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雲籠日弄輕陰,試與詩工略話春。蠢蠢楊柳初學線,茸茸碧草漸成茵。園林深寂撩幽恨,山水昏明惱暗顰。芳意被他寒約住,天應知有惜花人。
其一。雲團蔽日,天色微陰。依依楊柳吹剪成絲,綠意是生機的昭示。微草亦是漸長,碧色成茵。再看園林處,是深寂茂密的景,山水忽暗忽又明,應和著這一頭內心的傷恨。她本試圖作一些詩來講這春光漫漫,可憐芳花未綻懼清寒。她徒然做了一回惜花人。陡覺湘裙剩帶圍,情懷常是被春欺。半簷落日飛花後,一陣輕寒微雨時。幽穀想應鶯出晚,舊巢卻怪燕歸遲。間關幾許傷懷處,悒悒柔情不自持。
其二。這第二首當中,朱淑真要表達的亦是類似的情緒。那一日,她猛然發現自己的形容消瘦嶙峋。而這多半是因傷春所擾,身氣被損,自然就會憔悴起來。落日時分,寒風細雨來襲,不知花落多少。這一時,遠處的山穀當中依然有黃鶯鳴聲,於幽寂的深穀裏跌宕回旋盤轉。而舍簷下的雨燕卻依舊未歸,尚不知去向。隻此而已,悒悒柔情亦是不能自持。這是她的弱處,亦是她的惹人憐處。觸春景即傷情,她的才華芬芳遍地,卻隻有遺世獨立的命。連同她的春之情結一起變得哀婉。那一點淒婉堪憐的寂寞裏耗費的不是她的才華,是她心底關於愛的那一點單薄的暖。
流年虛度的是一種挽不回的失。疏螢度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帷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番新,雙蛾隻舊顰。起來臨繡戶,時有疏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朱淑真《菩薩蠻》上這女子的孤獨素來囂張。府邸的後園裏有假山、亭台、水榭,相映成趣。但他不在已經許多年,這一天也沒有任何的特別。已經入了秋,但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些。直到聽見山亭水榭裏的風聲瑟瑟,她才曉得這秋已來多日。一道秋風掃過她的窗,拂過她的麵,她瑟瑟往後縮了一縮,竟不小心撞上了身側舊舊的鳳幃。這真是風物睹人兩相望,一樣孤獨。自自己嫁作他人婦,她其實早已隱隱習慣了這一些寥寥落落寂寂寞寞。並無任何驚錯。隻是鎖一鎖眉頭,也就淡了濃愁。
夜半風過小軒窗,她聽見窗紙窸窸窣窣的聲響。起身走到朱門前,隻見流螢幾許繚繞過風花,彼此亦是倏忽而過來往無期。幸的是頂上那一輪新月相憐,不忍圓。“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煙靄繚繞,風燈迷亂,隻剩烏鳥空悲鳴。她對著這風月就淡淡一笑,時間也就流了走,過了去。他已離去,後會無期。這一闋《菩薩蠻》在朱淑真的《斷腸詞》裏隻是一枚並不驚豔的珍珠。但是它有光,並且一直在閃爍。於是我於詞海裏望見了它,並將它拾起,緩緩擦了幹淨。讀一句“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帷寂寞無人伴”。又一句“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最後再將它緩緩放回去。它是屬於紅塵裏又是風光外的珍寶。
我甘願隻做一回異鄉客,打馬而過,已然覺著內心滿足,安定豐盛。女兒總為情字愁。朱淑真不能例外,在書裏讀過那麽多的好時辰,才子佳人的意念早已在她的心頭氳了開,滲進了骨子裏。她曾對自己的未來抱著太多的希望。但內心的熱望驅使凡心所向,奔波勞苦,有盲目的趨向。於是,她在豆蔻年華遇見了這個他,卻在受字良辰嫁給了另一個他。這是她決計無法預料到的事情。她成了曠野裏一朵淒凜的鳶尾花,餐風飲露。淪落到最後,是無人問津的孤獨。朱淑真居於錢塘(今浙江杭州)。
西子湖畔總是發生情愛漣漣的銷魂地。就像那一年白素貞在西子湖畔遇見許漢文,她也遇見了他。然後彼此執手相望吟盡風華。他們恨不能溶進彼此的身體裏,占盡彼此的身體、靈魂,連同那風姿綽約的錦色年華。朱淑真的愛情勞苦雖然在詞作裏鋪張喧囂,卻也不失為一種鍛造。有一些人,隻有在絕境裏才能獲得突兀的蛻變。變得高深,變得隱忍,變得果決。朱淑真就是這樣的,斷然就是這樣的。否則,多年後,她也不會做出那樣決絕不留餘地的事情來。她也不會笑忘紅塵縱入水裏。她不是尋死,她是要重生。她是對自己的命來一回全權的把握、全權的掌控,不受人世間來往風塵的迎拒。她也是真的做到了。
少從男子那一處來看他的心意。他對她,亦是有著相似的沉重又令人窒息的掛念。愛情帶來的荒涼追隨至死。她離開的時候,他內心的不忍和傷痛也是深蝕的,愴烈的。她出嫁日,他和她或者也是有“陌上花開緩緩歸”的約定。“吳越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以書遺妃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用其語為歌,含思婉轉,聽之淒然。”形同虛無的假如,除了徒增淒涼,唯一的用處就是讓告別變得體麵一點。此刻,陌上花已開,她卻再也回不去。他亦再不能到來。他們走上的是彼此分斷的相背離的路途。他們的情意太長,他們的緣分太短。
下朱淑真有大量描述孤獨的詩句、詞句,比如這一首《菩薩蠻》裏的“鳳帷寂寞無人伴”,“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孤獨的因素裏,愛情的闕如是一方麵。環境的阻斷亦是一個重要的點。因山水阻斷,她難能與舊日親友聯絡,這極大地加深了她內心的孤獨感。於是她的落寞更甚,看上去便十分嚴重了。朱淑真有詩《春日書懷》裏,寫到一句“從宦東西不自由”,透過這一句更可斷定朱淑真曾隨宦東西,常年顛簸在外。流離是障礙,於是她獨自得純粹又透徹,甚至是絕望的。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裏淚長流。已無鴻雁傳家信,更被杜鵑追客愁。日暖鳥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高樓惆悵憑欄久,心逐白雲南向浮。隨夫宦遊在外,她是身不由己的。
每每憶及千裏之外的雙親,總會惹得淚長流。她內心的思鄉情緒是濃稠的。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家書,於是鄉愁更甚。且聽那杜鵑聲聲追客愁,心中情意更是難能自抑。日照暖煦。伶鳥吟歌。花光盈眸。柳影漫漫。麵前的好景也因此變得了無意義。常常都是獨自登高,憑欄惆悵。仿佛,心意會隨白雲南浮,向家**去。朱淑真隨夫在外長久,二人卻是相對無言了無情趣,彼此之間始終都是陌生的阻隔,絲毫也沒有靠得近些。感情裏的絕望不是久別,不是遺忘,是咫尺若天涯。她將這一些思想寫進了她的《舟行即事七首》。其一帆高風順疾如飛,天闊波平遠又低。
山色水光隨地改,共誰裁剪入新詩。漫長水路通向的遠處是陌生疏冷的。她能預感到那一些即將的內心的蕭條和無助。船帆高高掛起,順風行駛,急速穿過河流,駛往遠方。她能看到天空廣闊,能看到水天相接的遠渺。兩岸山色水光匆匆退去,被遺落在後處,景色仿佛更迭出律動。她見這景大氣又敞亮,欲賦詩述懷,眼下卻無人可與她共裁共剪、吟詩唱和。他給不了她一絲誌趣相合的指望。其五對景如何可遣懷,與誰江上共詩裁。江上景好題難盡,每自臨風愧乏才。隨夫宦遊路途裏,她常獨自觀景。對風對月對朝夕光陰。不能與他共詩裁,內心暗湧無處遣排。
流離江水之上,奔赴為止路途。她隨著他顛簸,別無他求,但求他能有些微的溫情的流露。但有一些人與她注定是背道而生,隻能越走越遠。這一個男人注定不能與她有更多的契合。如是,麵對此刻江水琳琅美景,她唯能慨歎自己才思不勝,不足以擔當起這天地之間單純原始的靜默。她的日子是索然的。其六歲暮天涯客異鄉,扁舟今又渡瀟湘。顰眉獨坐水窗下,淚滴羅衣暗斷腸。時間是不顧情意的。它流淌的速度會超過人的想象。一眼已隔世。在外漂泊長久,時至歲末,她依然客居天涯。這一日她又將乘船離去,渡瀟水,渡湘江。她眉頭緊鎖,端坐在臨水的小窗下,觀那深水淺浪明爭暗渡,擊打船體發出嘩嘩水聲。
令她內心的感傷兀自洶湧並且猝不及防。暗自落淚,染濕衣襟,傷斷心腸。他自顧自做他的官腔,她自顧自想她的心事。他們之間涼薄至隻有必要的逢場作戲。她開始失眠。她的內心焦灼焚燒,獨自熬夜,輾轉難眠。有詩《無寐二首》。其一吹徹雲簫夜未賒,梨花帶月映窗紗。休將姓氏思量遍,瀲灩新愁亂似麻。其二背彈珠淚暗傷神,挑盡寒燈夢不成。卸卻鳳釵尋睡去,上床開眼到天明。夜靜默,人蕭索。梨花帶月,新愁瀲灩。寬衣卸妝,任其用力,亦是孤枕難眠。夜色越闌珊,睡意越清淡,直至開眼到天亮。睡起之後,依然不能好過。慵懶而起,作詩《睡起二首》以抒內心倦怠。其一起來不喜勻紅粉,強把菱花照病容。腰瘦故知閑事惱,淚多隻為別情濃。其二懶對妝台拂黛眉,任他雙鬢像煙垂。侍兒全不知人意,猶把梅花插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