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伊麗莎醒來,覺得自己昨晚睡得很沉,壓根兒沒有做過夢,這是一種奢侈的感覺。
有那麽一會兒,她沉浸在這種感覺中,像電影裏的那些漂亮女孩一樣,在**舒展著身體,蜷縮著腳趾。慢慢地,她任由自己的思緒拚湊起來,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口渴了,如果是的話,她是不是該去拿一下桌上的那杯水。
她站起身來,拉開窗簾。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一看到對麵的房子,就勾起了她對昨天晚上的回憶。她突然覺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昨天她走到那扇漂亮的黃色大門前,按響了門鈴,被邀請進屋,並和住在那裏的女人成了朋友。她現在感到這一切都很陌生,就像是見了一個幾十年沒見過的親戚,並被他們告知了一些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做過的古怪事情,她完全想不到自己會做那些事情,即便當時還是個小嬰兒。
隨著她想起艾達,她也想起了當初是什麽讓她去了馬路對麵:魯比的信息激起了她內心的波瀾,讓那個她以為永遠消失了的自我又回歸了。她真希望自己在讀那條消息之前就把它刪了。她希望自己有足夠的韌性,有足夠的自我保護的本能,不去在意魯比似乎仍在關心她這件事。被朋友的一條信息影響真是太差勁了,這是多麽普通的一件事啊。她生氣地刷了牙,把筆記本電腦裝進包裏,想著今天會不會下雨,該不該帶一件防水外套去圖書館。當她離開家時,她盡量不去看對麵的房子,但當她打開自行車鎖時,對麵客廳的窗簾拉開了,伊麗莎看見艾達正坐在沙發上朝她打手勢。
有那麽一會兒,伊麗莎決定假裝沒看見她。她不敢相信自己昨天在她家待到那麽晚。這就像你在一個與之酒後亂性的人身邊醒來,你不確定自己暴露了多少真實的自我,又保留了多少,於是第二天早晨,你開始計較起來。艾達甚至給伊麗莎泡了一壺她最喜歡喝的茶,天哪,她善良得可怕。伊麗莎給人的印象一定是一個急需撫慰的瘋子。
她決心不和對麵房子的人接觸就進城去後,便戴上了頭盔,但是艾達繼續揮著手。這個姿態中有一種積極的意味,如此坦率,而又如此致命,以至於伊麗莎意識到如果不予以回應,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她也向艾達揮了揮手,比了個“早上好”的口型。
艾達示意伊麗莎過來。伊麗莎發現自己點了點頭,而後穿過了街道,突然,前門開了,艾達就站在那裏,穿著她的休閑鞋和睡衣。伊麗莎不安地眨了眨眼。
“我聞到了餅幹的味道!”艾達喊道。
“呃,有嗎?”伊麗莎問。
“有啊!”
伊麗莎聞了聞。沒錯,馬路上飄著餅幹的味道。
“怎麽會呢?”她問。
“不知道啊。”艾達說。
伊麗莎感到自己在笑。實際上,能再次見到這個古怪的女人還挺不錯的,盡管伊麗莎也同樣感到窘迫。她們聊了一會兒,伊麗莎笨拙地站在垃圾箱旁,手裏拿著車鎖,試圖抑製自己想要離開的衝動。艾達問她是否吃過早餐了。伊麗莎說沒有,她臆想著,警察是否知道艾達引誘學生到她家裏,然後肢解他們,或是給他們洗腦之類的。也許她是個科學派[87]。
“我正要煮粥。”艾達說。
“聽起來不錯。”伊麗莎說。她真的很喜歡喝粥,所以這不是謊言。
房子在白天似乎有些不同。它的外觀驅散了伊麗莎一切神經質似的擔憂,這顯然是一個愛讀書的獨居寡婦的家。壁爐架上、凳子上、小桌子上到處都是卡片:伊麗莎一開始以為艾達一定是過生日了,但後來她意識到,那是些印有水仙花的慰問卡片和用銀色字體寫的吊唁信。伊麗莎絞盡腦汁想記起艾達是否說過她丈夫去世的時間,也許是幾周前吧。
“我真應該把這些東西收起來,”艾達見伊麗莎正在讀那些卡片,說道,“他都走了兩年了。”
伊麗莎吞了一口唾沫。她想抱抱艾達。兩人走進廚房,伊麗莎一直留神著貓的出現:這房子感覺就像是那種一到黃昏,就會有一群流浪貓出現在後門,抓撓、叫喚,直到熱醃魚把它們鎮住的地方。
“做出好粥有五個秘訣。”艾達一麵打開爐架,一麵說道。
“哦,是嗎?”伊麗莎問。
“一是全脂牛奶;二是正宗的燕麥—那種結實、有形狀、蘇格蘭風味的;三是要先在鍋裏烤燕麥片;四是在製作過程中加入適量的馬爾頓海鹽。另外,在最後燕麥變稠的時候,倒點兒濃奶油也是個好主意。”
“倒多少奶油?”
“哦,一到兩湯匙。然後,你就讓粥自己靜一靜。”
伊麗莎笑了:“那需要多長時間?”
“至少十五分鍾。”
開始做粥時,伊麗莎講述了她和父親在卡萊爾是怎樣做的:他們還會加入烤榛子和大量的黑砂糖。艾達拿出了一些堅果,說她也要這麽做。她們在平底鍋上把堅果烤成褐色。廚房裏彌漫著堅果的香味。她們決定在外麵吃早餐,就在櫻桃樹下的折疊椅那裏。一隻紅色的風箏在不遠處飛翔,它看上去靜止不動,就像是懸在空中似的。她們沒怎麽說話,隻是把勺子在碗裏碰得叮當作響,一麵說著這粥真好之類的話,因為它的確很好,很美味。
伊麗莎最後在那兒待了一整天。當她在廚房裏幹活時,艾達就在她周圍轉來轉去,泡茶、找詩集、打掃衛生、哼著歌。伊麗莎能感覺到,有了自己的陪伴,這個女人是多麽高興。她原本要去現代語言圖書館取預約的書,但她無法離開。此外,和忙碌的艾達一起工作,她感到出奇地輕鬆。
兩點鍾的時候,她們喝了湯當作午飯,這湯是艾達從幾個寫著阿拉伯語的罐頭裏倒出來的。她們倆都不知道那湯是什麽,吃完之後也還是不確定,但湯很熱,有一股煙熏味,所以她們就著艾達在烤箱裏加熱過的皮塔餅一起把湯喝了。一麵吃著,艾達一麵告訴伊麗莎她的業務,她是如何創立的,以及她如何在最近意識到這不是她所希望的救生繩。
“如果你不再喜歡的話,”伊麗莎問道,“就不能不做了嗎?”
艾達思考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繼續做下去。”她說。
“為什麽?”
“哦,其實我也不確定。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獲得了相當多的客戶,以至於我現在覺得自己應該繼續做下去,這個想法似乎太愚蠢了,也許聽起來還很瘋狂。”
“我不認為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我也不認為這完全講得通。這生意是為了讓你開心,不是嗎?”
“是的,我想是的。”
“但現在它不能讓你開心了。所以暫停一下吧。”
“我可以試試。”
當艾達想象自己不用每天回複那麽多來谘詢的郵件和短信時,她突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沒有注意到,沒完沒了的赴約會讓她受人利用,甚至變得有些神經質。和這個聰明的年輕姑娘暢談這件事,讓艾達有了一種澄明的感覺。伊麗莎全神貫注地聽著,但當艾達說了什麽令她覺得有趣的事情時,她便會擺脫自己嚴肅的天性,發出一陣大笑。尤其是一對發生衝突的姐妹的故事,讓伊麗莎受到了吸引:艾達幾周前幫助過一對姐妹,這兩姐妹付錢給她,讓她裁決她們已故母親收藏的象牙梳子該歸誰。當艾達告訴伊麗莎有個律師脫下了睡衣,露出了自己的陰莖時,伊麗莎幾乎要笑出了眼淚,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可你為什麽要留下來做蛋糕呢?”
午飯後,她們去了客廳。伊麗莎被“出租外婆”的過程和艾達所陷入的種種奇怪局麵迷住了。這讓她感到充滿活力,讓她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想要采取行動去改變事情,而不是隻感受它們壓在身上的負擔。不知不覺,太陽開始落山了。斯溫伯恩路上的天空暗了下來。很快,天邊就呈現出了橙紅色和淡紫色。艾達正做著針線活:在教雙胞胎織毛衣後,她想起了自己有多麽喜歡做針線活,現在她又重新沉浸在這一愛好之中了。一年前,她會因為自己的行為太老套感到難為情,現在她不在乎了。至少,做“出租外婆”讓她意識到,所謂的年齡層也是可以有交叉的,執著於年齡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她一麵做著針線活,一麵想著她的母親。艾達對簡最鮮活的記憶,是她坐在克裏斯托一把鋪著格子呢的扶手椅上,手裏拿著針線,腿上放著一堆布料,上麵還躺著她們當時養的黑傑克羅素[88]。
過了一會兒,伊麗莎停止了閱讀,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她開始看房間裏散落在卡片之間的小碗、繪畫和貝殼,每一件東西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都蘊含了一段記憶。艾達不時地從扶手椅上抬起頭來,向她解釋為什麽窗邊有一個裝頂針的大罐子,那些光滑的白色鵝卵石又來自意大利的哪個海灘。伊麗莎正要靠在沙發上繼續看書,這時她的目光被角落裏一張小桌子上的某樣東西吸引住了。
桌上擺著一個物件。她以前從未注意過。它還沒有一個男人的手掌那麽大,擺在一個被翻過來的畫框前,因此伊麗莎看不到照片的內容。
她走到桌邊,心怦怦直跳。她跪了下來,以便更近距離地察看這個東西—一團紅色的金屬絲。這時,一個圓圓的東西從線圈中浮現了出來:一隻貓頭鷹。它有著小小的喙和結實的身體,背上的鐵絲翅膀合上了,蓬鬆的耳朵向上翹起,好像在專心地聽著什麽。
這是一個可愛的小東西。伊麗莎盯著它看了很長時間,感到自己的身體充滿了喜悅。她知道這個小雕像是誰做的,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或是她在這裏看到的—她住在對麵好幾個月了,卻從未想過這裏會有這麽一件珍寶。當然,她不能碰那隻貓頭鷹,因為它太珍貴了,所以她隻是看著。艾達也在扶手椅上看著她,她知道伊麗莎被觸動了,任由她如此。
“這個雕像……”伊麗莎終於開口了,她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她能感覺到眼裏的淚水,但知道眼淚不會奪眶而出,“是誰做的?”
艾達站起身。她溫柔地把貓頭鷹拿了起來。在她手裏,它看上去輕巧、精美、很有生氣。“是我丈夫喜歡的一位作家。”她說道。她不想再多言語了,至少現在不想。
伊麗莎點了點頭,覺得仿佛有一束陽光包裹著她的胳膊和胸膛。
“你想拿一會兒嗎?”
伊麗莎點了點頭。她伸出雙手。艾達把銅絲雕像放到她攤開的手掌上,那隻貓頭鷹似乎正抬頭看著伊麗莎,眼神中帶著一種生動的好奇,又或者是一種諷刺。
“普裏莫·萊維做的?”伊麗莎問道,盡管她知道答案。
“沒錯。”艾達回答。
有那麽一秒鍾,她想停下來,什麽也不說了。另一隻丟失的貓頭鷹依然讓艾達很沮喪,讓她不願多想;每當她想起第二個小家夥被遺棄時,她的心情就會變得灰蒙蒙的,像是穀倉裏的灰塵一樣。另一隻貓頭鷹也許落在了曼徹斯特的某個地方。當然,這很荒謬,她太過多愁善感了,艾達也經常責備自己這麽容易感傷—那個銅線雕像是個物件,又不是人或寵物—但當對那隻失蹤的貓頭鷹感到悲傷的鍾聲在她心中敲響時,這個信念就堅持不住了。
她看著伊麗莎,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原本有兩個。”她說。
她的聲音很沉靜。房間裏隻有她的聲音和時鍾的嘀嗒聲。
伊麗莎等著艾達繼續說下去。她可以感覺得到,如果說得太快或是太用力,艾達可能永遠都說不下去了。
“邁克爾原本買了一對,”艾達說,“兩隻小雕像,一個給我,一個給他。它們的翅膀是鎖在一起的。它們為彼此而生,也要相依相伴。”
“他從哪兒買到的?”
“都靈。買的時候我和他在一起。你可能已經意識到它們是多麽珍貴了。我們和萊維家族的一個朋友關係很好,我想,他隻會把貓頭鷹賣給真正愛護它們、珍惜它們的人。”
“我就覺得它們應該是直接從意大利買來的。我都不知道你們還能買到萊維做的銅絲雕像,這在關於他的學術研究裏不常被提到。”
“我不認為人們可以買到它們,至少不容易買到。當邁克爾得到它們的時候,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他過去常常開玩笑說,我們婚禮那天都被比下去了。”
伊麗莎露出了微笑說道:“我也很高興。”
艾達拿起了雕像後的相框。有一段時間,這張照片一直麵對著牆,這樣她就不會看到了。她把照片拿給伊麗莎看。
“邁克爾買了那對貓頭鷹幾小時後,我們拍了這張照片。”她說,“這張照片是在阿爾卑斯山拍的,地點是萊維喜歡的一條小路,你知道,他很熱愛登山。”
伊麗莎點了點頭,凝視著照片。邁克爾和艾達戴著紫色的帽子,站在一條灌木叢生的小路上,身後是一塊大石頭。伊麗莎隻依稀辨認出他們手裏的銅貓頭鷹。邁克爾看上去胖墩墩的,十分快活,唯一能表明他學者身份的,是一本從他的外套口袋裏伸出來的書—伊麗莎突然想起普裏莫·萊維的父親以前會專門定製夾克,這樣他的口袋就足夠放進去一本小說了。她看著邁克爾的衣服—他的大衣口袋似乎也是特意裁剪的。照片裏的艾達精力充沛、心情愉悅,她戴著一頂帽子,頭發剪成了閃亮的波波頭,盡管穿著笨重的徒步服裝,她也顯得十分優雅。
“很棒的照片。”伊麗莎說。
“是的。那是一個美妙的假期,也許是我們最好的假期。那時我把頭發剪短了。”
“一般來說,情況是相反的。老年婦女似乎覺得自己應該留短頭發。我一直覺得這很奇怪。”
“的確。這就是我留長發的原因。”
“很高興看到邁克爾的樣子。盡管我讀過他那麽多的書,但我並不知道他的長相。”
“後來,他變得更胖了。”
她們都笑了。
“我覺得你不應該讓照片對著牆。”伊麗莎說。
“或許如此。”
“你為什麽要把它轉過來呢?”
“哦,情緒嘛,你知道的。我為自己感到難過。”
“嗯,也許你應該讓它麵向房間。”
“是的。我想你是對的。”
艾達把畫框放了回去,現在它的方向掉轉了過來,麵對著客廳。她們欣賞了一會兒這個新的安排,接著,艾達解釋了第二隻貓頭鷹是如何失蹤的。她的聲音比平時微弱,她的嘴變得更僵硬、更小,但她想讓伊麗莎知道,於是她繼續說了下去。
“你知道的,另一隻貓頭鷹可能會和另一對夫婦過著上流生活。”伊麗莎溫和地說道。
艾達轉了轉眼睛。“我不這麽認為,”她說,“我想是搬家的時候東西沒有打包好,貓頭鷹被落在了車道上,然後被清潔工掃走了。”
“也許它被帶去了中國,或者別的什麽地方了。”伊麗莎說道,“現在,它已經融入了當地文化,學習方言,和當地人住在一起了。”
艾達微笑著聳了聳肩。
“另一隻貓頭鷹是裝在盒子裏,還是別的什麽地方?”伊麗莎問。
“我們打開行李時,發現這隻貓頭鷹在它的小盒子裏,所以我猜另一隻應該也放好了。是一個黑色天鵝絨的盒子,放珠寶的那種。”
“我知道那種盒子。”
一陣沉默。
“我們找過了。”艾達說道,她覺得應該讓伊麗莎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我無法告訴你我們找得有多努力。”
“我相信。”
“是的。嗯,當然了,更糟糕的失去都經曆了,不該再怨天尤人了。”
她們互相看著對方,都有些熱淚盈眶,接著,艾達躺回了她的扶手椅,伊麗莎坐回到沙發上,又開始看書。時鍾繼續在房間裏嘀嗒作響。安靜的氛圍時不時會被人行道上下班的人聲或車門關上的聲音打破。過了一會兒,艾達走了過來,挨著伊麗莎坐在沙發上。伊麗莎在閱讀的間隙瞥了一眼艾達,看見她在一塊白布上繡著什麽—她用金線繡著兩隻停在樹上的貓頭鷹,用銀線繡貓頭鷹周圍的環境:月亮從樹枝間拋灑下絲綢般的流光。
[87] 基督教科學派,美國人艾娣所創教派。該派認為物質是虛幻的,疾病隻能靠調整精神來治療。
[88] 一種活潑、精力旺盛、愛好群集的工作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