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清見到他們, 頓時悲喜交集。

“宋媽媽!”

他是雲初的嫡親弟弟,隻比雲初小了兩歲,宋王氏離開海家的時候他已經四歲多了, 還記得這個極疼愛自己和姐姐的宋奶娘。

宋王氏推開宋福的手,跌跌撞撞地進了屋, 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清哥兒, 真的是你!”宋王氏生怕他會消失似的,死死拉著他不放手, “十幾年沒見,你都長這麽大了……”

她記憶裏還是海晏清四歲多時一團稚氣的模樣, 這次相見他卻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年, 她之所以一眼就能認出海晏清,是因為他活脫脫就是海百川年輕時候的模樣。

想到老爺,夫人,還有被流放的海家人, 宋王氏哭得泣不成聲。

海晏清跟宋王氏說著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雲初身上。

雲初望著他, 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見她如此, 海晏清也忍不住眼睛一紅, 隨即強行忍住,輕聲喚道:“姐!”

宋王氏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鬆開了海晏清,一邊抹淚一邊說道:“是我忘了,清哥兒,你姐姐在這裏……”

海晏清點點頭,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 可看到雲初此時穿著家常的舊衣裳, 頭上更是梳了婦人的發式,還是忍不住又是心痛又是悔恨,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雲初忍淚說道;“晏清,你怎麽來了?父親母親可好?”

海晏清使勁點點頭:“都好,家裏人都好……”

這時宋貴提了熱水和茶壺進來,說道:“妹子,清哥兒,你們快坐下說話,這一路可是辛苦清哥兒了。”

雲初拉著海晏清坐下,又給他倒茶。

海晏清定了定神,說道:“姐,這次我是來接你回去的,皇上開恩,赦免了咱們海家,咱們都要回京城了!”

雲初手一抖,滾燙的茶水差點兒濺在手背上。

她放下茶壺,抬頭看向海晏清。

“你說的是真的?!”

一旁的宋王氏和宋福也是又驚又喜,宋貴早已知道了,站在一旁笑容滿麵地看著大家。

海晏清點點頭,含淚笑道:“聽說是大理寺卿鄭大人費了好大的力氣為父親平反,還在朝廷上當著皇上的麵頂撞豫王,力證父親清白,皇上看了卷宗和證詞,才知道父親的確是被冤枉的……”

宋王氏一邊聽著,一邊不住地哭著念佛:“老天開眼!菩薩保佑!我就說老爺和夫人都是好人,好人哪能沒有好報呢?”

宋福也激動不已,說道:“這下可好了,老爺夫人他們沒事了!”

海晏清向他笑著點點頭,又轉向雲初:“大概十天前我們才知道消息,母親一聽說這件事,就讓我來定陽接你,姐,這兩年你受苦了……”

雪中送炭的事鮮有人做,錦上添花卻是再容易不過,海家在京城本就有幾個至交好友,大理寺卿鄭大人向來跟海百川私交甚好,之前朝廷形勢不利才隱忍到現在,如今突然主動發難,目標直指豫王,朝中官員哪個不是人精,紛紛暗地猜測鄭大人身後定是得了有力的支持。

敢跟豫王對著幹有幾個?不過是太子和那幾個得勢的王爺,朝廷官員既然知道有人力保海百川,連皇上也親口認定海百川是被陷害的,那海百川十有七八會很快官複原職,自然有人搶著去告訴海家這個好消息。

因為朝廷的旨意還沒有下,海百川等人暫時不能離開黑水城,可是讓海晏清一個少年人來定陽接雲初還是辦得到的,黑水城的官員得到海家即將平反的消息,誰肯為這點兒小事得罪海百川,痛快地給海晏清辦了路引。

報信的人帶著海晏清到了京城,本想派人送他去定陽接雲初,卻被海晏清婉拒了。

他已聽說姐姐被賣到了青樓,雖然被宋媽媽贖了身,可具體情形卻不知道,如何敢讓外人幫著找雲初。

海晏清是海家嫡長子,原本就是被海百川教養得極好,這兩年被流放到黑水城更是多了幾分穩重和成熟,行事也越發穩妥。

他一個人不認識路,又不好尋熟人幫忙,便在京城尋去定陽的商隊,湊巧就跟宋貴搭上了同一條商隊,路上兩人閑聊起來,才知道彼此的身份,因此海晏清就直接跟宋貴回來了。

他路上也曾經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姐姐如今的情形,宋貴卻不肯說,他便猜到了幾分。

以姐姐出眾的容貌和犯官家眷的身份,又被賣到了青樓,雲初吃了多少苦頭,他都不敢細想。

雲初見他望著自己目光既悲戚又痛楚,卻沒有絲毫嫌棄,對他不由得多了幾分親近。

“都過去了,不必再提。”她淡淡地說了一句,又說道,“你這一路辛苦了,你和二哥還沒吃飯吧?咱們先去吃飯,歇一會兒再好好說話。”

宋王氏也竭力挽留,又叫了宋周氏去收拾房間留海晏清住下,又叫宋白氏去燒水給海晏清洗臉,連宋福也被她趕去找來新做的衣裳,給海晏清換洗。

海晏清一路著急擔心,看到雲初才覺得心裏踏實些,洗過臉換了身衣裳,宋王氏已親手做了幾個菜,放在桌子上。

“清哥兒,我記得你小時候愛吃海米蒸蛋羹,這蛋羹裏放了鮮蝦仁,你嚐嚐這味道怎麽樣?還有這海魚是新打上來的,京城那邊吃不到,你快嚐嚐看。”

宋王氏感念海大夫人的恩情,對海晏清也是極疼愛的,新做的幾個菜都是海晏清愛吃的。

海晏清依言吃了,見他吃得香甜,宋王氏才高興起來。

雲初卻吃不下去了,她低著頭挑著魚刺,默默地想著一會兒該怎麽跟海晏清說出實情。

吃過了飯,宋王氏等人識趣地離開,留下雲初和海晏清說話。

雲初問起海家在黑水城的生活,說起海老夫人的去世,二妹的低嫁,姐弟兩人忍不住相對流淚。

“……好在總算是熬出頭了,二妹也是為了家裏人在黑水城過得好些,才尋了個當地的小吏嫁了,好在婚後兩人還算和睦,我離開的時候,二妹已經有了身孕,她是不肯回京城的了……”

海家二小姐被京城人家退婚,這對女子來說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她現在在黑水城過得安穩,自然不肯再回京城去了。

說到已經成親的二妹,海晏清忍不住看向雲初。

“……姐,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年僅十七歲卻早已經受了無數風雨的少年直起腰板,他望著雲初,語氣越來越堅定。

雲初頗覺欣慰,很快又覺得辛酸無奈。

既然提到了這個話題,雲初也不想再隱瞞了。

“晏清,你跟二哥一路回來,他可跟你說了什麽?”

海晏清臉色一僵,抿緊嘴唇搖搖頭。

“我問過幾次,宋二哥什麽都沒說。”

正因為宋貴什麽都沒說,海晏清才更加擔心。

現在看雲初氣色雖好,卻是婦人裝扮,他雖有心理準備,卻也十分難過痛苦。

雲初點點頭,說道:“我……已嫁過人了,還有一雙兒女,隻是夫君早早去世了,奶娘怕我受委屈,就讓我在宋家住著。”

海晏清看著雲初平淡無波的臉龐,想著曾經溫雅清貴的姐姐不知經曆了多少苦楚,咬緊嘴唇才沒有哭出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說道:“姐,我來之前,母親對我說,無論你變成了什麽樣,都是海家的女兒,都是我的姐姐,這一點永不會變!你吃了這麽多苦,現在父親要起複了,正該接你回京城去……有父親母親,有我和弟弟妹妹,絕不會讓你被人恥笑!你若想嫁人就嫁,若是不想,我養著你和外甥外甥女,我一定會護著你們母子一生周全!”

他是海家長子,日後要頂立門戶的,他的承諾,就是海家的承諾。

雲初聽得淚盈於睫,唇角卻慢慢泛出笑意。

“晏清,你的心意我知道,父親母親疼我,我也知道。可是……”她笑了笑,輕聲說道,“我在定陽過得很好,你看,這宅子是我的,有奶娘一家照顧我,護著我……對了,我還開了個醫館呢,就在前麵那條街……”

“我在這裏過得很好,我也很知足,真的不想回京城去了。”

她沒有什麽大誌向,隻想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輩子。

而且她未婚先孕,又生了一對兒女,若是回了海家,就算有父母和海晏清維護,可是日子也不見得會好過。

於外,她已是不清白的女子,甚至會連累兩個孩子都會被指指點點,甚至遭人欺辱恥笑,於海家,她是曾經被貶被流放的證明,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那段不堪回首的回憶。

而且海家得罪了豫王,即使回到京城,恐怕也免不了再有波折坎坷,有過原身的經曆,她實在不想再次陷入權力爭鬥的漩渦。

與京城的富貴生活相比,她寧願讓孩子在這裏平平安安地長大。

海晏清望著目光平靜的雲初,隻覺得她是這樣的陌生。

雖然海家平反了,可是那個品貌出眾,聰慧嫻雅的海大小姐再也回不來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無欲無求,隻想平安度日的女子。

她還不到二十歲啊,這兩年的苦難經曆卻磨平了她所有的心氣和棱角,讓她對未來毫無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