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燁霖回國的那個晚上,季淮從宴會上回來,穿著出門時的那身西裝,靜靜地在客廳裏坐著。他看著自己精心挑選的衣服和配飾覺得有些可笑,他再怎麽努力學習和追趕,又怎麽比得上貴公子從小錦繡堆裏捧出來的氣度?莊燁霖站在那裏,就是他比不上的高貴和優雅。

他疲憊地歎了口氣,突然笑了,笑自己,更笑談翊,費了那麽多心思,最終也沒能打造出一個完美的仿製品,談翊他,也很失望吧。

他沒有開燈,在客廳裏枯坐裏一整晚。直到淩晨四點的時候,談翊才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裏。

打開燈,兩個人四目相對,談翊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但那笑容在看到季淮的時候立刻被收了起來,換成了緊鎖的眉頭。

“這麽晚了,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季淮抿了抿唇:“我說了,我在家等你。”

“你……”談翊最終沒有說出話來。

季淮看著他,卻突然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裏是為了什麽,為了等一個交代嗎?談翊不會給他交代的。為了興師問罪?他一個替身,又有什麽資格,這段感情裏,他一直是弱勢的那一方。

那是為了分手嗎?

季淮胸口起伏,嘴唇動了幾次,最終卻也說不出什麽,隻是道:“收拾一下睡吧,還能再睡幾個小時。早上……早上我煮麵。”

說完,他低著頭快步往臥室的方向走去。

“等等。”談翊叫住了他。

季淮停住了步伐,但是並沒有回頭。

談翊將外套扔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了,靠在沙發靠背,仰著頭,吐出一口氣。

“季淮,我們該結束了。”

“是我虧欠你,我會補償。你之前住的那套平江雅苑的房子我會轉到你名下,另外再打五百萬到你卡裏。工作你之前已經辭了,如果你想繼續,我可以給你安排,但是不能在正宸。這個家裏屬於你的東西,你可以全部帶走,除此之外,還有任何條件,你都可以提出來,我會視情況滿足。”

“還有,你要去一趟醫院……上次,我沒有做措施。”

季淮背對著他,手死死握成了拳,圓鈍的指甲陷入肉裏,很疼。

他壓抑著說:“我能提出來什麽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的意見有什麽用處。”

談翊平靜道:“我沒有在和你討論我們的相處方式,季淮。那我說得更直白一些,房子,車,戶口,工作,錢,你想要什麽,說出來。我們在一起四年,能力範圍內的,我都會盡量滿足你。”

季淮消瘦的雙肩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湧出,砸在光可鑒人的地麵上。

“不用了,夠了,我什麽也不要了。”季淮哽咽著說。

是他的錯,他不該奢求他不配的東西,到最後落得個一身狼狽。

……

這場夢太過漫長和真實,那種心痛叫季淮根本無法呼吸。

季淮醒來的時候,那種令人窒息的痛苦還壓在他的胸口,他艱難地喘息著,試圖緩解心髒傳來的深刻透骨的哀慟。然而隨即他便發現,那種痛苦並不隻來源於心髒,更是從四肢百骸傳來。他全身酸軟無力,連一根手指都沒辦法抬起,呼吸更是滾燙灼熱,眼睛也澀痛的幾乎睜不開。

“咳……”

他花了很久才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遲緩的思維慢慢複蘇,他想起自己在哪裏——醫院的無菌倉。

季淮有些迷茫,手術已經完成了嗎,現在是因為排異反應才會這麽難受?

他艱難地眯起眼睛,看向門上的小窗,果不其然在那裏看到了白玫的側臉,她焦急地和人在說著什麽,又過了一會兒,無菌倉的門被推開了,來人穿著層層包裹的防護服,他一時沒能認出來是誰,直到那人開口:“季淮。”

“程……醫生。”季淮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嘶啞到很難發出完整的音節了,說話變成了異常困難的事。

程宥晟心痛的難以忍受,眼睜睜看著一個本有希望治愈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散,那種絕望,實在太難忍受。

“對不起……”程宥晟握住了他的手,“對不起,季淮。”

季淮微微睜大了眼睛,消化著程宥晟的的話,這並不難理解,很快,他就明白了。

“失敗……了嗎。”

“供髓者悔捐,我們沒有拿到骨髓。”

程宥晟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在自我淩遲,這樣的經曆他在麵對季暖暖和白玫的時候已經有過一次,當時白玫哭得幾乎站不起身,季暖暖拽著他的袖口,質問他,懇求他,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他救救她的弟弟。

季淮沉默了,很久之後,才慢慢說:“這樣……”

“你,有沒有得罪過什麽大人物?”麵對彌留之際的人,程宥晟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這件事,可能是人為的。”

季淮原本無神的眼睛驟然睜大,他不可思議地看向程宥晟。

“你知道?”程宥晟急促道,“告訴我,我,也許,我能幫你做點什麽。”

季淮的嘴唇劇烈顫抖著,“手……手機。”

“給。”程宥晟將床頭櫃上季淮帶進來的手機拿了過來,幫他解了鎖。

“電話……A”

程宥晟打開通訊簿,裏麵的第一個人沒有姓名,隻有一個字母“A”。

這也是談翊要求的,他的私人聯係方式是保密的,不能通過季淮泄露出去,所以不可以備注他的真實姓名。

程宥晟飛快地撥通了。

然後被掛斷。再撥,就是關機的提示。

季淮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了下來。

他甚至想,死了也好,就這麽結束這個笑話一樣的人生吧。

“小七!”白玫帶著濃重哭音的聲音傳來,她手忙腳亂地在護士的幫助下換好了防護服,終於跌跌撞撞地趕了進來,季暖暖扶著她,兩人撲到季淮床前的時候,已經是泣不成聲。

季淮手指動了動,季暖暖和白玫馬上一人一個握住了他的手,程宥晟拿著手機,悄悄退到了旁邊。

“小七……”

“遺囑……”季淮艱難地說著,聲音已經細若遊絲,“床頭櫃。都……捐了……”

從他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打算,他的遺產不多,主要來自於談翊的饋贈,一套市價千萬的房子,以及五百萬的現金,還有一些奢侈品的衣物。

他的遺囑也很簡單,所有的遺物都折現,結清醫療費和喪葬費用後,給季暖暖和白玫各兩百萬,剩下的全部捐給福利院。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了握兩人的手:“別傷心……”

他說著別傷心,自己的心卻如同被一把鈍刀反反複複地磋磨。在這種痛苦之下,連被病痛侵蝕著的身體都沒那麽難忍了。

他以為他和談翊隻是結束了而已,卻沒有想到,談翊竟然想要他的命。

其中緣由,也很清楚了——就和談翊不讓他在正宸繼續工作一樣,他不希望莊燁霖見到季淮,莊燁霖不在的時候,季淮是他聊解思念的慰藉,但當莊燁霖回來,季淮就成了需要抹除的汙點。

四年啊,四年的朝夕相處,到最後,他竟然連一條命都不願意留給他。

真狠。

季淮的眼睛慢慢閉上,他全身的力氣如同水一樣流逝,他的眼皮很重很重,再也撐不起來。

季淮的思維逐漸混沌,直到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A市凱悅酒店的晚宴廳裏,燈光煌煌,衣香鬢影,滿座高朋。談翊在一陣如雷的掌聲中走下舞台,和周圍的幾位朋友寒暄幾句,才在第一排莊燁霖的身邊落座,鬆了鬆領帶。

莊燁霖將手機遞給他。

“有人找我嗎?”談翊問道。

“沒有,你也沒講多久呀,十來分鍾的樣子。”莊燁霖坦然道,“不過阿姨剛才發消息問我晚宴進行的怎麽樣,我拍了你講話的照片給她,你看。”

談翊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屏幕,“嗯。如果不是我爸突然生病,她是準備回國參加的。”

“那當然,蒼穹是阿姨的心血啊。而且我聽阿姨說這也是你十八歲的禮物,‘翊’是飛行的意思,所以才給基金會取名叫蒼穹的。積福行善,阿姨是個很好的人。”莊燁霖說道,“那叔叔現在怎麽樣,身體好了嗎?”

“沒什麽事情,就是流感而已。”

“那就好。”

慈善晚宴繼續進行,A市許多企業家和明星樂得借談家的平台做名聲,大筆的善款捐贈出去,記者和攝影忙得不可開交,閃光燈連成一片。

然而坐在前排,始終保持著得體微笑迎接鏡頭的談翊,卻突然皺起眉,輕輕地倒抽一口冷氣。

“怎麽了?”一直關注著他的莊燁霖第一時間發覺不對。

談翊抬手按了按胸口,“有點不舒服。”

就是……心髒突然疼了一下,像是被一根針刺到,但又很快的緩和了,留下悶悶的痛。

莊燁霖很緊張:“心髒不舒服?怎麽回事,是昨天熬夜了嗎?我叫醫生吧。”

“算了,沒事。”談翊說。

莊燁霖和他相處多年,深知他的決定不可違背,因此雖然擔心,卻也不再多說什麽。好在接下來的晚宴一切正常,完美收尾,賓主盡歡。

然而回到家之後,那種怪異的感覺卻一直環繞著談翊,讓他感到難以形容的不適,以至於半夜都無法入睡,站在露台上吹風透氣。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談翊不耐煩地看了一眼屏幕,想要發作這個半夜打擾他的人。

“季淮?你有什麽事情,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對麵靜悄悄的,隻有沉重的呼吸。

“季淮,說話。”談翊冷道,“不然我掛了。”

又是沉默,談翊感到一陣煩躁,正準備掛斷的時候,電話裏才傳來很輕的聲音,“他死了。”

談翊一怔:“你不是季淮,你是誰?”

對麵不答反問:“你會來參加他的葬禮嗎?”

“我不清楚這個手機是你偷到的還是撿到的,我建議你把它交給警察。”

“16號下午四點,A市中心醫院殯儀站,7號廳。”

對麵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