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空青送疏長喻上馬車的時候,幾次欲言又止,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疏長喻隻顧著醉得頭痛,並未察覺到空青的異常。唯有在提起書箱時,覺得這箱子跟往日比起來,有些沉。
疏長喻心想,恐怕是昨日喝得有些多,故而手腳酸軟,連箱子都覺得沉了。
他原本對自己的酒量是心中有數的。但是前世畢竟早就練出來了,尋常應酬自是不被他放在眼裏。可他這一世的身體尚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少爺,故而不太受得住他這官場老油條的喝法。
這日早朝過後,他又去到景牧處授課。
“臣昨日帶來的千字文和三字經對於二殿下來說,有些過於簡單。”疏長喻這麽說著,把書箱放在桌上,打開來道。“臣今日給殿下帶來了一本《論語》,以後臣便從四書開始為殿下……”
他說著話,便看向書箱,接著便頓住,連嘴邊的話都戛然而止。
景牧看過來,便見到疏長喻黑著臉,不情不願地從書箱裏拿出了一盤色澤翠綠、細膩精致的翠玉豆糕。
景牧一看見這盤豆糕,怔愣一瞬間,淚水便湧上了眼眶。他前世從疏長喻去世,再到自己孤身一人**平四海、扭轉時空,都沒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看到疏長喻手中的豆糕……卻如何都忍不住了。
前世疏長喻向他授課時,每日都會給他帶些糕點來。許是疏長喻自己最喜歡翠玉豆糕,故而大半時間帶來的都是它。景牧愛屋及烏,時日久了,也開始喜歡它。
景牧忌甜,每每吃到甜食都覺得胃內翻湧,幾欲作嘔。可每當他看到疏長喻遞給他糕點時的溫柔神情,便覺得隻要他在麵前,萬般難以接受的食物都可以入喉。
可待那人遭受迫害,家破人亡,便再沒有人像隻臉頰內藏滿吃食的小耗子一般,將吃食放在書箱裏,偷偷帶進宮來給他解饞了。
如今,這人不僅回來了,而且尚未遭受血海深仇的磋磨,恍惚之間,仍是從前的那個恣睢少年……真好。
疏長喻卻皺緊了眉頭。這盤不知道什麽時候裝進來的糕點霸道地橫亙在他箱中的書本上,若要拿書,便隻能先拿出它來。疏長喻清咳了兩聲,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將那盤豆糕隨手放在景牧麵前。
他沒看景牧,一邊拿出底下壓著的書本,拍去上麵的糕點屑,一邊冷著聲音道:“昨日看殿下宮中糕點已不能入口了,正好微臣府中做了些豆糕,便拿來給殿下嚐嚐。”
說著,他把書遞給景牧。
他一抬頭,便見景牧正抿著嘴,一雙手緊緊握成了拳,眼眶通紅,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那眼睛裏的情緒太過複雜,隱約可見一些隱忍的激動和失而複得。
疏長喻嚇了一跳。
前世的景牧都還沒如此反應,怎麽到了這一世……這麽饞這糕點了?
疏長喻前世就對他這模樣最難抵擋,今生也未能幸免。他自認心硬得像石頭,可一見到景牧可憐兮兮的模樣,就土崩瓦解。
他心想,這世間固然汙濁可恨,可這跟景牧有什麽關係呢?
從前世到今生,他都承受了太多他不該承受的磋磨和痛苦。自己與世間眾人同樣的肮髒可厭,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唯獨這景牧不同,卻最受那萬般折磨。
錯的是世人,景牧何辜呢?
越是這麽想,疏長喻的心頭便越是軟下來,甚至連冷臉都維持不住。他不由得歎了口氣,低聲道:“二殿下不可耽於口腹之欲。且待今日課程完畢再用這糕點吧。”
景牧抿著嘴,沒出聲,隻紅著眼睛點了點頭。
疏長喻便重新打開書,給景牧授起課來。
同樣的內容,景牧前世已是聽過一遍。更何況他前世之後的二十多年,人世百態和群書典籍早已遍閱。
他如今便是擺出一副專心聽講的模樣,尋著機會去看疏長喻。前世朝堂上的龍椅太高了,疏長喻總是低著頭,他便看不清對方的臉。到疏長喻被害死之後的那十來年,他孤身一人,靠著回憶之中的疏長喻過活。而他當時最常回憶起的,便是前世疏長喻為自己上課的模樣。
當時他仍是少年,疏長喻也並沒多大,同樣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他當時懷著一顆濟世之心,對世間萬物、包括自己,都心懷溫柔。故而眼神清明,諄諄教誨,每每目光交匯,都讓景牧感覺如沐春風,心中悸動。
如今的疏長喻,是千帆曆盡後重新回來的疏長喻。雖與前世此時的他早已不同,但在景牧眼中,卻又多出了許多非同尋常的可愛。
他做慣了權臣,指點江山了那麽些年,自然早就不習慣囿於這一方小書桌。故而那靈魂待在這少年的身軀裏,便別有一番縮手縮腳的別扭。他沒太多耐心,卻不是和景牧較勁,而是和書本上那淺顯易懂得叫他不知如何開口的知識教條較勁。
景牧亦能看出,疏長喻雖說心被磨成了塊石頭,但唯獨對自己心軟。
但這心軟,卻不過是由於師生之情罷了。疏長喻見自己單純可憐,還將他當成上輩子的景牧,所以才像是可憐個小動物一般地可憐他。
景牧清楚這一點,所以步步小心,不讓疏長喻看出自己也來自以後。他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是那個對他有非分之想,故而心甘情願被他架空了十多年的廢物皇帝,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屠盡數千無辜之人,換取時光回溯的暴君。
就像現在這樣,剛剛好。疏長喻不喜歡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隻要他喜歡疏長喻,那便足夠了。
疏長喻隻顧著絮絮地講這十多年沒碰過的儒家經典,自然沒注意到景牧溫柔如水又欲念叢生的眼神。
這一日他上完課時,已經過了正午了。
他辭別了景牧出去,剛走到宮門口,便見一個提著食盒的宮女向他屈膝行禮。他瞥了這宮女一眼,隱隱認出他是景牧宮裏的人,是皇後安插過來的。
疏長喻自然知道這食盒裏擱著的是怎樣簡陋的飯菜。他瞥了這宮女一眼,問道:“鹿鳴宮中的?”
宮女連忙屈膝應是。
“平日裏見不到一個人,如今午膳的點兒都過去了,來這裏是做什麽呢?”疏長喻聞言,笑眯眯地問道。
那聲音如沐春風,宮女卻隻覺得脊背發涼。
疏長喻無意同她多糾纏,也沒等她回話,便自行拿著書箱出去了。
那宮女回過身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才拎著食盒進去。
剛進屋子,她便看到用膳的圓桌上最顯眼的地方擺著一盤通透的翠玉豆糕。景牧正坐在書桌前,低頭做著功課。
“二殿下,這是……?”宮女心中早就有了合計,問道。
景牧看到她指的是那盤糕點,答非所問地道:“你別動它。”
宮女看他這緊張的模樣,便自顧自地答道:“是疏大人帶來的吧?”說著,便乜著眼去打量景牧的反應。
之間景牧抿嘴不答,半晌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又低頭接著去做他的功課。
宮女心中有了主意,一邊心不在焉地布著菜,一邊想著一會便去同皇後娘娘匯報。
尚未注意到低著頭看書的景牧眼中閃過的算計。
——
“疏大人,請留步。”
疏長喻剛走到皇子所附近,便聽到有人在喊他。他轉過頭去,便見大皇子景焱從斜後方走出來。
這條路僻靜清淨,除了鹿鳴宮來往的人以外,鮮少有人踏足,故而景焱這模樣,一看便是在這裏等候了多時的。
疏長喻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對景焱行禮道:“見過大皇子殿下。”
“本皇子今日讀書時,有一句話百思不得其解。”大皇子虛扶了他一把,麵上帶著朗若清風的微笑,說道。“今日既然見到才名遠播的疏大人,便冒昧請教一番。”
“殿下請說。”
“良禽擇木而棲。”大皇子慢慢出口道,接著便打量著疏長喻的神色,意味深長地問道。“下一句話是什麽來著?”
疏長喻像是沒聽出他的話外之音,隻答道:“回殿下,賢臣擇主而事。”
疏長喻心中卻暗暗笑了起來——前世沒和大皇子打過交道,卻不曾想這小兒這般自我膨脹。如今在自己麵前,居然還以良主自居呢?
可惜他疏長喻前世已走過一遭,知到這大皇子手段有多拙劣。當初自己還沒下獄呢,皇帝身體尚還康健,他便坐不住了,三下兩下把自己作成了庶人,幽閉深宮。
就您這番作為,哪來的臉麵讓我擇主而事?
景焱自然不知道疏長喻心中所想,見他無動於衷,還自顧自地說道:“疏大人知道這話便好。您也知道,我是父皇的長子,雖生母早逝,可養在皇後娘娘膝下,也算半個長子。疏大人才高八鬥,又是將門之後,定然知道這站隊一事……”
“殿下,此句話出自《孔子》,按著皇子所的夫子們的進度,應當在您八歲時便學過了。”疏長喻像是沒聽見他這些話一般,施施然地打斷他,說道。“《孔子》亦有言,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殿下有時間的話,不妨試試這‘溫故而知新’。”
說完,疏長喻行禮,便扭頭走了,留下氣得火冒三丈的景焱。
疏長喻心想,與官場眾人虛與委蛇尚有利可圖,跟這人虛與委蛇,不過白白浪費時間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良禽擇木而棲。
疏長喻:嗯?
景牧:大哥今日這話,是暗示讓你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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