走。
“景將軍!”那小子居然大步迎了上來。“末將替行伍中的弟兄們請求景將軍,允許我們隨軍出征!”
他漲紅了臉,道:“卓賊欲攻湖州,殺我弟兄,搶我良田。如今終到得報大仇之日,末將懇求景將軍,給我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聽了他這話,景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著勾起一邊唇角,道:“百夫長竟也能在本王麵前自稱末將了。”
說完,他抬步就走。
卻沒想到,沈子昱一步上前,又攔住了他。
“我們定不會給景將軍添麻煩的!”他漲紅臉,接著道。
“添麻煩倒是在其次。”景牧冷笑。“你們的命可精貴的很。若讓我帶到戰場上去,哪個丟了腦袋,回來我怎麽跟你們疏大人交代?”
說完,他拍了拍這小子的肩膀,接著按著他的肩,一把將他推到邊上:“別添亂了,把你們湖州守住,比什麽都強。”
說完,他便單手握刀走了出去。
剛走幾步,他停下來,回身看向沈子昱。
他突然想起來,手下前兩日來報,說疏長喻身上的那個傷,就是為了救這個混小子受的。
隻見沈子昱手裏握著槍,抿著嘴,眼眶都漲紅了。他盯著景牧,也不出聲,看起來像是隻受了辱的小公雞。
“真想上戰場?”景牧眯著眼,聲音懶懶散散的問道。
“末將此生摯友,便是死在卓仁嶽刀下。”沈子昱咬牙道。話一出口,他眼裏便不受控製地滾下一滴淚。他連忙抬起手背,將那眼淚擦去了。
景牧眯眼看著他。
片刻後,他轉回去,吩咐一邊的隨從道:“帶他下去,換身軍裝,再給我送回來。這身上的銀甲,一會混在黑殼子堆裏,死的第一個就是他。”
說完,他對沈子昱道:“這次我便帶著你。但是你可記好了,我沒你們疏大人那麽好的心腸。到時候你要找死,便自己去死,我可不會替你擋刀子。”
說完,景牧一眼都沒再看他,闊步便走開了。他心道,好好地說著話,說哭就哭,就這幅窩囊樣子,還好意思往疏長喻身邊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