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籠中的雀。
看到雲姝時, 楊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他們都是一樣的,他人的棋子、傀儡,被束縛的鷹。
說起來真是諷刺,一個是大燕的帝王, 一個是尊貴的皇後, 說是身份最高的兩人也不過分了。卻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一樣的處境, 一樣的冷漠, 一樣的偽裝。
楊珩四歲那年, 他的親母因□□宮闈之罪被賜死。先皇後端來那一杯毒酒之時,他也在。
彼時的楊珩還不能理解母妃那絕望的笑,與臉頰那一行清淚意味著什麽。
及至能理解時, 他卻不得不仰仗自己的殺母仇人。
雲皇後沒有孩子,她選擇了自己。但是跟被動的自己不同,雲皇後的選擇更多。楊珩知道, 一旦他表現不好, 隨時都有可能被拋棄。
他不得不去討好, 討好父皇,討好雲家,討好唐家, 甚至討好他那個快死的未婚妻,以及已經被安排好的下一任未婚妻。
對,因為太弱,就隻能被別人安排。
他怎麽可能喜歡雲家的人呢?
母妃絕望的眼神,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成為他夜夜的噩夢。
楊珩最拿手的,便是演戲。雲太後想要一個軟肋牽製自己, 那他就給她一個軟肋。
落水是真的, 但他其實會水的, 是故意等著雲荼來救。
因為他需要一個轉變的契機,一個讓自己慢慢“愛上”雲荼的契機。
於是,從那以後的楊珩,對雲荼從冷漠,開始變得在意,一點一點,他甚至能讓自己精確到每一天、每一次見麵時,自己對她的變化。
仿佛就是情不自禁。
仿佛她就是救贖。
仿佛自己對她滿是愧疚。
他也成功騙過了所有人。生長在沼澤裏黑暗中的人,無法控製地愛上溫暖的太陽,這是多麽順理成章的事情。
隻是沒想到雲荼會病得那麽嚴重。
愧疚嗎?看著從來都笑容燦爛的女子,楊珩隻是在想,真是不走運,等雲荼那個沒影的妹妹回來,這戲又得再來一遍。
他的心,冷得沒有任何感情,即使是對一直以來全心對自己的雲荼。
就演一個感情的轉移吧,他這樣計劃了,心情才好上幾分。
楊珩與雲荼是從小就認識。接受大家閨秀教導的她,自是對未婚夫的楊珩存著特別的感情。
再加上楊珩刻意偽裝成一個倔強其實又心地善良之人,輕易地激起那個傻女人的憐惜,直至最後的情根深種。楊珩在她這裏太順了,以至於麵對雲姝,第一次嚐到了失利的滋味。
身為一個體貼的未婚夫,怎麽對雲姝,當然取決於未婚妻的態度。雲荼對她百般討好,那麽自己的討好,也有了愛屋及烏的由頭。
他是這樣想的,隻是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那些帶著目的的討好,參雜了不一樣的東西進去。
大概是因為不服輸,因為每次自己的體貼,毫無例外,得到的都是一句波瀾不驚的謝謝。
所以後來,每當他的禮物擺在雲姝麵前時,楊珩的心裏會升起隱秘的渴望,渴望那張臉上會有不一樣的表情。
直至最後,雖然她還是不會叫雲荼姐姐,還是不會對雲荼和顏悅色,但楊珩能明顯感覺到,她對雲荼的態度一點點軟化,在慢慢對她打開心扉。
所有人裏,隻有雲荼對她來說,是特別的。
這種特別,讓他對雲荼原本的厭煩,增加了另一種說不出的不悅。
明明他們做的都是一樣的,可雲姝對自己始終保持著明確的距離。
是獵人的警覺嗎?這個人,完全沒有她姐姐那般好騙呢!楊珩想著。
這是一場旗鼓相當的對決。他需要讓雲姝交出心。
楊珩在心裏,無數次想狠狠撕掉那層冷漠,讓那張臉,隨著自己的心意,露出各種表情。
然而大部分時候,她情緒的變化,都是因為唐旭。
唐旭太懂得怎麽招惹她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那真真切切的欺負,變成了不痛不癢的小打小鬧,就更像是一個企圖引起心上人注意的幼稚少年,甚至比誰都害怕真正傷到雲姝。
“你知道嗎?”有一次,他用著純真得不像話的語氣對自己說,“那醜丫頭,笑起來居然還有梨渦,”像是在回味什麽,他笑得特別傻氣,“老天爺怎麽想的,明明是那麽不愛笑的人,太浪費了。”
“不過……真好看。”
他完全沒有去在意楊珩的反應,就隻是自顧自地說著。
他如果去看了,或者不是回憶得那麽投入,就應該能發現,對麵傾聽者那餓狼一般,凶狠又陰鷙的目光。
她居然還會笑嗎?對唐旭?
她從沒有在自己麵前笑過。
那席卷而來的憤怒夾雜著不易察覺的酸澀,太過陌生,以至於彼時他不知道,那叫嫉妒。
楊珩知道了唐旭給雲姝找了間醫館,他偷偷去看了,蒙著麵紗的雲姝隻露出了一雙眼睛在外麵,不像別的大夫那般悲憫天人,她冷到無情。
但是楊珩能感覺到她那不著痕跡的歡喜。
最懂得招惹雲姝的唐旭,也最懂得討她歡欣。
那個誰也管不住的小少爺正在爐子旁煎藥,甚至已經熟練到沒有任何的手忙腳亂,隻是視線還時不時地在往雲姝那邊去,偶爾也不知說了什麽,惹得女子冷冷瞥他。
那是與平日裏不一樣的冷,帶著某種鮮活。
唐旭在雲荼麵前也是乖巧的,那種乖巧,更像是弟弟在敬愛的姐姐麵前的一種偽裝。
而不是這樣,明明張牙舞爪,又小心地控製著力度。他們在外人看來是唐旭更趾高氣昂,但其實,他才是被牽著走的那個人。
楊珩的手掌緊緊捏緊。
他的心裏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說,不該是這樣的,自己才是跟雲姝最般配的人。因為同在深淵,才能清楚地了解彼此的不甘,無奈。那種養尊處優、胸無城府的小少爺懂什麽?
雲荼就算了,唐旭又算什麽東西呢?她是忘了,這個人是怎麽差點毀了她的一生的嗎?
憤怒來得洶湧,以至於與雲姝對上視線時,他愣了一下,才迅速收斂起,熟練地露出平日裏多情又溫和的笑臉。
不想對方甚至沒有停留,便收回了目光。
楊珩的笑容僵在那裏。
他緊緊咬著牙,所有礙眼的東西都消失就好了,他的心裏隻剩下這樣的想法。
楊珩維持著對雲荼深情的模樣,自然就不能對雲姝太過親近。
可那日益親近的兩人,總是如膠似漆的兩人,實在是礙眼,過於礙眼了。
直到那句。
“我喜歡楊珩。”
楊珩舒坦了,那是整個身體由內而外的舒坦,當看到麵如土灰的唐旭時,他甚至能感覺到心底的雀躍。
之前所有的焦灼、鬱鬱一掃而空。
仿佛,這才對嘛,她當然要喜歡自己,她怎麽能喜歡別人?
至於喜歡她嗎?他終於有心情來想這個問題了,然後迅速否定了。
就像對雲荼那樣,他隻是是要確定對方的喜歡,至於他自己,怎麽可能呢?他怎麽可能喜歡上雲家的人呢?
遲早有一天,他要拿著雲家滿門的血,給母妃祭奠。
楊珩在雲姝出來之前離開了,唐旭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棋子,不能起太大的爭執。所以即使當他說“你離她遠一點”時,哪怕心中不屑,甚至升起莫名的暴虐,他也還是一副無奈的模樣。
“阿旭,我沒有辦法。”
他心裏幸災樂禍地想著,可不是,那可是他未來的妻子,他該怎麽遠一點?
雲荼一死,雲家就迫不及待把雲姝嫁給了他。
這原本就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可當看到身著大紅嫁衣端坐在那裏的雲姝時,楊珩心裏還是生出一種等待了許久後終於塵埃落定之感。
到底,還是屬於他的。
她的心,她的人。
雲姝的反應並不熱烈。
這在楊珩的預料之中,不說這人性格使然,雲荼死去還沒有多長時間,楊珩明白她不會立刻接受嫁給了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的反應,宛若陷入甜蜜中,與裝出來的不同,那是不受控製的歡欣。
成婚以後,楊珩夜夜都宿在雲姝房裏。先皇病重,他要忙的事情其實很多,可每日都會盡量抽出時間去見她。
隻要見了她,心仿佛就能安定下來。
楊珩是在心腹為他尋了助女子避孕的藥物時發現了這一點。
他猛然清醒了過來。
真是奇怪,黑暗中的人沒有被光明吸引,反而總將視線,落在那同樣的深淵裏。
但他們並不是能相互依偎取暖的關係,依偎並不能取暖,反而是自殺。對他是如此,於她亦然。
楊珩將手鐲送給了雲姝。
他送給雲姝的東西,哪怕對方收下了,大多也是收起來不用。但這個手鐲,偏偏雲姝就一直戴上了。
也好,他想著,也許這樣,就能讓那隱隱失控的心,冷卻下來。
他恢複到了自己原本的模樣,那個腐爛的、惡劣的、對任何人都沒有心的自己。
楊珩也明白,他放置雲姝的底氣,是知道雲姝是愛自己的。
隻是雲姝的愛與她姐姐不同。
雲荼從不掩飾自己的喜歡,雖然也是含蓄的,但她的言語,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將她的愛,毫無疑問都明明白白地表達著。
雲姝不同。
她好像對誰都一樣,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有時候,楊珩會覺著,她真的喜歡自己嗎?
然後他一次次地試探,直到確定了,雲姝是喜歡自己的。
女人的愛被她藏得很好,明明不起眼,卻又總有蛛絲馬跡可尋。他習慣了在那些細枝末節中,求證讓他心安的愛。
她總是表現得很大度,卻又會暗戳戳地吃醋。
她從不會給唐旭回過信。
甚至,她想要懷上兩人的孩子。
楊珩知道雲姝為了懷孕,會擺上求子觀音,會尋求方子吃。
他捏著送予雲姝的金鐲時,有一瞬間的心軟,心軟,這可真是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詞,可那一刻,他真有讓雲姝懷上孩子的打算。
他們的孩子。
這股衝動來得莫名其妙,就像他從不去想,為什麽他沒有延續對待雲荼的方式,就如那惡毒女人的願,讓雲姝成為自己的軟肋,為什麽不讓別的妃嬪有自己的子嗣。
隻是下意識這麽做了。
然後卓汀蘭出現了。
這不就是一個完美的人選,她長得跟雲荼那麽像,既然老太婆覺著自己會沉迷,那他便沉迷吧。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
可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煩躁,那是自唐旭回來後,就一直縈繞心頭的。
五年了,這個人眼裏的熱枕沒有絲毫的退卻,反而沉澱得愈加濃厚。
唐旭是楊珩的棋子,至少五年前是這樣。他單純好拿捏,又是唐家的嫡子,拉攏了對自己自然是百利而無一害。這顆棋子他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沒想到一心撲到了雲姝身上。
更沒想到,那個吃不得一點苦的公子哥,能做到這種程度,他的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唐家嫡子這個身份。
自己的女人被這麽惦記,楊珩時時刻刻都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裏。有時候,他的心裏會閃過嗜血的念頭,那是猛虎對於領地被侵犯的憤怒。
他又想起了那些礙眼的,那兩人親近的歲月。
如今一想,當時那種憤恨與煩躁幾乎是數倍湧來。
他想他立刻消失,卻又不得不克製著。他需要這個人,來對付雲家。
當然,他也知道怎麽才能最戳唐旭的心。
雲姝不愛他,無論他怎麽一腔熱枕,隻要雲姝的心在自己這裏,贏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好整以暇,看著這個人憤怒的模樣。
也不對,其實倒也不是完全那般從容,否則也不會更加嚴苛地去確定雲姝的愛。
中秋宴上,她抓住自己的手。
她那麽想讓卓汀蘭嫁給顧家那小子。
選妃之時,她一次次的出神。
楊珩想著,真可憐,她明明在乎著,卻什麽都不會表現出來。可憐的雲姝,將他的心撫得平平展展。
就該這樣的。
至於卓汀蘭?
雲太後將她當做玩物,他又何嚐不是如此。
他輕易感覺到了對方有多喜歡自己,興許他溫柔一些,這個人就能輕易站到自己這邊。
可是……
她太蠢了,蠢到沒有拉攏的價值。所以楊珩樂得將她往雲荼的模樣培養,像是某種惡趣味,看她不甘的模樣,也挺……無趣的。
是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讓他覺著無趣。
除了雲姝。
也許把她變得跟那些眼神圍著自己轉的庸俗女人一樣,他就也會覺著無趣?被莫名的不安折磨到煩躁的時候,知道雲太後安排唐旭與她接近的時候,他就是這麽想的。
那個老太婆,他遲早殺了她,千刀萬剮。
結果是唐旭差人來尋了他為雲姝解藥。
楊珩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和莫名的雀躍,一如那年那句,“我喜歡楊珩”。
可那晚,對於楊珩來說,是同樣的陌生。
他第一次知道,她主動起來是這個樣子。
哪裏都是軟的,仿佛在努力接納包容自己,她會那麽黏著自己,像個妖精似的,勾著自己不放,指甲毫不客氣地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印記。
楊珩被刺激得發狂。
身下的人,就仿佛借著藥物的借口,徹底暴露了自己。如他所願,那張臉上再也沒有冰冷。
楊珩看到了她笑,就像唐旭說的,淺淺的梨渦,真……好看。
他看得久了,女人反倒是不滿了,顫巍巍地送上軟唇,不熟練地一點點舔舐。
楊珩想著她寧願服下毒藥也要等自己,看著她如今在自己身下徹底綻放的模樣。
真是要瘋了!
心底有什麽情緒在生根發芽,生出的藤蔓密密麻麻、緊緊地箍著心髒發疼、發軟。
想要回應那份愛,想要承認自己的孤獨,想要放縱自己的渴望。
回過神時,他被那個軟弱的自己嚇了一跳。
但她說,今夜,什麽都不要說。
好,就今夜,楊珩想著,就這一次,他暫時放下立場,放下恩怨,忘記彼此的種種,放任自己……沉淪。
這樣的好心情,持續到她提出讓良妃懷孕。
楊珩再次湧出煩躁。
他舔了舔後槽牙。
還是昨夜的女人更可愛,誠實的她更可愛,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人更可愛。
該死的,他真想把這個女人的麵具徹底扯掉,讓她像其他人那樣永遠對自己搖尾乞憐。
他何嚐不知道讓良妃懷孕這個計劃的可行性,為什麽不這樣做?為什麽後宮之中無人有孕?還不是……
楊珩迅速打斷了自己的想法,她既然都提了,自己總得拿這個刺激刺激她。不是裝作不在乎嗎?
隻是那夜過後,他開始頻頻做夢,夢裏反反複複那晚的銷魂與失控,最後都是那句。
“我喜歡楊珩。”
他莫名地不敢再去見雲姝,但又像是某種執念一般,他想再聽一次,想聽她再說一次。
他借著醉酒,借著雲荼的忌日,借著他們共同的回憶,半真半假的,讓她卸下了防備。
隻可惜。
“你喜歡我嗎?”
他創造了這麽多供她說實話的契機,反正自己也醉了,反正自己認錯了人,他給她找了那麽多借口,還是沒能聽到那句。
這個女人的防備之心,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強。
可她還是遣走了汀蘭。
向來不會插手他寵幸後妃的皇後,將來侍寢的後妃趕走了。
楊珩笑了,罷了,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他們都是一樣的,他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輕易地說出喜歡?
那就當她,回答了吧。
隻是男人依舊沒有察覺,在想著他們都是一樣的時候,他似乎已經默認了,那並不允許出現的、同等的情感,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