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唐將軍……不太行)

新年裏, 雲姝的嬸母也來覲見過。

為的是她女兒的婚事。

她家小女兒雲姝也是認識的,雲家的女子長得都不差,那也是位天生麗質的佳人。

隻是雲姝聽到她想求的唐旭時,下意識就看了過去。

“唐將軍嗎?”有些意外。

尚書夫人笑著點頭:“咱們兩家本來就交好, 如此一來, 不也是親上加親?況且唐將軍這麽大歲數了, 也是該成家了。”

兩家交好, 那也是以前了。

雲姝自然是不會支持的, 別的不說,唐雲兩家交好,至少不是她想看到的。

於是她一邊剝著橘子, 一邊緩慢開口:“這若是別人,本宮自是會同意指婚的。但是唐將軍,尚書夫人你也知道, 如今他的勢頭無人能及。他要是願意還好, 他要是不願意, 本宮亂點鴛鴦譜,隻怕最後不好收場。”

道理也是這個道理,皇後指婚, 一般人是不敢抗旨的。

但唐旭可不一樣啊,他到時候不願意,就說不定是誰難堪了。

尚書夫人笑容僵了一下,又趕緊解釋:“唐將軍也並非無意的。”

“哦?”

“他上次當著小女的麵,誇她漂亮,可沒聽說過他誇別人。”

“哦。”

誇一句漂亮就證明是喜歡, 放在別人身上確實匪夷所思, 但唐旭的話……確實可以理解。

唐旭從以前開始, 就不會接近任何女人。憐花惜玉對他來說完全是沒有的。

雲姝已經吃完了最後一口橘子,她將剝得完完整整的橘皮放在了一邊,用手絹一根根擦拭著手指。

想了想,突然想起來了:“夫人,有沒有聽過唐將軍的傳聞?”

她那嬸母愣了一下:“什麽?”

“聽說唐將軍……”雲姝頓了頓,目光隱晦了一下,“不太行。”

這還真不是她胡謅的,之前唐旭到了適婚之齡,別說娶妻,通房暖床都不見有一個。

後來就傳出了謠言,據說唐少爺**不太行,還是他自己說的。

唐父急得發愁。

他對這個無法無天的小兒子,其實是寵愛得緊的。但這事又不好聲張,最後彎彎繞繞,請到了彼時正在醫館坐診的雲姝這裏。

她那是已經是小有名氣。

雲姝被請過去的時候並不知道是要給唐旭看病,隻知道對方十分隱秘,不願意透露身份,地點也是一處偏僻的酒樓裏。

知道是不舉之怔,老實說,她不太想接。隻是對方看起來便是達官顯貴,若是隨意拒絕,恐被糾纏上,這才走了這一趟。

雲姝坐在房裏,聽到了外麵一個男人的聲音:“少爺,你不需要太過在意,咱就是讓大夫看看就行了。”

“什麽大夫?”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雲姝萬分熟悉,是唐旭,他應該是被騙過來的,所以這會兒聲音很茫然,“本少爺又沒病,需要什麽大夫?”

雲姝動了動桌上的杯子,啊,原來是唐旭不舉?她的心情有一瞬間的微妙,甚至可能有那麽一點點幸災樂禍在裏麵。

“少……少爺……”下人顯然也難以啟齒,“小的知道您沒病。那什麽……這個大夫真的很厲害,聽人說,看了許多這樣的,都治好了。到了**那叫一個生龍活虎。”

“你是不是找死?”唐旭陰惻惻的聲音像是下一刻就要殺人了。

下人應該也是害怕了,哼哼唧唧半天,視死如歸似的說了最後一句:“真的,聽說她在恒安堂的名氣非常高的。”

外麵有一瞬間的寂靜。

好一會兒,唐旭的聲音才響起:“恒安堂?”

“對對對!”

“哪個大夫?”

下人不明所以,但見他像是感興趣,有問必答:“聽說是姓季,季大夫。”

雲姝在恒安堂化名就姓季,唐旭親自安排的,他當然知道。

於是又是一片死寂。

雲姝覺著,唐旭定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沒一會兒,隻聽著一陣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推門而入的,果然是唐旭。

身後的下人正要跟進來,被他砰的一聲關在了門外。

“你……你怎麽在這?”小少爺的臉這會兒當真是像煮熟的蝦似的,全全漲紅了。

“受邀而來。”雲姝萬分坦然

她曾經憎恨過唐旭的。隻是憎恨也無用,還得日日相對,最後在日積月累裏,就變成了一種漠視。

如今,那未完全淡去的恨意又被翻出來了,讓她生出幾分痛快,於是她像是奚落一般,又補了一句:“來治少爺不舉之病。”

唐旭差點跳了起來:“誰說的不舉?說誰不舉?本少爺厲害著呢!”他說得咬牙切齒,又氣又急。

在雲姝眼裏,完全就是惱羞成怒。

“唐少爺,病不諱醫。”

“諱什麽醫?我真的行!我那麽說是不想娶妻,省得老頭子天天往我房裏塞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

“怎麽?你要看看嗎?”

唐旭差點是想脫褲子證明自己行了。這種事關尊嚴的事情,一點也馬虎不得。

其實聽到他是不想娶妻的時候,雲姝就信了幾分。

畢竟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唐旭的一顆心都撲在雲荼身上。

讓她意外的是,這個人為了不成親,都不惜這樣汙蔑自己?

突然,她的麵紗被一隻手快速拿下來了。

雲姝一愣,隨即冷了聲音:“唐旭。”

唐旭正在觀察著她的反應,也沒把她的警告放在心上,反而若有所思:“不是,雲姝,我怎麽覺著,我不是不舉,你好像還有點失望啊?”

“沒有。”雲姝利落地否定了,然後將自己的麵紗一把扯了回來,重新戴上,“既然你沒病,我就先走了。”

“你真的沒有失望嗎?”唐旭還不信,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往外去,“你是不是特別想要我不舉?”

“說了沒有。”

“那你信了沒有?真的不用親自看看?”

“不用。”

“他們說你治過很多是怎麽回事?你給別的男人治過?”

“亂傳的。”

……

“這個……確有所耳聞。”尚書夫人的聲音,將雲姝思緒拉了回來,“但那畢竟是傳聞,也不可全然相信。”

雲姝原是有意想讓她打消了這念頭,但見她似乎很是堅持,便知道了這事是真是假,他們許是都想要這門親事。

“既是如此,本宮便與皇上商議商議,再做定奪。”

與皇上商議,那這事八成是成不了了。

尚書夫人麵色僵了僵,她其實來求雲姝,也是想借著雲姝與唐旭的這份交情,若單是要這一道懿旨,倒不如去找雲太後了。

但雲姝這話她也無從反駁,隻得說好。

雲姝是沒有真與楊珩商議的想法的,倒是楊珩自己來問了。

“聽說雲尚書家的夫人來找你指婚了?”

雲姝正在喝粥,聽他這麽問,嗯了一聲才又吹了吹勺子裏的粥。

“你怎麽看?”楊珩又問。

“唐將軍與曦兒自是郎才女貌。隻是感情之事,還要看他們自己的想法。”雲姝喝不下去了,準備將碗放到桌上,還沒放下,就被楊珩伸手接了過去。

他拿在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攪拌著,又問:“皇後不希望唐將軍成親嗎?”

“皇上何出此言?”雲姝雖是反駁,但語氣依舊淡然,不見殷切,“唐將軍自是該成親了,隻是若娶的是雲家的女子,皇上該為難了吧?”

好不容易兩家現在正有了分歧,楊珩怎麽會希望有這麽個緩和的機會?

道理楊珩都明白,隻是從雲姝嘴裏說出來,那帶著的幾分關心,讓他的心不自覺就會舒坦一些。

在自己與唐旭之間,雲姝始終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吃得太少了,”他換了個話題,“再吃一點吧。”

雲姝沉默片刻,隻得再次接過來,勉強又吃了兩口。

“皇後。”

“臣妾在。”

“現在能感受到胎動嗎?”

雲姝沒有遲疑地回答了:“自然不能。”

然而,即使她這麽說了,楊珩卻還是突然半跪了下去。

這姿勢對於雲姝來說是大不敬了,她立刻起身,但身體被楊珩固定著動彈不得。

“別動。”他說,“讓朕聽一聽。”

他的頭,貼在了雲姝的腹部上。

這稱呼的姿勢讓雲姝渾身僵硬,端著碗的手舉在空中更是動彈不得,才三個多月能聽出來什麽?

隻是男人的動作過於輕柔了,在雲姝看不到的地方,他那一向帶著偽裝的麵容,難得地露出幾分迷茫與脆弱,和……不舍。

這裏還是一片平坦,他卻神奇地有一種血脈相通的感覺。

也許隻是心理作用吧?

孩子,父皇也是身不由己,你來的並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所以,再等等好嗎?等一等,再重新投胎到你母後這裏。

殿裏一片靜謐,他放任自己,享受了這最後一家三口的溫情。

在察覺到這更像是一種訣別之時,雲姝才稍稍放心一些。

既然喜歡孩子,後宮之中怎麽會無人有孕呢?她想著。不過想來,她低頭看著男人伏在自己懷裏的身姿,楊珩應該很快就會出手了。

***

出了正月裏,雲姝才開始陸陸續續重新見後宮嬪妃。

她自診斷出了身孕,雲太後就幾乎沒讓那些人來過了,隻怕雲姝有什麽閃失。

如今月份大了些,胎兒也穩住了,這才稍稍料理一些後宮之事。

宸妃與良妃是一同來的。

“參見皇後娘娘。”

“免禮,賜座。”

良妃起來的時候,眼睛還在往她肚子上看,當初楊珩說她不需要再服用避子湯,隻需要安心準備懷孕,她一腔歡喜地想要一個孩子。

結果到頭來,還是被雲姝搶了先。

不過……女人嘴角勾出了一絲笑容,那又怎麽樣?生下來之前,那不過就是一團腐肉罷了。

兩人坐下了,宸妃先開口:“皇後娘娘,聽說您最近休息不好,臣妾特意托家裏人尋了安神之香,臣妾先用了幾日,效果很好,這才給您帶來了。”

“宸妃妹妹有心了。”對比她真誠的熱情,雲姝就冷淡多了,示意趙嬤嬤接過來。

反正這種外人送的來曆不明之物,鳳儀宮裏也不可能給她用上的。

宸妃並未想這麽多,她倒是為數不多的真心為雲姝高興的人,語氣裏甚至能聽到憧憬:“這還是皇上的第一個子嗣,希望是位皇子才好。”

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良妃已經想翻白眼了,還真是忠忠心心的一條狗。

她壓下心思,打斷了良妃的話:“隻是臣妾聽說,懷孕的時候,也當適當多出去走走。否則,生孩子的時候怕沒有力氣,容易出事呢!”

宸妃一聽到這不吉利的話,趕緊不讚同地看她。

但是雲姝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甚至給予了這個說法肯定:“確實如此。”

見她上鉤,良妃心裏一喜:“正好梅園裏梅花都開了。這白雪紅梅,可好看著呢,皇後要不要去觀賞一番?”

一聽要出去,宸妃心裏就打退堂鼓。這要是出了什麽差錯,誰能擔待?

雲姝則靜靜地看著其實藏不住心思的人。

良妃有所圖謀得太明顯了,雖然她這個蠢了些,膽子大了些,但也不至於會做這種蠢事。她不會,唐家更不會。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背後的靠山是楊珩。

雲姝有些失望,她沒想到楊珩用的是這種推別人出來的手段,若是到時候需要一個替罪羊,那也必定是良妃無疑了。

罷了,她斂了心思,淡淡開口:“那就去看看吧。”

反正,她隻需要全力配合就行了。

趙嬤嬤原本是想阻止的,但一想,確實雲姝總在宮裏也不好,隻能壓下了異議。

***

梅園的花被雪覆蓋了大半。

雲姝到的時候,下人們為了讓主子們更好地賞花,正在掃樹枝上的雪。

雪後初晴,陽光照在樹枝殘留的雪上,襯得花朵愈發嬌豔欲滴。

她抱緊了手裏的湯婆子。

“皇後娘娘無事就該這般出來走走,”良妃笑著說,“這孩子啊,如今在您的肚子裏,那就是借您的眼,您的耳,來感受這世間。”

“是麽?”她像是無意識地反問。

鬥篷的兜帽擋住了她大半張臉,良妃從側邊,也看不出她具體的表情。

隻是她想到皇上的話。

“朕想要的,隻有和你的孩子。”

是啊,皇上並不想要這個孩子,那麽自己就算除掉了,也隻是為皇上分憂罷了。

她們並未待太久,趙嬤嬤就已經在一邊催了:“娘娘,該涼了,還是回吧。”

“嗯。”雲姝收回了目光,由著她扶著自己往回走。

然而從涼亭上下來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從宸妃的身上,像斷了線似的,突然掉落一顆顆珠子,散落了一地。

宸妃驚呼了一聲,緊接著就看到雲姝踩了上去,原本地麵還有薄冰的,她就這麽一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即使有趙嬤嬤跟著護著一起倒下,雲姝還是覺著肚子一陣陣痛。

她往那邊看過去,宸妃蒼白著臉,正搖頭企圖解釋:“不是的……臣妾不是故意的。”

她看著從自己衣服上散落的珠子,“這衣服,是良妃姐姐……”

“還愣著幹嘛?”良妃突然銳利出聲打斷了她,對著嚇傻的下人們吼著,“快去叫太醫啊!”

眾人們這才動了起來,一時間,梅園裏一片混亂。

***

雲姝從未深究過,自己對這個孩子是什麽心情。

隻是在失去的前一刻,她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

那些被遺忘的記憶,在這一刻都記了起來。

小時候,她最喜歡的人就是顧氏。雲姝到顧家的時候,顧氏剛出生的孩子夭折,這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到來,被她看做了救星。

她親自哺乳,衣食住行,都是親自照料。

雲姝雖是寄住在顧家,大家也從未避諱過這個事實,但她從未覺著自己寄人籬下。

她得到了全部的母愛,甚至以為,母愛理所當然就該是這樣的。

“以後,我也要做您這樣的母親。”

她這麽說的時候,被顧氏捏著臉蛋笑:“哎喲,我們的小娃娃,真是不知羞。”

顧爺爺說,人生在世,本就是負重前行的。每個人肩上的重量,並非負擔,而是生命的重量,是活著的證明。

及至後來,回到雲家。

她身上,仿佛很重,因為肩負著雲家的榮辱。

又仿佛很輕,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友情。連雲荼也離開後,她便這麽瓊瓊然孑然一身。

哪怕後來顧淮安出現了,那也是她不能碰的。

所以她看起來天生冷情,與這個世界的羈絆,薄得仿佛隻剩下了這一紙命。

她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可這一刻,心裏劃過一個想法,又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原來孤獨感,是這樣的啊。明明以往,也沒有過的。

明明這麽多年,也是這麽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