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不知道為什麽在艾達家裏發現銅線雕像後,她對博士學位的態度就改變了,但這種改變的確發生了。“就好像他剛離開房間一樣,”幾天後,她對艾達這樣說道,試圖說明自己身上發生了何種變化,“就在我進門之前,普裏莫·萊維好像剛用多餘的線圈做出了那隻貓頭鷹。”
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再度有了那種聯結感,因為萊維太像一個謎了,所以那不是一種了解某人的感覺,而更接近於一種被人了解的感覺。她記得在祖父去世之前,還是孩子的她在祖父家玩耍,那時,那位溫和的老人會心滿意足地注視著伊麗莎,當她四處閑**的時候,他就躺在自己的搖椅上,眼睛閃閃發光,在祖父那偶爾關注的視線中,伊麗莎有一種被保護和被珍視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也很相似,仿佛萊維是一個和善的親戚,讓她有了一種被理解、被愛護的感覺。幾個月來,她一直努力地想從自己心靈的泥沼中挖掘出一些想法,而現在,這些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完整、清晰、光彩奪目。學術似乎不再那麽毫無意義。一天晚上,她去參加了意大利語係的同學們組織的文學沙龍,她感到其他同學驚訝於自己的出現,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當她進去的時候,坐在角落裏的巴萊奧蒂舉起手杖對著她。沙龍每周都有,類似於讀書俱樂部,你所要做的就是閱讀組織者布置的當代意大利短篇小說,然後自願來這裏討論它。這都是自己可以把握的。
她與學院和係裏的人見麵,向他們保證自己的狀態沒問題。“很奇怪,”她向艾達解釋說,“我現在真的很想把時間都花在學業上。”她在一天內重讀了《元素周期表》,這是萊維關於他那些古怪親戚的回憶錄;接著,她立刻又繼續讀了《被淹沒和被拯救的》,再一次被它那平靜的憤怒,被萊維智慧和優雅的文筆打動了;她又飛快地閱讀了萊維寫的那些小詩,其中許多是以動物為主題的,想必是他在阿爾卑斯山散步時見過的;最後,她能想象出那個人在動、在說、在生活。看到貓頭鷹之前,他的作品在伊麗莎的反複閱讀下變得了無生機,而現在,每個句子中的字母都拂去了灰塵,巍然屹立。
不知不覺,伊麗莎開始每天早晨去艾達家吃早餐。突然花那麽多時間待在邁克爾·羅伯遜的家裏,並以如此“個人”的方式來研究這位學者的著作,這對伊麗莎來說是很奇怪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伊麗莎問了艾達更多關於她的作品、她的詩歌以及寫作方法的問題。她讀了艾達的詩集—艾達的詩集不多,所以這花不了多長時間—越讀越喜歡:艾達的詩中有一種很堅固的東西,一種慰藉和永恒的東西。
“它很純淨,這是我喜歡它的一個原因。”一個周五,她從讀了一半的《度量》中抬起頭來,沉聲說道。
艾達發出了一種近乎尖叫的聲音,很難說她是受到了讚美還是冒犯。“謝謝你,伊麗莎。”她平淡地說,接著,她溫柔了下來,“事實上,它有更多的意義。”
從她的巔峰時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艾達放下了她幾十年來一直保持的偽裝,開始坦誠地和伊麗莎談起自己對於沒能在事業上取得更多成就而感到的失望—無論是作為一名作家,還是別的什麽。
“不是說我想要成為特德·休斯或是什麽人,”她闡述道,“這更像是—唔,老話是對的—人隻能活一次。我覺得我浪費了很多機會。”
“這是什麽意思?”
“我做得還不夠。我想,十六歲的我一定會失望的。她渴望世界,渴望成功、經曆和名望。在某些方麵,我遵循了我這一代女性的傳統路子:我做了許多令人失望的工作,然後結婚,什麽都不做。”
伊麗莎皺起了眉頭。她們這時在花園裏: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不下雨的時候,她們就在戶外吃早飯,必要時就戴上羊毛帽子。
“我不喜歡你用這種單一的方式衡量自己的貢獻,”伊麗莎說,“我相信其他詩人在過去的幾十年裏產出了更多的作品,但誰在乎呢?總有人會做得更好、做得更多。我想,一旦你開始用數量考慮生活—讀者的數量,詩集的數量—你就會陷入泥沼之中。”
艾達笑著聽伊麗莎妙語連珠。那是一種溫暖的笑聲,是對她的智慧的肯定。
“我想你是對的,”她說,“我讀了很多關於你們千禧一代的東西,你們看重的是生活質量,而不是數量;是經曆,而不是財富;是社交軟件,而不是貸款。這可能是因為你們負擔不起任何東西。”
伊麗莎皺起了眉頭。
“不管怎麽說,我過得很愉快,”艾達說,“我的婚姻很幸運。我的一些詩對某些人來說也是有意義的。這是了不起的。”
她們吃完了碗裏的東西,一陣微風吹亂了頭頂正在生長的櫻桃樹的樹葉。
除非在城裏有什麽事要做,伊麗莎通常九點就會到艾達家。當艾達煮粥的時候,伊麗莎會準備好裝著濃咖啡的咖啡壺,還有她從門階上取來,然後用微波爐加熱過的牛奶。她不知道的是,自從邁克爾去世後,這個咖啡壺就沒人再用過。伊麗莎第一次把它從碗櫥裏拿出來,放在櫃台上時,艾達一看見那個小玻璃壺就感到了痛苦。她不得不坐了下來。有那麽一會兒,她看見邁克爾穿著搞笑的愛爾蘭短襪在廚房裏走來走去,一麵為她準備早飯,一麵大聲唱歌,把咖啡灑得到處都是。接著,她又回到了現實,伊麗莎正忙著往壺裏倒水,她沒有注意到艾達坐了下來,也沒有注意到她的悲傷。對此,艾達很高興。
在戶外,她們讀著艾達訂閱的報紙。伊麗莎以前從未訂過報紙,這樣一種思考性、選擇性的讀報方式讓她感到陌生和奢侈。通常情況下,她一睡醒就會瀏覽英國廣播公司或英國《衛報》的網站,不停地刷頁和點擊,直到她對世界感到熟悉。她們發明了一種無聲的交流方式:伊麗莎先去看文化評論,而艾達則研究新聞和專欄,一麵發出嘖嘖聲、點點頭或是翻白眼,接著,她們會交換版麵,強迫對方閱讀商業版和外文版。有時候,她們會朗讀一些有趣的句子,或是一些尤為刁鑽的書評。
她們偶爾也會談到邁克爾。艾達驚訝地發現,自己很喜歡談論他。伊麗莎不認識邁克爾,這讓她感到放鬆:艾達可以描述她眼中他的樣子。和他們的老朋友在一起時,她總是不得不用自己對他的記憶來對抗他們的記憶,好像兩方都在爭當主角似的。
一天早上,艾達說服伊麗莎帶她去參觀她在街對麵的房子。翻修工程已經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艾達想看看建築工人們都做了些什麽。
“老實說,沒什麽好看的,”伊麗莎一遍又一遍地說道,“很糟糕,你不會喜歡的。”
“我是個愛管閑事的老太太。”艾達反駁道。
“沒什麽意義,”伊麗莎回答,“不管怎麽說,我隨時都可能要搬家,那個開發商告訴我,他想盡快翻修我的房間。”
“讓我去勘探勘探!”艾達堅持道,盡量不去想伊麗莎會搬走的事情。
她一走進屋子,臉色就變差了。她把絲巾捂到嘴邊,輕咳了起來。伊麗莎看著她,盡量忍著不笑:她的厭惡是顯而易見的。艾達沒有說太多公然批評的話,但麵對一堆堆灰泥和腐爛的地板,她總是忍不住揚起眉毛。她注意到了那些伊麗莎忍受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久而久之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那些東西變得潮濕、寒冷,水滴也發出了惱人的嗒嗒聲,而牆上伸出的釘子就像那種酷刑用的鉤子。
當伊麗莎指給艾達看她睡覺的地方時,艾達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房間雖然簡陋的,但還可以住人。接著,伊麗莎宣布盛大的巡遊結束了,艾達的臉色沉了下來。
“但是,你沒有廚房。”她喊道。
“我有麵包機和迷你冰箱,能吃得很好。”伊麗莎一板一眼地說。
“它隻有鞋盒那麽大!”
“你知道胃隻有一個化妝包那麽大嗎?”
“哦,理智點吧。”
從那以後,艾達每天晚上都邀請伊麗莎來家裏吃飯。讓伊麗莎覺得很有趣的是,多虧了她的鄰居和當地店主關係好,不然她吃的食物就像是自己生活在中東(雖然一切都有些山寨)。她們吃抹了棗泥的烤雞肉,以及塞滿了哈裏薩辣椒醬和切達幹酪的皮塔餅,還有蘸了蠔油的印度三角餅。飯菜並不倒人胃口,但也不怎麽好吃。一天晚上,伊麗莎小心翼翼地問艾達今後是否可以由她負責做飯,艾達欣然應允。
“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說,“家裏有幾百本烹飪書。”
伊麗莎點了點頭。廚房裏的一整麵牆都擺滿了書。“它們都是你的嗎?”
“邁克爾的,”艾達回答,“他過去常說,他退休後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他花了很多錢買這些食譜。我懷疑很多書壓根兒就沒翻開過。”
“我很樂意用它們,”伊麗莎說,“你會介意嗎?”
“不,親愛的,不介意。”艾達說,她拍了拍伊麗莎的手,“那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討厭做飯,我都做了五十年了。”
伊麗莎有生以來第一次對食物產生了興趣。在一天的學習之後,慢悠悠地做飯是令人愉悅的,她會開著後門,把國際廣播開到一半的音量,讓花園的微風蜿蜒地吹過廚房,仿佛廚房是一片林中空地。有那麽多調味品,那麽多鍋、攪拌器、胡椒研磨器,這讓悉心研究食譜成了一種樂趣,因為她知道,她擁有可能需要的所有工具,即使沒有,也有足夠的材料可以進行即興創作。這和在卡萊爾做飯時的感覺大不相同—在卡萊爾,伊麗莎的目標總是盡快把食物端上桌,盡量少弄髒廚具,因為他們沒有洗碗機。伊麗莎也不用擔心原料的價格,因為艾達什麽都買好了,她覺出伊麗莎已經身無分文,無力購買所有她想買的東西。
大多數時候,她們都是在客廳的小電視機前吃飯。伊麗莎設法把電視屏幕跟她的電腦連接上,當電視上沒什麽節目可看時,她們就看盜版片,伊麗莎隻要花一分鍾左右的時間就能在網上找到。艾達喜歡看她這樣做:她驚訝於伊麗莎的神通廣大和她獲取想要東西的技巧。她們從伊麗莎最喜歡的喜劇《間隔》開始,然後看《綠翼》。這些節目中有很多的親密戲和性暗示,起初,伊麗莎和艾達都感到不舒服,她們充分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也不確定是否要用肢體語言來表明自己意識到了性暗示的存在。但很快,她們就學會了用玩笑來緩和氣氛,或者就看著那些**戲,好像她們麵前並沒有發生什麽。
“我不明白為什麽這些電視劇都喜歡不停地使用‘靠’和‘操’這樣的詞。”一天晚上,艾達若有所思地說。
伊麗莎笑了。
“我真的不明白,”艾達嚴肅地看著她說,“沒有這個必要呀。你覺得罵人很有趣嗎?”
伊麗莎思考了一會兒。“有時候,我真是這麽覺得的。”她說。
艾達轉了轉眼睛。“瘋了。”她壓低聲音說。她們對視了一下,笑了起來。
幾個晚上過後,4月即將結束,5月就要開始,艾達讓伊麗莎觀看《飛機》,並對伊麗莎以前從沒看過這部片子而生氣。伊麗莎不太情願,因為從DVD盒上的圖片看,這部電影有點蠢,但看了不到十分鍾,她就笑得肚子疼,擔心自己的腸子會笑到破裂。艾達也笑了,主要是笑伊麗莎笑得控製不住自己。電影結束後,艾達有些害羞地走到了邁克爾的書房,去取他的吉他,她知道如何演奏電影中修女在飛機上給生病的孩子唱的那首歌。伊麗莎很驚訝,她立刻躺在了沙發上,假裝自己是那個男孩,他維持生命的機器一直無法開啟,而艾達則對著虛擬的乘客大聲地唱著蹩腳的歌。
最後,伊麗莎高興地笑著說自己該回家了。艾達把吉他收了起來,為伊麗莎不得不離開而難過,每晚和她說再見都變得越來越艱難。她們一起走到了前門。
“你收到那個煩人的開發商的消息了嗎?”艾達問道。
“沒呢。”伊麗莎歎了口氣。
“這人真討厭,還不給你個準信。”
伊麗莎點了點頭。這個夜晚是幾周來最涼爽的,炭灰色的澄淨天空中掛著藍白色的半月。伊麗莎回到了街對麵的臥室,看到對街的房子裏,一樓客廳裏的金色吊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接著,樓上房間的燈亮了起來,艾達準備睡覺了。知道她就在那兒,幾小時後伊麗莎就會在吃早飯的時候見到她,她們倆誰也不會獨自麵對第二天,這讓她感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