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1]·羅根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事。五歲時,他極其詳細地跟媽媽說起了三年前他患肺炎的經曆,那時他才兩歲,病得很重。他說起了連媽媽都已不記得的醫院名字,描述起了兒科醫生的模樣,說他雖然奇醜無比,但對付小孩子很有一套,甚至會讓小孩子玩他下巴上星星形狀的瘤子,這樣孩子們就不會覺得害怕了。邁克爾·羅根還記得自己想把那瘤子扯掉時,醫生滑稽地大喊了一聲:“哎喲!”
邁克爾的記憶力讓母親既震驚,又有點兒害怕,他父親倒是欣喜若狂。約瑟夫·羅根是位勤勤懇懇的會計師,他期許著兒子會在二十一歲前成為注冊會計師,過上體麵的生活。他的預想僅限於此,直到有一天,小小的邁克爾·羅根從幼兒園裏帶回了老師的通知。通知上要求父母和兒子第二天都前往校長辦公室,共同討論邁克爾未來的學業問題。
會麵簡短而直接。邁克爾不能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幼兒園了。他成了課堂上的不穩定因素:老師講故事時,隻要遺忘了一點點細節,他就要馬上糾正;而且,他已經會閱讀和寫字了。他隻能去特殊學校,或者借這個機會升入更高的年級。他的父母決定,把他送去特殊學校。
當同齡的男孩子還戴著棒球手套或是踢著足球滿街亂跑時,九歲的邁克爾·羅根已經開始拎著真皮公文包出門了。公文包上用燙金大字印著他的姓名首字母和家庭地址,裏麵裝著他那一周要學習的科目的課本。通常,他用不了一周就能掌握普通人需要一年才能學完的課程。所有的課本,他都能過目不忘。這樣的男孩子必然被左鄰右舍當作怪人。
一天,一群和羅根同齡的孩子圍住他,其中一個壯實的金發男孩問他:“難道你從來不玩嗎?”羅根沒有回答。金發男孩接著說:“你可以加入我的隊伍,我們要踢足球了。”
“好的,”邁克爾說,“我參加。”
對他而言,那真是美好的一天。他發現自己有很好的身體協調能力,無論是踢足球,還是和其他男孩打架,都能應付自如。回家吃晚飯時,他昂貴的真皮公文包上全是汙泥,他自己則一隻眼睛發青,嘴唇腫脹,還流著血。可他無比自豪且開心。他大喊著跑向母親:“我要參加足球隊啦!他們選我去參加足球隊啦!”
艾麗斯·羅根隻看了一眼他傷痕累累的臉,便開始號啕大哭。
她試著講道理。她對年幼的兒子解釋他的頭腦是如何珍貴,永遠都不應該讓它接觸任何危險。“你有一個非同尋常的頭腦,邁克爾,”她說,“也許有一天,你要用自己的頭腦幫助全人類。你不能像其他男孩那樣。萬一踢足球或是跟別的男孩子打架時,傷到頭怎麽辦呢?”
邁克爾聽完便明白了。那天晚上,父親回家時也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就這樣,邁克爾放棄了成為普通男孩的念頭。為了全人類,他必須保護好自己最珍貴的財富。如果當時他的年紀再大一點兒,他就會明白,父母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過於自負了,甚至還有一點點荒謬,可那時的他還沒有這樣成熟的判斷力。
他十三歲時,其他男孩開始羞辱他、嘲笑他,搶走他手裏的公文包。邁克爾·羅根謹遵父母的教誨,不與那些男孩產生衝突,默默承受屈辱。最終,是他的父親開始質疑兒子的成長方式了。
一天,約瑟夫·羅根把一副大大的拳擊手套拿回家,教兒子自我防衛的本領。約瑟夫告訴他,在必要的時候,要保護自己,要敢於反擊。他說:“比起成為一個天才,成為一個男人更加重要。”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十三個年頭,邁克爾·羅根發現自己和普通男孩還有另一個不同之處。當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和成年人一起學習,所以他的父母一直教育他要著裝得體,要打扮得像個大人。有一天,一群男孩又圍住羅根,說要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掛到路燈上去。這種司空見慣的羞辱方式是不少男孩都經曆過的。
當他們把手放到羅根身上時,羅根突然暴跳如雷,他用牙齒狠狠咬住一個男孩的耳朵,咬掉了一小塊;他還掐住領頭男孩的喉嚨,差點兒把他掐死。別的孩子對他拳打腳踢,讓他鬆手。等到終於有幾個大人來將他們拉開時,羅根和對方的三個男孩都必須去醫院接受治療。
然而,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惹他了。他不僅是個怪人,還是個狂暴的怪人,大家對他避之不及。
以邁克爾·羅根的聰明才智,他知道這種暴怒是不正常的,應該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他漸漸明白了是什麽原因。因為他受益於過人的記憶力和超高的智商,卻從未做過什麽對得起這些能力的事,所以他感到愧疚。他和父親談起這種感受,父親表示理解,並開始為他製訂計劃,希望能幫他過上更正常的生活。不幸的是,約瑟夫·羅根還沒來得及幫到兒子,便突發心髒病去世了。
即將十五歲的邁克爾·羅根高大結實,有良好的運動協調能力。現在的他正在學習高深的知識,而在母親的絕對掌控下,他由衷相信自己的大腦是神聖的財富,需要加以保護,以在未來造福人類。這個時候,他已經獲得了文學碩士學位,正在攻讀理學碩士。母親對他的態度就像對待君臨天下的國王。也正是在這一年,邁克爾·羅根開始注意到了女人。
在這方麵,他是完全正常的。可他懊惱地發現,女孩們都怕他,看到他就咯咯直笑,絲毫不留情麵。他在智力上的成熟再一次讓同齡人把他當作了怪人。這驅使他以更大的憤怒重新投入學習之中。
十八歲時,他在一所常春藤聯盟[2]學校攻讀數學博士。他發現,在這裏,高年級的學生和研究生都能對他平等相待,女生似乎也能被他吸引。他的身材在同齡人中算是高大的,肩膀很寬,很容易被認作是二十二三歲的小夥子。他學會了偽裝自己的聰慧,免得嚇到別人。最後,他終於跟一個女孩上了床。
瑪麗安·霍金斯是一位認真學習的金發美女,也同樣喜歡通宵達旦的派對。在一年時間裏,她成了羅根固定的性伴侶。羅根放鬆了學業,喝了不少啤酒,做了各種青春期普通男生都會做的蠢事。這一轉折讓他母親很是苦惱,可羅根並沒有讓母親的苦惱影響自己分毫。也許他自己永遠都不會承認,可事實是,他並不喜歡自己的母親。
在羅根被授予博士學位的那一天,日軍偷襲了珍珠港。這個時候,羅根正好對瑪麗安·霍金斯漸生倦意,想找個體麵的方法分手。他厭倦了頭腦訓練,也厭倦了母親。他對刺激與冒險充滿了渴望。珍珠港事件後的第二天,他坐下來,向軍方情報部門的長官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件,列舉了自己在學術方麵獲得的獎勵和成就。不到一周,他就收到了來自華盛頓的電報,要他前去麵試。
此次麵試算得上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之一。麵試他的是一位剃著平頭的情報機關上尉,他毫無興致地看著羅根列出的清單,似乎無動於衷,尤其是當他得知羅根沒有任何體育活動的經曆時,便顯得更冷淡了。
亞曆山大上尉把羅根的資料塞回一個馬尼拉紙文件袋,拿到裏麵的辦公室。他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他手上拿著一張油印紙。他把紙放在羅根麵前的桌上,用鉛筆點著說:“這張紙上是一條加密的信息。這個密碼已經過時了,我們已經不再使用,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把它破譯出來。如果你覺得太難了,也用不著吃驚,畢竟你沒有接受過這方麵的訓練。”他把紙遞給羅根。
羅根瀏覽了一遍。這是一封標準的加密信件,相對簡單。羅根十一歲時,為了鍛煉頭腦,曾學過密碼學和編碼理論。他拿起鉛筆,開始破譯,不到五分鍾,他就把破譯好的內容念給了亞曆山大上尉聽。
上尉走入另一個房間,回來時又拿著一個馬尼拉紙文件袋,他從裏麵抽出一張紙,上麵隻有兩段話。這次的密碼更難了,而簡短的內容使得破譯它難上加難。羅根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破解成功。亞曆山大上尉看完他破譯後的內容,再次進入裏麵的辦公室。出來時,他身邊多了一位頭發花白的上校。上校坐到了接待室的角落裏,認真打量著羅根。
亞曆山大上尉再遞給羅根三張紙,上麵全是符號。這一次,他微微笑了笑。羅根認得這樣的微笑。以前,那些老師和專家都以為能把羅根難倒時,也會露出這樣的笑容。所以,他格外謹慎,花了三個小時才破譯出來。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任務,完全沒有注意到房間裏漸漸擠滿了軍官,大家都在專注地觀察他。羅根譯完後,將黃色的工作用紙遞給上尉。亞曆山大上尉飛快地掃了一眼,一言不發地把紙交給了頭發花白的上校。上校低頭一看,直截了當地對上尉說:“把他帶到我的辦公室來。”
對羅根而言,這一切隻是一次有趣的練習,可他卻驚訝地發現,上校麵露憂色。他對羅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年輕人,你今天可是讓我有罪受了。”
“對不起。”羅根彬彬有禮地說。其實,他才不在乎呢。之前亞曆山大上尉的態度早已惹惱了他。
“這不是你的錯,”上校高聲嚷嚷著,“我們都以為你不可能破譯最後那套密碼,那可是我們最好的密碼之一。現在既然你全都知道了,我們就隻能全部改掉。等我們對你的背景調查結束,接受你入伍之後,我們也許還能再使用那套密碼。”
羅根難以置信地說:“您的意思是,所有的密碼都是這麽簡單的?”
上校不動聲色地說:“顯然,對你而言,它們都很簡單。可對其他任何人而言,它們都是相當難的。你準備好立刻入伍了嗎?”
羅根點點頭:“現在就可以。”
上校皺起眉頭:“規矩不是這樣的,你還得接受安全審查。在通過審查之前,我們必須將你關起來。你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不能讓你到處亂跑。不過這隻是個流程。”
事實證明,所謂的流程其實就是情報部的監獄。在它麵前,惡魔島[3]的監獄簡直隻能算夏令營。那時的羅根並不知道,這是對所有情報人員的慣例。一周後,他宣誓入伍,成為少尉。三個月後,他成了破譯歐洲國家密碼的部門負責人,但該部門不處理蘇聯的密碼,那是亞洲部門負責的範圍。
他很開心。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做了一件刺激的大事。他超群的記憶力、他不可思議的聰明才智都在幫助他的祖國打贏一場偉大的戰爭;在華盛頓,他可以任意挑選年輕的女孩;他很快就得到了提拔。生活已經不能更美好了。可到了1943年,他又開始感到愧疚。他覺得自己是在利用頭腦的優勢躲避上前線的義務。他主動請纓調往戰地情報部門,卻被拒絕了:他太重要了,不能去冒險。
這時,他又想出了一個點子:他希望成為一台行走的密碼交換機,打入法國內部,協調盟軍攻入法國的行動。他製訂了詳細而高明的計劃,參謀部同意了。於是,聰明的羅根上尉被緊急指派到法國。
他很自豪。他也知道,父親如果還在世,一定會為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感到驕傲。然而他的母親哭了,因為他要拿他們保護並培養了那麽久的聰明頭腦去冒險。羅根對此不以為然。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利用自己的頭腦做過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也許戰後,他可以找到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發掘出真正的天賦。隻是現在他明白,天生的聰明才智也需要長年累月的辛苦努力,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成長。戰爭結束後,他就會有時間了。1944年元旦,邁克爾·羅根上尉被緊急派往已被德軍占領的法國,成為法國地下抵抗組織盟軍通信部門的指揮官。他與英國特別行動處的特工一起受訓,學會了如何操作秘密無線電收發機,並通過手術在左手掌心植入了一枚微型自殺膠囊。
他臨時的藏身之所在巴黎南邊,是塞納河畔維特裏小鎮上一戶姓查尼的法國人家。在那裏,羅根組織了自己的通信員來建立線人網,並通過無線電將加密情報發往英國。有時,他也會收到無線電發來的請求,要他提供盟軍進攻歐洲所需的某些細節信息。
這裏的生活是平靜祥和的。在一個晴朗的周日午後,他和查尼家的女兒——克裏斯蒂娜·查尼一起野餐。克裏斯蒂娜手腳纖細、長相甜美,有一頭栗色的秀發。她在當地的大學學習音樂。她和邁克爾·羅根成為情人,並懷了孕。
羅根戴上貝雷帽,拿著假的身份文件,在鎮公所與克裏斯蒂娜·查尼成了婚。婚後,他們回到克裏斯蒂娜父母的家,共同開展地下工作。
1944年6月6日,盟軍登陸諾曼底。羅根要用無線電發送和接收的情報太多,他開始大意了。兩周後,蓋世太保[4]突然衝入查尼家,逮捕了家裏的每一個人。他們一直在等待最合適的時機。他們不僅逮捕了查尼一家和邁克爾·羅根,還抓住了六名等著傳遞情報的地下組織通信員。短短一個月裏,除了邁克爾·羅根和他的妻子克裏斯蒂娜,蓋世太保對其他所有人進行了訊問、審判和處決。從對其他犯人的審訊中,德國人知道了羅根記憶複雜密碼的能力,他們想給他特殊的關注。他的妻子也因此沒有被處死,德國人微笑著告訴羅根:“這是特別的禮遇。”當時,她已有五個月身孕。
在他們被捕後第六周,邁克爾·羅根和妻子分別被關進蓋世太保的兩輛指揮車裏,車子開往慕尼黑。在那座城市最繁華的中心廣場,矗立著慕尼黑正義宮,在其中一幢法庭大樓裏,對邁克爾·羅根最終的——也是最可怕的——審訊開始了。它沒完沒了,持續的日子多到他無法計算。然而在之後的歲月裏,他無與倫比的記憶力不曾給過他喘息的機會。痛苦的過去一秒接一秒、一遍又一遍地重演。他做了上千個不同的噩夢,夢境卻總是從正義宮那個穹頂高高的房間開始,七個人的審訊小組正等著他,耐心地、愉快地等著他,因為接下來的行動將帶給他們樂趣。
七個人都戴著納粹萬字臂章,但有兩人的製服是不同的顏色。從衣服的顏色和領口的徽章來看,羅根知道他們其中一人屬於匈牙利武裝力量,另一人則來自意大利軍隊。一開始,這兩人並未參與審訊,他們隻是官方的觀察員。
審訊小組的組長是一位高個子的軍官,眼窩深陷,頗有貴族氣質。他向羅根保證,他們隻想知道儲存在他頭腦中的密碼,隻要說出密碼,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們未出生的孩子就都可以活命。第一天,他們不停逼供,羅根保持沉默,拒絕回答任何問題。第二天晚上,羅根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克裏斯蒂娜求救的尖叫聲,她一遍又一遍,不斷喊著他的名字:“邁克爾!邁克爾!”她顯然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羅根看著審訊組長熱切的眼神,終於悄聲說道:“停手吧。停手吧。我什麽都告訴你們。”
接下來的五天,他把已經過期停用的密碼告訴了他們。不知怎的,也許是通過對比攔截到的信息,他們發現了羅根在搞鬼。第二天,他們讓他坐在椅子上,在他周圍站成一圈。他們沒有問他任何問題,也沒有碰他一下。穿意大利軍服的男人去了另一個房間。沒過多久,羅根又聽到了妻子痛苦的尖叫聲,聲音中的悲慘超出了他的想象。羅根開始低聲說,他願意告訴他們一切,他們想知道的一切。可審訊組長搖了搖頭。他們都沉默地坐著,任由尖叫聲穿過牆壁,直刺他們的腦門,直到羅根從椅子上滑落,癱倒在地,淚流滿麵,痛苦得快要失去知覺。他們拖著地上的他穿過了有著高高穹頂的房間,拖進了隔壁的屋子。穿意大利軍服的審訊者坐在一台留聲機旁,不斷旋轉的黑色膠片將克裏斯蒂娜的尖叫聲傳遍了整座正義宮。
“你壓根兒就沒騙到我們,”審訊組長鄙夷地說,“我們比你聰明。你妻子早在第一天受刑的時候就死了。”羅根仔細打量著他們每個人的臉。如果他們讓他活下來,總有一天,他會把他們殺光。
後來,他才明白這正是他們希望看到的反應。他們向他承諾,隻要他交出正確的密碼,就讓他活下去。為了複仇,他照做了。接下來的兩周,他向他們交出了密碼,並解釋了使用方法。然後,他就被送回單人牢房,又被關押了數月。每周都會有一次時間,他還會被押送到有著高高穹頂的房間,接受那七個人的審訊,但他後來發現這純粹隻是例行公事而已。羅根無從得知的是,就在這幾個月,盟軍已橫掃法國,攻入德國,兵臨慕尼黑城外了。當他被召喚前去接受最後一次審訊時,他甚至不知道這七位審訊者馬上就要隱藏真正的身份,溜之大吉了——他們孤注一擲,想要隱入德國的普羅大眾,以逃避對他們罪行的懲罰。
眼窩深陷、帶著貴族氣質的審訊組長對羅根說:“我們準備放你走了,我們會遵守自己的承諾。”他的語氣那麽誠摯,那是演員的語氣,又或者說,是演說家的語氣。另一個人指著搭在椅背上的平民衣服,說:“把你身上的破爛兒脫下來,換上這些衣服。”
帶著難以置信的情緒,羅根當著他們的麵換好了衣服。其中甚至還有一頂寬邊的軟呢帽,他們中的一個人把它扣在羅根頭上。他們都友好地衝著他微笑。那個有著貴族氣質的軍官用誠懇的語氣聲如洪鍾地說:“馬上就要自由的感覺是不是很好?能活下去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可是在突然之間,羅根就明白了他在撒謊。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房間裏隻有六個人和他在一起,而且,他們的笑容是詭秘的、邪惡的。就在這一瞬間,羅根感覺到冰涼的槍口頂到了自己的後腦勺上。槍管推著帽簷,帽子往前歪了下去。羅根感到了將死之人的恐懼。一切都隻是一個殘忍的幌子,他們將像殺死一頭畜生那般殺死他,如同一個笑話。緊接著,一聲巨響傳入腦中,他如同墜入了水下,他的軀體從空間中抽離,炸裂在無邊無際的黑色空洞裏……
羅根還能活下來完全是個奇跡。他後腦中槍,被扔到了一堆屍體上,這些屍體都是在正義宮院子裏被處決的囚犯。六小時後,美國第三軍先頭部隊進入慕尼黑,醫療分隊發現了這巨大的屍堆。他們準備抬走羅根時,發現他竟然還活著。子彈偏離了頭蓋骨,在頭上打出一個洞,但並未射穿——炮彈彈殼的碎片經常會造成這種創傷,但在小型武器中,就相當罕見了。
羅根在前線戰地醫院接受了手術,然後被送回美國。他又花了兩年時間,在數家軍隊醫院進行特殊治療。槍傷損害了他的視力,他隻能看見正前方的東西,橫向視覺相當有限。經過訓練後,他的視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複,足夠讓他考到駕駛執照,並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隻是,他已經習慣了盡可能地去依靠自己的聽覺而不是視覺。兩年後,頭骨裏將碎骨連接在一起的銀片似乎成了身體自然的一部分,隻是在壓力巨大的時候,他會感覺到腦子裏所有的血液都在向它衝擊。
出院時,醫生告訴羅根,喝酒對他的身體無益,過度**也會造成傷害,最好也不要抽煙。醫生向他保證,他的智力並沒有受到影響,但他比普通人需要更多時間休息。由於顱骨的損傷和銀片的存在,顱內壓力有時可能會過高,引起頭痛,於是醫生又給他開了緩解間歇性頭痛的藥物。
簡而言之,他的腦子在麵對任何形式的生理壓力和情緒壓力時都相當脆弱。如果足夠小心,他可以活到五十歲,甚至六十歲。他必須謹遵醫囑,按時服藥(包括鎮靜類藥物),每月前往榮軍醫院報到,去接受體檢、更換藥物。羅根得到了承諾,他那無與倫比的記憶力絕對沒有受到絲毫損傷,這恰恰成了最大的諷刺。
其後十年,他聽醫生的話,按時服藥,每月都去榮軍醫院報到。可最終的事實證明,禍根其實是他神奇的記憶力。一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過去的經曆就仿佛電影那樣在他眼前重演。他能看見那七個人在慕尼黑正義宮穹頂高高的房間裏,從不漏掉任何一個小細節。他感覺到頭頂的帽簷往前一歪,冰冷的槍口頂在脖子上。呼嘯而來的黑洞將他吞噬。一閉上眼,他又能聽到克裏斯蒂娜恐怖的尖叫聲從隔壁傳來。
那十年成了一場持續不斷的夢魘。他出院時,決定在紐約定居。軍方發出他在戰爭中失蹤的通報後不久,他母親就去世了,所以回到故鄉已沒有意義。他想,也許在紐約還能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
他在一家大型保險公司找了份工作,可他驚訝地發現,他竟無法勝任簡單的統計分析工作,因為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他因為不稱職被解雇了,這樣的羞辱讓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急轉直下,也使他對其他人更不信任了。戰場上,他為了保住他們的命,連腦袋都被崩了,可現在他們卻開除了他,他們算什麽東西?
他在紐約退伍軍人管理局得到了一份政府文員的工作。他屬於三等職員,每周可以拿到六十美元的薪水,而他需要做的隻是最簡單的文件歸檔和整理。二戰後,政府為退伍軍人新建了數百萬份新檔案,這也使得羅根開始思考計算機使用的問題。可直到兩年後,他才真正研究出這類計算機係統所需的複雜數理程序。
他在大都市裏過著單調的生活。每周六十美元的收入隻能勉強應付必要的開銷,比如,在格林威治旁邊租的這套便捷小公寓、速凍食品以及威士忌。他需要威士忌,因為隻有喝醉以後才不會做夢。
每個工作日,他都在整理枯燥無聊的文件。回到家,回到那間破敗的小公寓後,他會拿出速凍食品,煮成熱乎乎卻寡淡無味的漿狀物。然後,他會喝下半瓶威士忌,倒在淩亂的床鋪上,陷入昏睡,有時甚至連衣服都不脫。噩夢仍會出現,隻是和現實相比,它也沒有糟糕太多。
在慕尼黑正義宮,他們剝奪了他的尊嚴。他們做的事,和他十三歲時那些男孩子威脅要對他做的事一樣。和脫掉他的褲子並掛到燈柱上相比,那七個人的所作所為是更加殘忍的成人版本。他們把瀉藥摻到他的食物裏。因為早餐是稀稀淡淡的燕麥粥,晚餐是清湯寡水的燉菜,再加上心裏的恐懼,他的腸道開始不受控製,食物穿腸而過。當他從牢房裏被拖出來,在長桌旁接受每日例行的審訊時,他能感覺到屁股周圍的褲子全是黏糊糊的。他能聞到那股惡臭。更可怕的是,他能看到審訊者們臉上殘忍的怪笑。他覺得恥辱,和一個小男孩感覺到的恥辱一樣。可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恥辱竟讓他覺得與折磨自己的這七個人更貼近了。
好幾年後,他獨自躺在公寓裏,又再次記起了身體所受的屈辱。他很羞怯,不願走出公寓結交朋友,也不願接受聚會的邀請。他認識了一個女孩,也是退伍軍人管理局的文員。她顯然對羅根頗有興趣,而羅根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才給出回應。她來到他的公寓喝酒,共進晚餐,明確表示願意留下來過夜。然而,當羅根和她躺在**以後,卻無法**。
幾周後,羅根的上級把他叫進人事辦公室。這位上級也是二戰退伍軍人,在他看來,既然他能監督這三十名文員,那就說明他的智力比他們更勝一籌。他盡量委婉地向羅根表達:“對你來說,這份工作目前可能有點兒太難了;也許你應該做一些體力方麵的工作,比如開電梯什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上級完全是出於一番好意,可這令羅根更覺羞辱。作為殘疾退伍軍人,羅根有權就被解雇一事提出申訴,可參與談話的人事主管建議他不要那樣做。“我們可以證明,你的智商確實無法勝任這項工作,”他對羅根說,“我們有你參加入職考試的分數,才勉強及格。所以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從政府部門病退。然後,你可以去上上夜校,也許會好一點兒。”
羅根驚訝得哈哈大笑。他推測,一定是他檔案裏的某些文件丟失了,又或者,是這些人以為他在填寫履曆表時弄虛作假了。一定就是這個原因了,他在看到他們都衝著自己微笑時心想。他們肯定以為,他的教育背景都是造假的。羅根又笑了,他走出人事辦公室,走出辦公大樓,離開了這份單調到令人覺得屈辱可他仍無法勝任的工作。他再也沒有回來。一個月後,他收到了解雇通知的郵件。他不得不依靠之前從未動用的傷殘撫恤金生活了。
現在,他的自由時間更多,酗酒也更厲害了。他在包厘街附近租了個房間,成為無數社會棄兒中的一員,和他們一樣整日喝著廉價的酒水,直至不省人事。兩個月後,他又作為病人回到了退伍軍人管理局,但這次並不是要治療頭部的創傷,而是因為營養不良和極度虛弱,哪怕是普通的感冒也能要了他的命。
住院時,他偶遇了童年時期的一位朋友——菲利普·霍克。霍克是來治療潰瘍的。他現在是律師。霍克幫助羅根找到了第一份在計算機行業的工作,這讓他回憶起了自己以往的輝煌,並開始與其他人有了交往。
然而,重歸社會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羅根在醫院住了六個月,頭三個月是要“徹底戒酒”,後三個月則接受了對頭骨損傷的一係列新檢查以及特殊的腦力疲勞測試。邁克爾·羅根第一次拿到了對自己全麵正確的診斷:他的大腦仍保持著近乎超人的記憶力以及部分的創造力,但它不能承受長時間不停歇的使用,也不能承受過大的壓力,否則就會由於疲勞而變得糊塗。他永遠都不能長時間地集中注意力了,可這是創造性研究所必要的。現在,即便是很簡單的任務,隻要它需要長時間不間斷的工作,對他而言也是不可能的了。
這個結果並沒有讓邁克爾·羅根垂頭喪氣,相反,他很高興,他終於準確了解了自己的情況。他感到如釋重負,他不再愧疚了,因為他不再需要為“人類的財富”負責了。菲利普·霍克安排他去一家新成立的計算機公司工作後,羅根記起,早在還是退伍軍人管理局的檔案文員時,他就已經無意識地在思考計算機建模的問題了。不到一年時間,他利用數學知識解決了很多計算機技術構建的問題。霍克幫他爭取到公司合夥人的身份,並成為他的財務顧問。接下來幾年,羅根的公司一躍成為全國最頂尖的十大計算機公司之一,並成功上市,不到一年,股票價格翻了三番。羅根成了業內公認的天才,並在數個政務部門並入國防部時,受邀對他們的管理程序提出建議。他成了百萬富豪。戰後十年,他終於成功了,盡管他每天的工作時間不能超過一小時。
菲利普·霍克負責打理他所有的商業事務,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霍克的妻子嚐試著讓羅根對她那些未婚的女伴產生興趣,可每一次都隻是露水情緣。他驚人的記憶力還在幹擾著他。在心情不好的晚上,他還能聽見克裏斯蒂娜在正義宮的尖叫聲,還能感覺到屁股上黏糊糊的褲子,還能看見七個審訊者帶著輕蔑的嘲笑看著自己。他想,他永遠都不可能再和另一個女人開始新的生活了。
這些年來,羅根一直密切關注戰後德國對戰犯的每一次審判。他訂購了歐洲報紙的剪報服務。當他開始收到計算機程序的專利使用費後,他又聘請了柏林的一家私家偵探社,讓他們寄來所有受指控戰犯的照片,無論這些戰犯級別的高低。他不知道那七個人的名字,而對方也一定是竭盡全力藏身於歐洲的千百萬人之中。想要找到他們,似乎是一項沒有希望的任務。
可當私家偵探社給他寄來了一張相貌威嚴的奧地利市政官員的照片時,他迎來了第一次突破性進展,照片說明如下:“艾伯特·莫爾克,無罪開釋。盡管他曾與納粹有關係,但仍保住了選舉資格。”照片上的那張臉正是他苦苦尋覓的七人之一。
羅根從來沒有原諒自己在諾曼底登陸日那天收發電報時的粗心,正是他的粗心,導致了他領導的地下小組被敵人發現,全軍覆沒。不過,他也從中得到了深刻的教訓。這一次,他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確保萬無一失。他給德國偵探社支付了更多的錢,讓他們對艾伯特·莫爾克進行了長達一年的嚴密監視。一年結束時,他又拿到了三張照片,每張都附有姓名和地址,這三個人也都是在正義宮殺害了他妻子並以酷刑折磨過他的人。一個叫卡爾·普凡,目前在漢堡做進出口生意。另外兩個是兄弟倆——埃裏克·弗萊斯林和漢斯·弗萊斯林,他們在西柏林開著修車店和加油站。羅根認為,時機已到。
他十分謹慎地做著準備。他讓公司任命自己為歐洲銷售代表,並開具了寫給德國和奧地利計算機公司的介紹信。他不害怕會被認出來,嚴重的槍傷和多年的痛苦折磨早已大大改變了他的樣貌;再說,他是已死之人。他的審訊者們都認為他們早已殺死了邁克爾·羅根上尉。
羅根坐飛機前往維也納,並在那裏建立了業務總部。他住進薩赫酒店,享用了精致的晚餐,品嚐了鼎鼎大名的甜點薩赫蛋糕[5],又在酒店著名的紅色酒吧小口啜飲白蘭地。接著,他漫步於暮色蒼茫的街道,聽著從咖啡館裏傳出的齊特琴[6]聲。他走了很久,一直到他覺得放鬆了,才回房間睡覺。
接下來的兩周,他在兩家計算機公司認識了不少熱情友好的奧地利人,通過他們的安排,他受邀參加了維也納的好幾個重要聚會。終於,在一次市政官員悉數出席的舞會上,他見到了艾伯特·莫爾克。莫爾克的變化之大,令羅根大吃一驚。他滿頭花白銀發,圓潤的臉上體現著優渥生活和美味佳肴帶來的滿足,氣質中流露出政客慣有的浮於形式的客氣。他挽著妻子,那是一個苗條快樂的女人,明顯比他年輕很多,但也明顯是深深愛著他的。莫爾克注意到羅根正盯著自己,便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似乎在說:“是的,感謝您投我一票。我當然記得您,記得很清楚。歡迎您隨時來我的辦公室找我。”這是一個專業政客的鞠躬。羅根心想,難怪他逃脫了戰犯的指控。可羅根很快又高興了起來——正是他的無罪釋放和隨後報紙上刊登的新聞照片,才真正宣判了他的死期。
艾伯特·莫爾克對這個陌生人鞠了一躬,盡管他的腳疼得要命,讓他一心隻想回到家裏去,好坐在壁爐旁,一邊喝著黑咖啡,一邊吃點兒薩赫蛋糕。這些舞會啊、宴請啊,是多麽無聊!可是沒辦法,畢竟政黨需要借機募集選舉的資金。況且,在最近這個多事之秋,同事們都忠心耿耿地支持他,這點兒小事是他應該做的。莫爾克感覺到妻子厄休拉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他又朝那個陌生人彎了彎腰,隱隱覺得這應該是個重要的大人物,他應該記得更清楚才對。
是的,當他被指控為戰犯時,他的政黨和他親愛的厄休拉都團結一致支持他。而當他被宣判無罪後,他人生中最幸運的時刻也來臨了。他贏得了選舉,進入了本地的市政委員會,他的政治前途盡管有限,但畢竟從此有了保障,他也將過上體麵的生活。可不安的念頭還是會跟以前一樣不時地冒出來:如果政黨和厄休拉發現那些指控都是真的該怎麽辦?他的妻子還會愛他嗎?她如果知道了真相,會離開他嗎?不,不管有什麽樣的證據,她永遠都不會相信他曾犯下那些罪行。畢竟,連他自己都很難相信。以前的他是個完全不同的人——更剛毅、更冷酷,也更強壯。在那個時候,要生存就必須如此。隻是……隻是……怎麽可能?當他給躺在**的兩個小孩蓋上被子時,他的雙手有時候都會猶豫著不敢去觸碰他們。這樣的一雙手怎麽能去碰天真無邪的孩子呢?可陪審團釋放了他,他們在衡量了所有的證據後,宣布他無罪,他也不會再次受審了。他,艾伯特·莫爾克,根據法律,將永遠無罪。隻是……隻是……
陌生人向他走來。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腦袋的形狀很奇怪。他很英俊,有一種德國人的陰暗氣質。可艾伯特·莫爾克隨後就注意到了他裁剪合體的西裝。不,這個人顯然是美國人。自戰爭結束以來,莫爾克在做生意的過程中見過很多美國人。他微笑著,歡迎這個美國人,並轉過身準備介紹自己的妻子,可妻子已走遠了幾步,正在跟別人聊天。就在這時,美國人做起了自我介紹,他的名字聽起來像是羅根,莫爾克隱隱覺得有些耳熟。“祝賀您榮升高職,也祝賀您之前無罪開釋。”
莫爾克對他彬彬有禮地笑了笑,背起了自己的標準台詞:“愛國的陪審團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做出了決定,這是我的幸運,畢竟我的確是一個無辜的德國人。”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美國人提到他正在開拓計算機業務,需要一些法律方麵的幫助。莫爾克立馬有了興趣,他知道,這個美國人的真正意思是想要規避一些政府方麵的稅收。根據以往的經驗,莫爾克意識到他可以從這次的合作裏大撈一筆。於是,他挽起美國人的胳膊,說:“要不我們去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去散散步吧?”美國人微笑著點點頭。莫爾克的妻子沒有看到他們離開。
他們在城市街頭散步,美國人漫不經心地問:“難道您不記得我的臉了嗎?”
莫爾克皺起眉頭,說:“親愛的先生,您確實看起來很麵熟,但畢竟我見過的人太多了。”他有些不耐煩,他希望美國人能趕緊談正事。
一陣不安襲上心頭,因為莫爾克發現他們走進了一條荒廢的小巷。這時,美國人湊到他耳邊,輕聲說出了一句讓他的心跳差點兒停止的話:“您還記得1945年的玫瑰星期一嗎?在慕尼黑?在正義宮?”
就在那一瞬間,莫爾克記起了這張臉。所以,當這個美國人再次說出“我叫羅根”時,他沒有一絲驚訝。恐懼,還有無法抗拒的羞愧,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就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
羅根看到了莫爾克恍然大悟的眼神。他挾著這個小個子男人,把他帶到了小巷深處,他感覺到莫爾克全身都在瑟瑟發抖。“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說,“我隻想知道其他人的情況,你的那些同夥。我已經知道卡爾·普凡和弗萊斯林兄弟了,另外三個人叫什麽名字,上哪兒能找到他們?”
莫爾克嚇得膽戰心驚,他笨手笨腳地沿著巷子跑了起來。羅根輕輕鬆鬆地跟在他身邊,如同兩個在一起小跑鍛煉的人。羅根跑在這個奧地利人的左邊,從肩帶的槍套中抽出瓦爾特手槍,一邊跑,一邊把消聲器裝到槍管上。他沒有絲毫憐憫,也沒有任何仁慈。莫爾克的罪行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在回憶裏重複上演了上千遍。當克裏斯蒂娜的尖叫聲從隔壁傳來時,是莫爾克笑著對他喃喃道:“算了,別拿你可憐妻子的性命逞英雄了。難道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順利出生嗎?”他明知克裏斯蒂娜已經死了,卻還是表現得那樣通情達理,那樣令人信服。莫爾克是七個人中最無關緊要的,可有關他的回憶必須消失。羅根朝莫爾克的側麵開了兩槍,莫爾克向前俯衝著趴倒了。羅根接著跑,跑出小巷,跑上了大街。第二天,他坐飛機去了漢堡。
在漢堡,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卡爾·普凡。普凡是審訊小組中最為暴力的那一個,可正是他野獸般的行徑,反而讓羅根不那麽鄙視他。普凡的所作所為出自天性,他就是個簡單、愚蠢又殘忍的人。羅根殺死他時,並不像對莫爾克那樣充滿了恨意。一切完全按計劃進行。唯一沒有按計劃進行的是他認識了那位德國女孩羅莎莉,以及她身上的花香、她奇怪的漠然和她無關道德的天真。
此刻,在漢堡的酒店房間裏,羅根躺在她身邊,用手輕輕撫過她的身體。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她,他確信她不會背叛他——又或者說,他希望她背叛他,因為隻有這樣,他的謀殺行動才會終結。“還喜歡我嗎?”他問。
羅莎莉點點頭,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讓我幫你吧,”她說,“我誰也不在乎。誰死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你——有那麽一點點在乎。帶我去柏林,你想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做的。”
羅根知道她字字出自肺腑。他直視她的雙眸,卻感到困擾。那眼神裏有孩童的純真,還有情感上的漠然,就好像對她來說,殺人和**一樣,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他決定帶上她。他喜歡有她在身邊,她也確實能幫上忙。再說,她似乎對其他任何事和任何人都無動於衷,而他絕不會讓她參與真正動手的過程。
第二天,他帶她去濱海大道和巴塞爾酒店的購物中心買東西。他給她買了兩身新衣服,都很襯她淡玫瑰色的皮膚和湛藍的眼睛。他們回到酒店,收拾好東西,在吃過晚飯後,坐上夜間航班飛向了柏林。
[1] 邁克是邁克爾的簡稱。
[2] 美國八所一流名校的聯盟,包括哈佛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達特茅斯學院、布朗大學以及康奈爾大學。——譯者注
[3] 惡魔島是位於美國加州舊金山灣的一座小島,四麵峭壁深水,交通不易,美國政府曾在此建有惡魔島聯邦監獄,關押過不少重刑犯,該監獄於1963年被廢止。——譯者注
[4] 蓋世太保(Gestapo),德語“國家秘密警察”的縮寫音譯。
[5] 維也納薩赫酒店獨特的巧克力蛋糕,由兩層甜巧克力和中間的杏子醬做成,上麵還有巧克力片,是代表奧地利的國寶級甜點。——譯者注
[6] 一種民間樂器,流行於奧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