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再受傷,便按我的方式來)
唐旭側頭。
因兩人齊平著, 他隻能看到雲姝的側顏,以及那微微搖曳的步搖。
那夜過後,他放任自己再次墜入了絕望的深淵中,求生的意誌隨著雲姝需要自己的信念一同搖搖欲墜。
而此刻, 唐旭盯著雲姝發髻上那振翅欲飛的蝴蝶, 成了這灰色世界的唯一色彩, 像是要帶他走出深淵。
他啞著聲音, 問:“娘娘說的是哪句?”
“你說選擇我的那句。”
唐旭沒有回答。
他以為自己是了解雲姝的, 這種想法,早在五年前就沒那麽篤定了。
至少,在他眼裏的兩小無猜, 心有靈犀,其實雲姝甚至從沒有把自己當做朋友。
唐旭甚至覺著,這個人現在也是故意在折磨、玩弄他的。她那麽聰明, 肯定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故意在狠狠折磨自己後,又施舍點甜頭來吊著他。
然而他還不得不死死抓住這點甜。
“那日,是臣失言了。”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雲姝聽他這麽說,倒不至於失望,畢竟不論是條件交換也好,合作也好,自然是要一番互相試探、你進我退。
她沒有任何優勢,也不可能讓唐旭上趕著。
雲姝點頭, 想說那便罷了, 卻不想又聽唐旭說了。
“臣鬥膽說選擇皇後娘娘, 思來不妥,”唐旭這句說得還規規矩矩,停頓片刻後,語氣突然軟了下來,“其實臣的意思是,娘娘願意要我嗎?”
乍一聽像是客氣的謙卑,但被他用那樣帶著纏綿的語氣來說,更像是在隱晦地示愛。
雲姝微怔。
唐旭在觀察著她,男人甚至想著,隻要她露出一絲的了然,或者一絲的相信,哪怕隻是往那邊猜一猜,他大概就會棄刃投降,說一句喜歡。
可雲姝隻是皺了皺眉:“那唐將軍想要什麽?”
她隻當做普通的交易,甚至在考慮唐旭的圖謀。
唐旭又想起五年前她對雲荼說的話。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他突然明白了,對,因為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他是什麽樣的人,該在什麽樣的位置,所以她早就關上那扇窗,再也不給自己半點機會。
這對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唐旭抿著唇,內心淒然又不甘。
雲姝察覺到了他的緊繃,她耐心等待著這場試探的較量繼續下去。
果然,男人又將問題拋了回來:“皇後娘娘有什麽呢?”
“你知道的唐將軍,”雲姝看著他,毫不避諱,也沒什麽可避諱的,這個問題顯而易見,“沒有雲家,本宮就孑然一身而已。”
你看,她要不是故意的,怎麽會知道,什麽樣的話,對自己**最大?唐旭得緊緊繃著腦子裏的弦,才能若無其事開口:“皇後娘娘既然什麽也沒有了,還怕我要什麽?”
雲姝思索了片刻:“唐將軍想好了?”
“想好了。”
他們一來一回,似乎是誰也不肯透底。多年的經曆讓雲姝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所以這憑空掉的餡餅,哪怕是她所求,也不敢隨意地接,於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頓了頓又說:“隻是本宮還沒想好。”
麵前男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精彩,像是被戲弄的惱怒,又像大失所望,倒是有些雲姝記憶裏的模樣。
她轉回頭,目視前方。
“皇後娘娘!”
不遠處傳來半煙與順德的聲音,想來是半天不見著她,過來尋人了。
她正想要回應那邊叫她的聲音,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那手在快要碰到她時,停了下來。
唐旭眼裏墨色匯聚,沉得可怕。他的胸口幾乎可以看見呼吸時的起伏。
然而深吸一口氣後,他再次開口,語氣艱澀,又軟得像是哀求。
“你不要戲弄我。”他似是被欺負了,無奈至極,聲音輕得像歎息,“雲姝,不要這樣欺負我。”
雲姝驀然動彈不得。
哪怕是五年前尚不成熟的唐旭,也沒露出這麽脆弱可欺的模樣。這倒是讓她不知道怎麽做了。
高了她不少的唐旭低頭便能看見細白嫩滑的後頸,一陣陣清香往鼻子裏鑽,與那晚的甜膩不同,今日倒是泛著冷,甚至夾雜著絲絲草藥的苦澀。
他盡量克製著自己,但靠得越近,就越是不知足,唐旭無法抑製自己的貪念。
他在雲姝臉上看不到任何回應,他知道雲姝不會想,哪怕自己說了,她也不會信。
這個人在某些方麵,尤其死腦筋。
他不得不讓自己用她的方式來進行。
“那娘娘您好好地想,臣等著您的答案。”唐旭強迫自己恢複了波瀾不驚的模樣,仿若方才那個脆弱得一擊就能擊倒的人不是他。
雲姝點頭後往半煙那邊走去,與她們說話時,餘光往身後掃了掃。
男人還站在那裏,整個人透著落寞,和固執。
他的眼神,就像是認定了什麽,絕不回頭。
若是以前,雲姝並不需要這樣虛以委蛇。她對生,沒什麽渴念,對自己的結局,也能坦然接受。
但是現在,她想要守護好顧家,守護好顧淮安。
她想要活著,想要出去。想要有一天……她能在外麵那個自由的世界見到顧淮安,屆時他無需恭恭敬敬地行禮,而是如年幼時那般,帶著溫暖的笑意,叫她一聲姝姝。
雲姝按捺住自己僅僅是因為一個想象而升起的悸動。
這個得從長計議,急不得。
***
良妃的起居錄雲姝總在看著,隻等著她懷孕的消息。
幾日後在禦花園裏,她遠遠就看到了汀蘭,正跪在地上。
“不過是得了幾日寵,便敢不把本宮放在眼裏,這宮裏的規矩,蘭婕妤可得好好學學!”
說著話的是麗嬪。
兩人的宮婢們都跟在身後,而汀蘭的下人自然是跟她一起跪著的,臉上都是惶惶之色。
“麗嬪娘娘饒命,我們家主子……”
有侍女正想給汀蘭求情,卻不想麗嬪臉色一沉,更是惱了:“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來人,給本宮掌嘴!”
雲姝一陣頭疼,麗嬪還能教別人規矩了,那自己可真是教導有方,她想著,這會兒也不得不站出來了。
“怎麽回事?”
一眾人看過來後紛紛行禮,麗嬪臉上的囂張之色更是迅速都收斂了起來。
“參見皇後娘娘。”
聲音明顯底氣不足了。
她知道蘭婕妤是雲家人,隻是不知皇後娘娘聽到了多少,被她撞到自己教人規矩,總覺著怪怪的。
雲姝問了問事情的經過,也不是大事,就隻是汀蘭的丫鬟不小心衝撞了麗嬪,被她借題發揮。
她三言兩語將此事化解。
麗嬪本就心虛,看她沒追究的意思,趕緊灰溜溜地離開了。
“起來吧。”雲姝看向還跪在地上的汀蘭。
對方麵露感激柔柔道謝:“謝皇後娘娘。”
及至她起身,雲姝也才看清楚,眼前的人雖身著淡粉色的宮裝,但臉上不同於入宮前的素靜,濃妝豔抹,美得更不可方物了。
美是美的,卻將與雲荼的七八分像,降到了五六分。
那晚以後,雲姝也做了反省,當時確實是欠缺考慮了。
出於補償,她對汀蘭很是大方,賞賜了不少東西,除了金銀珠寶,還有不少經書繪卷,雲姝是出於好意,楊珩既然將她當做替代品,那自然是越像,她才能越得寵。
“蘭婕妤天生麗質,”她委婉著規勸,“這胭脂水粉,用於你,倒是俗了。”
汀蘭笑容僵了僵。
但見雲姝已經目不斜視地打算錯身離開時,馬上出聲叫住了她。
“皇後娘娘。”
雲姝駐足,等著她說下去。
汀蘭麵露幾分不好意思:“臣妾有些話,想單獨與皇後娘娘說。”
她這幾日都是一副對雲姝不滿的樣子,今日倒是又轉變了態度。雲姝問也不問什麽事情,便點頭應允了,同時讓跟著的人都退後了些。
兩人站在湖邊的亭子裏,冬季裏,園子裏處處蕭索,湖麵甚至能看到寒氣。
今年的初雪倒是來的晚,冷是冷,一直不見下雪。
雲姝耐心等著對方是要說什麽。有些意外,汀蘭問的,是雲荼的事情。
雲姝還以為她不感興趣。
何止是不感興趣,雲姝甚至能感覺到,她是反感的。就像是在回避自己替代品的身份,不想麵對現實,對這個人的一切,都抵觸得很。
現在居然會主動問起。
她問,雲姝自然都是答的。
雲荼是個什麽樣的人,喜歡什麽食物,什麽書,什麽首飾,沒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連汀蘭聽了都有了幾分驚訝。
“臣妾還以為,皇後娘娘不會說這麽多的。”她笑得溫柔,“畢竟……之前臣妾住在她的院子裏,您似乎是不大高興。”
一回事歸一回事。但雲姝沒有解釋。
“皇後娘娘這麽了解您的姐姐,”汀蘭臉上的笑意逐漸斂起,多了些諷刺,“看來這替代品做得很有經驗呢!”
這下不裝了。
雲姝也不惱:“是有些心得。”
麵前的人突然靠近,湊到了她的身邊。雲姝聞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恍惚了瞬間才想起來,那是雲荼愛用的香。
“皇後娘娘,很嫉妒她吧?”
不會有人甘心做一個替代品,汀蘭是這麽想的,雲姝一瞬間的沉默,讓她更證實了心中的想法。
她眼裏劃過一絲諷刺。
但她不知道雲姝隻是在想,這個問題,好像有人問過。是誰問的來著?她已經忘了。
垂眸之時,餘光看見汀蘭的手在向自己靠近,似乎像是躍躍欲試,又帶著猶豫,更別提那愈來愈近的距離。
她又不著痕跡掃了一眼不遠處,那漸行漸近的顯眼黃色,瞬間想明白了什麽。
後宮之中,各種陰暗手段原本就是很稀疏平常的,但說實話,還真沒人敢對她用。
雲姝笑了,這一笑,若雪後初晴,皚皚白雪緩緩消融之時,看著溫暖,卻帶著寒意。
隻是那不近人情的臉,因為一個特殊的表情,變得生動起來,讓人移不開眼。
汀蘭愣在了那裏,手上的動作都忘了。
“你這般拙劣的手段,可瞞不過皇上。”雲姝眼睛眯了眯,不顧對方灰白的麵色,繼續說著,“不過,本宮可以幫你。”
她難得露出幾分好心情。
汀蘭聽了她前邊的話一陣心虛,知道這是被雲姝發現了,又被後邊的話弄得迷茫了。
她隻是氣不過雲姝上次將自己遣回,錯失了侍寢的機會。這次原本是想對付麗嬪的,卻不想雲姝插了進來,那正好,給她一個教訓。
如今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了。
反倒是雲姝,自己靠近了。
“這下邊暗石多,”女人在她耳邊輕聲提醒,“你護著些腦袋,可別碰著了。”
接著,女人的纖纖玉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一陣失重感襲來。
落水的前一刻,汀蘭還滿眼的不可置信,雲姝仿佛說了什麽,她借著風吹來的聲音與唇形讀了出來。
“這個位置,你來坐,怎麽樣?”
哪怕這本來就是自己的目的,汀蘭也忍不住罵了一句:“瘋子!”
噗通一聲,水花濺起。不多時,雲姝衣裙被身邊的風帶起,她側頭,隻看得了一個身影擦身而過,那身影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
汀蘭的這種手段太過低級了,雲姝願意配合,是因為低級的,有時候興許也是最有效的。
不知楊珩跳下去的那一刻,有沒有想起當年雲荼是怎麽救的落水的他。
宮人們早就亂作一團了,有跳下去幫忙的,還有在岸邊著急地叫著皇上的,連趕過來的趙嬤嬤,也是臉色發白。
不怪她驚訝,皇後娘娘什麽時候做過這種自降身份的事情?看來這個與大小姐肖像的人,對她確實並非無影響。
她看了一眼雲姝,隻可惜在她臉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楊珩水性很好,聽說是從那次落水後特意學的,所以很快就抱著落水的汀蘭上來了。
兩人渾身都是濕漉漉的,汀蘭被救的及時,沒有昏迷過去,她窩在楊珩的懷裏,驚魂未定地嗆咳著,落在雲姝身上的眼神,更是完全沒有計謀得逞的得意。
她怎麽覺著自己是在被雲姝牽著鼻子走?
而楊珩穿過圍過來的宮人們,定定地與雲姝對視。
雲姝在他的目光之中緩緩跪下,清冷的聲音一如既往:“臣妾知罪。”
她其實有些意外。
在她的設想裏,楊珩這麽寵愛汀蘭,如今落水又觸及到他最深處的記憶,此刻自然該是惱怒的。
然而沒有。
他看過來的視線裏,隻有探究。就仿佛是看出來了什麽。
這跟想象的有所差別。
“皇後既是不小心為之,便禁閉一月。後宮之事,暫交良妃。”
即使說著這樣的懲戒之話,他的語氣裏仍舊是不見怒意。
楊珩心裏彌漫著說不出的煩躁與不安,這讓他甚至想把懷裏的人扔出去,不做這無聊的戲了。
他不覺得雲姝會這樣嫉妒到失去理智,甚至用了自己才剛剛告知她的“軟肋”,這更像是,故意而為之。
雲姝在改變,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從一個安安靜靜的裝飾物,突然變成了一個會動的人。
楊珩並不討厭這種轉變,畢竟這才更有趣不是嗎?但是,他在探尋原因。他的直覺在告訴他,這個原因,這個變化,他可能不會太喜歡。
仿佛有什麽在脫離他的掌控。
這可不行!一股莫名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
禁閉其實反而讓雲姝鬆了口氣。
不僅可以不用應付那些鶯鶯燕燕,還可以順著之前的計劃,讓良妃執掌大權,等她有了身孕,唐家不可能會一點心思也不生。
屆時唐家與唐旭齊心,局勢就能變一變。
隻是雲太後那邊,少不得責怪了。
她沒有猜錯,第二日,便迎來了雲太後的怒火。
“皇上宅心仁厚,看在哀家的麵子上,給你留了些餘地。今日就由哀家來替皇上教導,身為皇後,善妒乃大忌!”
雲姝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地聽著她訓斥。
及至雲太後請出戒尺,她的臉色才微微有了變化,但也隻是一瞬間。
雲姝已經很久沒有被用過這東西了,自她終於懂得了她們的規矩,學會了她們的方式後,就鮮少再被罰,更別說如今已經貴為皇後。
看來雲太後這次是真的氣得不輕。
“皇後娘娘,”說話的是雲太後身邊的嬤嬤,“伸出手吧。”
她的語氣很冰冷。
雲姝手抓緊了衣袖,有些好笑,她想著,羞恥憋悶之類的情緒,她還以為都丟掉了,這會兒憑空冒出來,著實有幾分好笑。
無法作為一個人活著,那麽擁有屬於人的情感,就隻能是徒增煩惱。她麵無表情地伸出了手。
嬤嬤自然不會打在她的手心上,而是撩起了那厚重的衣袖,打在能被遮住的手臂上。
第一板下去,啪的一聲,光滑細白的皮膚馬上留下了兩道鮮紅的痕跡。雲姝的手顫了顫,除了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外,再沒有其他動作。
也怪不得她,若是十二歲的雲姝,可能還耐受一些。養尊處優這麽多年,倒確實沒再經曆過這樣直觀的痛楚。
倒是嬤嬤動作有了遲疑,見雲太後卻依舊沒有言語,才重新舉起戒尺。
雲太後以往對雲姝再不滿,至少她沒有做出損害雲家利益的事情。可這次,就為了那麽一個玩意,惹怒皇上,落人口實,甚至將後宮的大權落到唐家。
偏偏是唐家,連她也不能出麵說什麽。
嬤嬤的下一次板子就要落下,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嘈雜。
“唐將軍,太後今日不便見客。”
“本將軍有要緊之事,煩請姑姑通報一聲。”
從裏邊聽著,這聲音還算有禮,似乎也談不上冒犯,但隻有外麵親身麵對唐旭的人,才能感覺到那來自地府閻王般的壓迫感,以及男人眼裏的戾氣。
足以讓她嚇得心肝顫抖。
宮人眼看著他往裏去了,實在是不敢攔,隻能象征般地再阻撓兩句:“唐將軍!”
唐旭進來的時候,動刑的嬤嬤已經退去了一邊,雲姝也已經起身了。除去空氣中那一絲凝重的氛圍,已經看不出了異常。
男人的目光從進來以後,就落在了雲姝身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之前還誇你懂禮了,”太後笑罵,“這才多久,又這般沒大沒小。”
說是責怪,語氣倒是和藹得很。
唐旭也收回了目光,唯有拳頭還是緊握著:“讓太後娘娘笑話了。”
他們默契地誰也沒提闖進來是什麽事情。雲姝聽著他們閑聊,插了個縫告辭。
“臣妾禁閉還未結束,就先行回宮了。”
有外人在,太後也顧及著雲家的臉麵,點頭應允了。
她一走,唐旭也告辭。
雲太後對著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背影,麵露深思。
這些年唐旭與雲麒都在軍中,雲麒是個心思單純沒什麽野心的,自覺能力不如唐旭,也不跟他爭。這軍中大權都在唐旭手裏。
偏偏這是個異類,明明是唐家人,心卻向著楊珩。如今楊珩的翅膀也越來越硬了,不能再留。
可又一直沒有子嗣。
雲太後煩惱地皺起了眉。
***
雲姝在故意等唐旭,甚至下人都被她譴退在不遠處。
身後果然傳來了腳步聲。他步子極大,走得又快,甚至不用雲姝刻意放緩腳步,就已經追了上來。
“皇後娘娘。”
雲姝停下,轉過身直接問他:“鳳儀宮裏,也有你的人?”
她想著唐旭來得這麽及時,多半是有人通風報信。不過也無所謂,反正她那宮裏,各方眼線估計都安插得成篩子了。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視線直盯著雲姝的手臂,像是要穿透衣物,看到上麵是否留有傷痕。
雲姝手動了動,她一想,不論眼線的事情,至少他出麵是免了自己遭罪,於是還是準備道聲謝:“今日……”
她說話的時候,唐旭又向她走近幾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聽,但那表情就像是壓抑到了極致,眼裏匯聚著風雨欲來的怒意。他在生氣,雲姝停下了聲音。
反而唐旭在靠近後問她:“今日什麽?”
問是問了,眼睛卻還是盯著那錦衣之下細弱的手臂。
他怪異的眼神讓雲姝選擇了沉默,道謝的話也沒說出口。
“你宮裏是有我的人,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撤了。”唐旭氣她不保護好自己,但一開口還是服了軟,他已經受夠了這樣的試探。他打了無數勝仗,這是唯一一次,兩軍對壘,敵方還沒亮出武器,他就要不戰而降。“我沒有要監視你的意思,我隻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雲姝以往一直都知道,唐旭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小狗一般烏黑,又帶著些……天真的蠢,她以前是這樣想的。
重逢以後,就變了,變得跟楊珩一樣,深不可測。
可此刻,那樣的明亮又回來了一些。
就像是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揭露給她看。
雲姝問他:“那我過得好不好?”
一句話,成功讓那眼睛又蒙了灰塵。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可是雲姝在這樣的凝重裏再問了一遍:“你不是說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嗎?那你覺得好嗎?”
男人在她的問話裏眼神變得哀傷。
他知道雲姝不快樂,他甚至因為這不快樂,在隱秘地欣喜著。
唐旭承認,他沒有那麽高尚,沒辦法看著她幸福做一個守護者,他想要親自給予這幸福。
雲姝向來知道怎麽往他的心上插刀。他藏起了那一點卑鄙,卑微地請求。
“你可以選擇我,我會帶你離開這裏。”
他迫不及待地表露衷心。卻不知道,雲姝在心裏的否定。
不是被他帶著離開,她是要自己離開,徹底離開這些紛擾。
與其這樣等死,不如……活一次再死。
隻是這些話,不能全部告訴唐旭。這個人雖然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樣,但骨子裏還是帶著男人的傲慢,她不覺著自己如果跟著他出了宮,他就能放過自己。
但又不得不借他的力。
試探到了這裏,雲姝往一邊的亭子走過去,唐旭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直到她坐在了亭子裏的石凳上,男人也上前兩步,在她麵前單膝跪著。
他的手小心翼翼搭上雲姝的手腕時,如自己猜測那般,沒有受到抵抗。他又將她的衣袖撩起,一眼就看到了那青紫的痕跡。
看起來隻打了一板,但他瞳孔一縮,心因為心疼收緊。
唐旭抬首看了一眼,他握著的手腕,細得兩根手指便能輕易圈住,而女人冷漠的眉眼,讓他想起那晚她如水的眼眸。
若是能再看到一次就好了,在她清醒的時候。
唐旭斂了斂思緒,從懷裏掏出一瓶藥,靜靜地在傷痕處塗抹。
膏藥帶著淡淡的清香,一碰到皮膚,立刻傳來清涼,撫平了先前的疼痛。
疼痛是緩解,雲姝的神情卻緩和不下來,本就厭惡旁人觸碰的她,忍著沒有立刻將唐旭的手甩出去。
隻打了一板,傷痕並不多,很快就塗抹完了。唐旭沒有立刻放開,反而手向上移了移,像是不經意似的,摸到了另一道疤印。
那是雲姝十二歲那年被拐賣留下的,如蚯蚓一般醜陋的疤印在皮膚上太過顯眼。
唐旭的手以往是修長細嫩的,除了手掌太大,手指過長,真的像是女生的手。
如今那手指依舊是修長的,卻粗糙了很多,到處都留下了舞刀弄槍的痕跡。
他的指腹上還殘留著方才的藥膏,這一觸碰,清涼的觸感也留了下來。
唐旭的喉結上下滾動。
這道傷疤仿佛是在嘲笑他,如今的心疼就像是在惺惺作態,被板子打過的傷痕會消逝,那這醜陋的疤印呢?那些傷痛的記憶呢?
唐旭喪失了一切與雲姝抗衡的力氣,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他一定會把那個惡劣的少年打醒,一定要告訴他,你會愛上這個人,無可救藥地,所以,對她好一些吧。
不怪她的,她不原諒自己也是應該的。
唐旭高大的身軀又低了低,像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俯首,目光虔誠而膜拜。
這非但沒有讓雲姝動容,反而覺著不適,她多少感覺到了唐旭的真心,但無論這真心是不是出於雲荼的原因,毫無疑問,他是因為這真心才愧疚的。
若是對自己沒有心呢?
那她走丟也好,遭遇再悲慘的事情也好,對他來說也沒什麽關係吧?雲姝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好人,相反她缺少顧淮安那樣的同理心,充其量隻是不會主動害人罷了。
但也不影響她不喜歡唐旭這樣的。
於是她收回了手,這次沒再受到阻力。隻有男人的目光跟著追著過來。
“蘭婕妤與雲荼長得太像了,”雲姝開口,“總不會那麽巧,沒有關聯的人,卻長得那麽像。”
雲家對汀蘭雖是寄予厚望,但又看不上,不過是因為她的身份。
若是汀蘭的身份另有隱情呢?
雲姝其實無比期待她接替自己的位置。
她話沒完全說清楚,素來默契的唐旭就已經明白了,點頭應允:“我知道了。”
他捕捉到了雲姝眼裏的光亮,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對於逃脫牢籠有望升起的光,隻是覺得,他們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候。他回想起無數次雲姝冰冷之下不經意的溫柔。
那些對於自己來說刻骨銘心的回憶,他不信雲姝完全沒有投入感情。
他的時間還很長,她總能看到自己的真心。
雲姝鬆了口氣,不得不說,有了唐旭,確實很多事情辦起來都會方便了許多。
所以她態度也緩和了些:“那就多謝唐將軍了。”
唐旭笑了:“我還沒說我要什麽。”
他還維持著跪地的姿勢,隻是這會兒,眼神突然淩厲了,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我不管你想做什麽,但是雲姝,如果下次再受傷,我就要以我的方式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