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紹躺在那張明黃帳幔下的龍**。

這龍床四角支柱皆是純金的, 雕刻著繁複的四條巨龍。每條龍的口中都含著一顆碩大的明珠,支撐著層層疊疊的厚重床幔。

景紹躺在那張**, 身上蓋著蟠龍的錦被,緊緊盯著幔頂的繁複花紋。

就在兩天前,他的父皇在這裏斷了氣。

景紹作為乾寧帝的第三子, 出生得並不是時候。他出生時,乾寧帝心愛的芸貴人才薨逝, 乾寧帝沉浸在百般痛苦之中,後宮諸事皆是不聞不問。

就連景紹的名字, 都是當初翰林院擬定好了之後,乾寧帝看都沒看, 選定了第一個字。

皇後對此懷恨在心, 幾乎把這件事當成了自己的一塊心病。因此景紹自幼便聽他母親說,他雖有一個全天下最尊貴的母親,可是他的母親沒有父皇的寵愛。

他母後說, 他什麽都不缺,唯獨要爭的,就是他父皇的心。

當時景紹尚且年幼無知, 聽他母後說什麽, 他便去做什麽。

可是他無論如何, 都沒辦法跟一個死了的女人相比, 更比不過這個女人下落不明的兒子。況且,乾寧帝說到底,所喜歡的不過是他自己而已, 其他眾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景紹過早地想明白了這件事。

所以,他的敵人從他的兄弟們變成了他的父親。他和他母後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是這個男人帶來的,他要如履薄冰地生活,也是因為這個男人。

如今,這個男人死了,他躺在了這個男人象征至高無上權力的床榻上。

但是,現在縱然他躺在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他卻仍舊不能清淨。

他之前用了那個趙朗之的計謀,殺死了乾寧帝。可是這件事當夜便發酵了起來,趙朗之竟然暴露了他的身份,甚至害他被關進了皇宮的天牢之中。

自他出來之後,便全力要壓製住這流言。可是這流言不僅絲毫沒有被壓製的跡象,反倒像是被一陣不知哪裏來的風鼓動著,在朝廷裏甚囂塵上,甚至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不過現在,幾個幼小的皇子尚且難堪大用,景牧隻身在外,景匡和景淙這兩個沒用的小子已經被和他們的母妃一起軟禁在了宮裏。朝中眾人雖知道他弑君之事,卻鴉雀無聲,沒人敢真正反抗他。

可是,瑣碎的麻煩卻蜂擁而至。

他如今是真曉得了文官的麻煩所在。他們不敢站出來反對自己登基,但是會用諸多麻煩和不配合的態度來攪擾他。

從登基的黃曆吉凶,到室內擺放的格局風水,到他所穿戴的冕服,還有不少官員上折子要告老還鄉,求自己放過他們一把老朽的骸骨,讓他們回家種地去。

總之,這些人擺出了同他持久戰的架勢,像是要反對他反對到底一般。

景匡如今日日被煩得睡不著覺,整夜都在想對策。而他將罪魁禍首,全都清算在了景牧的頭上。

因為他知道,國不可無君。如果除了他之外誰都當不得這個皇帝的話,那這些大臣就隻能選擇他。但是,他們還有一個別的選項,那就是景牧。

隻剩景牧了。他想。他所有的勁敵,如今不是身死,就是屈從於他,他隻剩下景牧這一塊心病,景牧死了,他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景紹躺在那張**,枕著自己的雙手,麵前走馬燈一般,不停的回憶之前的種種經曆。

就在這時,承萊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陛下。”他輕聲道。“太後娘娘求見。”

隔著床幔,景紹的聲音平靜且毫無波瀾:“不見,請她回吧。”

承萊應了一聲“嗻”,退了出去。

縱然太後身後有一整個積極擁護他的賈家,景紹現在也仍舊不想見她。

雖說此番,若不是太後鋌而走險,殺了皇上身側的大太監,恐怕他現在就隻能在天牢裏等著景牧回來處置自己。

但景紹覺得她礙事,甚至從小到大的積怨摞起來,他心中甚至對自己的母後有一種微妙的恨意。

景紹恨她目光短淺又優柔寡斷,在小事上心狠手辣,可分毫沒有大局觀念。她能害死一個又一個妃子和皇嗣,可是她的心,從頭到尾就是圍著乾寧帝那一個人打轉,像是得了他的心,便什麽都得到了一樣。

她自己這般愚昧,還逼著自己和她一起愚昧。虧得他看清楚得早,不再與她為伍,不然如何能成大事?

到了如今,她卻仍然在礙自己的事。

景紹本想將景匡和景淙兄弟二人直接殺掉。可太後這個時候卻瞻前顧後,說外頭還有個景牧,若是殺了這二人,恐怕朝中的風向更要往景牧那邊倒。

她現在甚至有功夫傷心,傷心自己居然下手殺了乾寧帝。她有的時候還私底下垂淚,哭自己的丈夫竟死在兒子的手上。

景紹見到她的這番情態,便心生厭惡。

許是他心中仍對乾寧帝存留了一些微薄的父子之情,見到太後這副模樣,他便被勾起了心中隱秘的那點情緒。

他分外厭惡這種情緒。

因此,他早就下定了決心,待塵埃落定之前,都不讓太後插手這件事。等景牧身死,自己成功登基,太後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自己做什麽了。

到那個時候,誰還有資格管自己呢?

這種想法,帶給了景紹極大的愉悅。他算了算時間,自己派人送去的聖旨恐怕早就已經到了,景牧若是動作快,應該已經走到了半路上。

他心道,那些煩擾他十多年的人和事,再過上兩日,都能夠清算完畢了。到那時,他便可高枕無憂,安心做自己的皇帝。

景紹閉上了眼。

這股愉悅將他心裏的煩躁一掃而空,甚至都懶得計較朝中如今甚囂塵上的流言蜚語。他難的地心中一派舒朗,閉上眼沒多久,便睡下了這幾日來第一個安穩的好覺。

景紹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清晨,他是被承萊急匆匆地叫醒的。

他睜開眼,看到外頭天雖亮了,但尚未大亮,仍舊是清晨。他難得睡好一次,卻被這般早早叫醒。景紹心中煩躁,開口正要發作,便見承萊噗通一聲跪在了自己麵前。

“陛下,不好了!”承萊道。“二殿下回來了!”

“景牧回來了?”景紹皺眉問道。“怎麽,他是回來領命輔佐朕的,有什麽不好?”

承萊顫聲道:“不是的陛下,二殿下發了檄文,聲稱是要回來清君側的!如今,已經帶著十五萬大軍,打到京城了!”

景紹一驚,幾乎從龍**跌落下去。

“他……清君側?清誰?”景紹問道。

自古以來,藩王清君側,無一不是圖個師出有名,最後一起把“昏君”清算掉。

“說是……皇後娘娘亂國!”承萊顫抖著聲音,說道。“說皇後娘娘假傳聖旨,將自己謀害先帝的皇三子推上了皇位!他檄文中還說……他手中有先帝原本的聖旨!”

“他怎麽會有聖旨!”景紹怒吼道。“太後不是說,她已將聖旨焚毀了嗎!”

承萊又急又怕,喉嚨已經哽咽了:“殿下,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啊!”

“來人,來人!”景紹怒道。

門口立刻出現了十幾個他豢養的私兵。這私兵原本是他養在暗處的,如今他住在皇宮之中,有恃無恐,便將這些私兵都養在了明麵上。

“立刻趕去定國將軍府!”他道。“用最快的速度,將定國將軍夫人帶到皇宮中來!”

接著,他披衣起身,徑直往太後那邊去了。

太後聽到了風聲,此時也已經起了身。她隻聽說景牧要反了,卻不知他是如何反的,故而自己在宮中惴惴不安,派人去打聽景紹醒了沒有。

人剛派出去沒多久,景紹便來了。

他披著龍袍,頭發來不及束,全都披散在肩上。他生了一副溫潤如玉的好相貌,可是此時神色冷厲而猙獰,踏著朝陽走來,像是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的厲鬼一般。

太後隱約覺得有些不認識他了。

景紹從前在他的麵前,都是一副溫潤安靜、言聽計從的溫柔乖巧模樣。可自從得知了他殺了乾寧帝,他的這個兒子便像是變了一個人。

太後見他過來,連忙迎上前。還不等她開口,她便聽到景紹冷聲質問道:“你不是把原來的聖旨燒了嗎?”

太後一愣:“是……是燒了啊。”

“那它怎麽會落在景牧的手上!”景紹怒道。“他手裏的聖旨,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我,我從何得知……”太後支支吾吾道。

“你燒掉的聖旨,為什麽你會不知道!”景紹瞪著那雙猩紅的眼睛,質問道。

“我……”太後頓了頓。“我讓攜枝去燒的!那是先帝最後的……我怎麽能動手去燒呢!”說著,她連忙吩咐道。“攜枝呢?來人,去將攜枝給本宮帶過來!”

旁邊的宮人領命,連忙轉身去尋人。片刻後,那宮人跑了回來,急匆匆道:“娘娘,與攜枝姑娘同住的宮女說,攜枝姑娘告了假,說家裏有人得了急病,便出宮去了……”

太後眼前一黑。

下一刻,景紹居然一把抽出了別在腰間的佩劍,一劍洞穿了那個宮人的身體。

待那宮人頹然倒下,被鮮血濺紅了裙擺的太厚怔愣地看著景紹。

“壞我大事的,沒想到竟是我自己的母親。”他冷笑道,下一刻,便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