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酸得厲害)
不久後便是雲霖的太子冊封之日。
作為皇室如今唯一的血脈, 楊珩用了堪比登基的隆重儀式,群臣自是有不滿的,說著祖宗禮儀不可廢。
讓人費解的是,鎮國大將軍唐旭卻默許了。
有了他的態度, 事情的推進就容易得多。
冊封之日, 雲姝醒得有些早, 她一坐起來, 已經穿戴整齊的唐旭就從外間走進來了。
他今日穿得尤其正式, 緋色的官府襯得人多了幾分文官的溫文儒雅,但那官服上威風凜凜的獅子,又將他的氣勢突出得盡顯無遺。
況且他又生得高大, 這官服穿得,比掛在架子上還合襯一些。
他也不意外雲姝醒著。
唐旭坐在了床邊,雲姝對於他這樣闖進來, 已經習慣到麻木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宮裏?”
他第一次主動提起來了, 若不是今日雲霖冊封, 他是絕不會允許雲姝進宮裏去的。
這人小心眼得很,哪怕知道雲姝不愛楊珩,這麽多年的夫妻事實在這裏, 他們共同的孩子在這裏。
唐旭無法泰然若之地看他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但今日畢竟特殊,他才問了。
“不了,”雲姝直接拒絕了,“今日宮中畢竟人多眼雜,我就不去了。”
她到底是雲家人,若是死了, 倒也沒什麽。但若是活著, 對於雲霖來說, 隻怕是禍事。
才說完,手就被握住了。
唐旭蹙著眉:“你有我在,就隻需要考慮想做什麽,與不想做什麽。我能給你的自由不多,這點尚且是有的。”
雲姝睨著他。
這人不要臉到越發光明正大了,連“我能給你的自由不多”這種話,也能說得冠冕堂皇。
“那……”唐旭似乎還在想著怕她太要麵子,“便當是我求著你去的。這麽大的場麵,那孩子還小,你去安慰兩句,他總會心安一些。”
這些說的都是場麵話。
唐旭根本不在意雲霖心安與否。
隻是能讓雲姝見見孩子,她定然更加放心一些。
果然,雲姝也確實動搖了,沉默了有一會兒,才看向一直等在旁邊的唐旭,有些無奈:“什麽你求我去?是我想去,便是我想去。像是哄小孩子似的。”
他倒是想像哄小孩子一般哄她,唐旭嘴角上揚:“我讓下人來給你更衣。”
今日這場合,唐旭顯然是不能遲到的,但雲姝出來的時候,還是看見他站在那裏等著。視線對上,男人便上前牽住了她。
這會兒的時節已經開始入夏了,這個季節溫度變化大,早上還是有些涼的。
摸到雲姝帶著涼意的手,他眉頭皺了皺:“來人。”
“將軍。”
“給夫人拿件披風。”
他沒說別的,但語氣裏都是“這都還要我說”的冰冷,丫鬟不自覺打了冷顫,應了一聲是,就忙回屋裏拿了披風過來。
雲姝瞥了眼還在瑟瑟發抖的下人。這裏的人都尤其害怕唐旭。
“你脾氣是不是太壞了?”
剛給雲姝係了個漂亮打結的唐旭眼裏透出疑惑,但也還是說了:“那我以後對你脾氣再好些。”
“我並非是說對我。”雲姝覺著他應該理解不了自己,“你以前不喜歡我的時候,就把我帶出去嚇唬我。現在是好了,若是以後不喜歡了,定然會再……”
她的手腕被男人收緊的力道勒得有些疼。
雲姝不避讓地看過去,唐旭的眼神有些委屈,像是控訴她怎麽能這麽說,卻又帶著對那件事的愧疚,終究是一垂眸:“那我以後脾氣好一些。”想了想又道,“但是你等會兒不能和楊珩多說話,我對他絕不會好脾氣。”
“嗯。”
“也不要看他。”
“……嗯。”
她的順從和配合,讓唐旭心境確實慢慢變化了。
她喜歡脾氣好一點的,那自己脾氣好一些也無妨。她願意配合他,他也願意聽她的話,以後便好好地過日子。
***
“哎喲,我們的小太子可真是好看。”
“與皇上簡直是一模一樣。”
“天生就貴氣著呢。”
……
承乾宮裏,眾人都在對這位小太子讚不絕口。
也不全是阿諛奉承。
唇紅齒白的孩子穿戴著太子的正服,看著貴不可言,明明是軟糯糯的小孩子,卻偏偏帶著淡漠的疏離,讓人看著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隻覺著招人疼得緊。
然而雲霖不太高興:“我隻像我娘親,才不像旁的人。”
眾人一時都噤了聲,甚至不敢去看那位九五至尊的“旁的人”,卻聽到一陣笑聲。
“就是,”楊珩似乎還對他深表讚同,“這群狗奴才,一點眼力都沒有,我們雲霖明明跟他母親一個樣。”
雲霖心情好了些,又有些不確定:“真的嗎?”
“真的。”楊珩從未覺著自己這般耐心過,不管與他說什麽不著邊際的話,絲毫也不會厭煩。
何止不會厭煩,偶爾聽雲霖說起他與娘親的事情,他恨不得這小家夥能多說一些,隻可惜,小家夥跟他母親是真的像,也是個惜字如金的。
他漸漸也知道了怎麽討兒子的歡心:“你這眼睛,跟你母親一模一樣。”
雲霖確實被哄得高興了,但也還是克製得隻有眼裏有笑意。
楊珩乘勝追擊:“那也叫父皇一聲爹爹好不好?”
雲霖不說話了,轉頭繼續任宮人給自己穿戴。
他自從與楊珩見麵以後,爹爹也好,父皇也好,從不叫出口。
楊珩也絲毫不惱,隻是有些失望。轉身又笑著對宮人們說:“朕就說他像他母親吧?看,連這性子都一個樣。”
一群人唯唯諾諾得不敢說話。
先皇後一直是宮裏的禁忌,這位沒少因為那個人發瘋。
也隻有如今太子殿下歸來了,才能從他最近一遍遍聽到這個名字,用著最開懷的語氣。
隻他們是絕不敢搭這個話的。
不多時,總管公公突然求見,與皇上耳語幾句後,楊珩眼裏驀然亮起光芒。
那臉上升起的光彩,讓他病中慘白的臉宛如回光返照一般,有了正常的血色。
喜悅、期待、緊張諸多複雜的情緒瞬間一起出現,又馬上被壓了下去。
楊珩對著宮人開口:“你們先都下去吧。朕有些話要單獨與太子說。”
眾人自然是馬上就退下了。
他們一走,楊珩馬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雲霖,”他像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爹爹今日這身衣服,沒什麽不妥吧?”
他說著還低頭再三檢查了一番,拉了拉邊邊角角。
雲霖不懂他的反應,倒也給麵子地點點頭。
別的不說,楊珩哪怕是病後消瘦了許多,麵唇也總是毫無血色的模樣,依舊是好看的。
有了兒子的肯定,楊珩鬆了口氣。
他又拂了拂本就沒什麽灰塵的袖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大殿之外。
太久沒有見麵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即將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聲。
他們明明有那麽多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個時候,怎麽從不覺著珍貴?
以為她永遠都會在這裏,以為她的心永遠都在自己身上。
沒有想過失去了她的愛,再後來,連人也沒有留住。
在生與死的界限上一遍遍掙紮之時,他想的最多的,都是雲姝。仿佛撐著這口氣,就是為了等到與她的再相見。
大殿上,唐旭是先進來的。
他的身側跟著一名女子,一襲白色長裙出塵脫俗,帶著的麵紗看不清容貌,但楊珩知道,那就是雲姝。
除了她,還有誰能走在唐旭的身側。
除了她,還有誰能讓自己的心跳,仿佛在一瞬間停止了。
有人比他的動作更快。
“娘親!”
雲霖已經跑過去了,跑到跟前了,又有些羞澀。
“娘親,你怎麽來了?我……我穿這個,是不是好奇怪?”
這樣穿金戴銀的樣子,娘親會不會不喜歡?
他難得的扭扭捏捏的模樣,倒是讓雲姝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好看的。”
她蹲下來,手指整理著雲霖的衣領。
是真的好看,隻是孩子太小了,無法理解這華貴之下的含義。隻希望若他有一日厭倦了這皇宮之中的身不由己、爾虞我詐,不會太過怪罪自己。
溫熱的小手突然貼到了雲姝的臉上。
雲霖或許不懂她的憂慮,卻感覺到了母親這會兒不太好的心情。
定然是因為那個男人的,他心想著。就是他出現以後,母親的憂愁便多了許多。
雲姝笑了。
“雲霖,一會兒可能會有許多許多人,你不用怕,那些人,以後都是你的臣子。你要讓他們怕你,而不能怕他們。”
雲霖點頭:“嗯。”
可雲姝看得出,他眼底還是有忐忑的。她貼過去,在孩子臉頰上輕輕親了一口。
母親少有的親呢動作,果然讓雲霖眼裏最後的忐忑也消失了。
“雲姝。”
楊珩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旁邊響起的時候,雲姝沒有立刻抬頭過去看,隻是低頭,隨意問候了一句:“參見皇上,皇上龍體安康。”
她就這麽蹲在那裏,抱著他們的孩子。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楊珩的表情突然變得激動,他的胸口在起伏著,就這麽直挺挺地哐當一聲跪在了他們旁邊。
他們是一家人,這是永遠的羈絆。
這樣的癲狂狀態,唐旭不是沒有看過。
這會兒看著他刻意地要表現出一家三口的模樣,眼裏閃過厭惡,到底是顧忌著今日特殊,才沒有當場發作。
“雲姝,”楊珩臉上帶著小心,“辛苦你了,你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又養了這麽大……”
“皇上。”雲姝冷冷打斷了他,“雲霖是我的孩子,我生他養他,用不著你來感謝。”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急忙解釋,“我隻是……隻是想感謝你,他也是我的血脈,我的兒子……”
說到激動的時候,他一手搭在雲霖的肩上,另一手還要觸摸雲姝,卻突然被一隻手拽住了。
是忍無可忍的唐旭。
“皇上,您還是起身吧,如此於禮不合。”
他已經在極力忍耐了,偏偏楊珩還是個不知死活的。
“唐將軍,我與妻兒團聚,你在這裏,是不是太過多餘了?”
“妻兒?”唐旭眉間一道戾氣閃過,“在你決定不要……”
“唐旭!”知道他要說什麽,雲姝冷聲打斷了他,她看了一眼懵懂的孩子,眼裏也有了不悅,“你再多說一句話,就出去。”
既然都已經知道這個父親了,楊珩又命不久矣。
雲姝並不想讓孩子知道他的父親曾經想過殺死他。
唐旭的怒氣已經轉變成了委屈,他死死盯著雲姝,就像是不可置信,她居然為了這麽個東西凶自己。
偏偏這女人卻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他。
唐旭不甘心地鬆了手。
好在楊珩沒有再試著觸碰雲姝了,他也才能繼續按捺住。
“雲姝。”
在楊珩又叫了一聲後,雲姝終於看向他了。
這是進殿以後,她第一次看楊珩。
對於楊珩,最後的厭惡,也早就消散在這五年裏了。
他的愛,雲姝更是從沒有惦記過。他與唐旭不同,唐旭的愛,讓雲姝無可奈何也好,煩躁也好,至少並沒有懷疑過。
至少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而楊珩,倒不如自始自終愛著雲荼,她還能尊敬兩分。
除此之外,這樣的人,談愛就是可笑。
至於雲霖,不同於楊珩想的羈絆,在她看來,便是有關聯,那也是他們父子的。
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呢?跟她有關係的,隻有雲霖。
楊珩在與她對視的時候,已經慌得不知所措了。五年的時間,沒有在雲姝的身上留下一點歲月的痕跡,反而讓她更有了一份成熟的美,可反觀自己,早就被病痛和思念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男人狼狽地轉了一下目光:“我今日不知道你要來……沒來得及整理儀容。”
實際上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他自然是隆重打扮過了的,已經是他這幾年裏最好的狀態了,可在愛的人麵前,人總是會不自信的。
楊珩也不能免俗。
這樣的忐忑雲姝甚至沒有注意到,隻是神色冷淡地象征性說了兩句:“皇上九五至尊,龍威燕頷,自是儀表堂堂的。”
唐旭手裏若是有什麽,哪怕是鐵器,這會兒也應該折斷了。
這麽個病秧子,雲姝眼睛是出了問題嗎?
他心裏實在是酸得厲害,這人就從來沒有這樣誇過自己。
可是同樣心寒的也還有楊珩,他終於發現了,雲姝態度的冷淡。
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在意,甚至厭惡也沒了。當真是對一個陌生人。
他突然覺著,哪怕是剛才她凶唐旭的那一句,都帶著莫名的親呢。
就像是……已經把唐旭納為了自己人一樣。
又是這樣,誰都可以,就自己,總要被她劃出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