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廚房裏度過了第一個晚上。艾達播放了一張湯姆·威茲的舊專輯,領著伊麗莎坐在那把曾經屬於邁克爾的木質扶手椅上。椅子上墊著破舊的墊子,還有他過去常常藏在褶子裏的硬糖。它們時常會掉在地上,玻璃紙劈啪作響。
艾達喜歡伊麗莎坐在椅子上的不同方式。她的身型隻有邁克爾的三分之一,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雙運動鞋和一件灰色T恤。她盤起了腿,粉紅色的頭發紮成了一個尖尖的發髻,她說自己的頭發需要重新染色。艾達發現,她就是自己看到的那個站在斯溫伯恩路中央,等著被閃電擊中的年輕女人,直到一輛車開過來把她帶走了。
在艾達準備茶的時候,她們沒怎麽說話,兩人都很感激茶壺的轟鳴聲,它消除了交談的可能性。不管怎麽樣,艾達看得出來伊麗莎已經快要精疲力竭了—甚至她的頭也向前傾,好像她的脖子無力承受頭骨的重量。她的顴骨線條硬朗,皮膚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半透明。
對於伊麗莎來說,她沒有精力去思考艾達到底是誰,也沒有精力去想自己現在是身陷詐騙之中,還是一切安好無恙。她手裏仍握著“出租外婆”的廣告,她模糊地意識到,她在屋子裏度過的每一分鍾都可能被計費,但她無法讓自己打起精神去關心這件事。艾達散發出一種溫暖而包容的氣息,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頭都酥了。現在,隻要她在身邊就足夠了。
水壺裏的水適時地燒好了。艾達走了過去。碾平的黑色茶葉像標點符號一般。
“你要糖嗎?”
“不。”
“你要牛奶嗎?”
“要。”
“對不起,我沒問你就往你杯子裏加了一些。”
“反正我也想加,謝謝你。”
她們在廚房的桌子上一起喝茶。艾達注意到伊麗莎全身發冷,她纖細而白皙的手臂上汗毛直豎,於是艾達給她找來了一條舊的黃色羊絨毛毯,把它披在了伊麗莎的肩上。她倆同時覺得茶有一些古舊的味道。艾達又給兩人斟了一杯,她們便開始了交談。伊麗莎解釋說,自從兩人在她為留歐陣營拉票時短暫地見過一麵後,她就一直保留著“出租外婆”的廣告,雖然她不確定這則廣告是否是真的。艾達說這是真的,她還說覺得自己曾在伊夫雷的西爾維咖啡館裏見過伊麗莎,那時她在喝正山小種。
“哦,是嗎?我都不記得了。”伊麗莎說道,“但我在那裏的確都喝正山小種。”
“我本來想過去跟你說,我也喜歡正山小種,但最後我沒去,”艾達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了。很抱歉。”
“也許這樣最好。我可能有點激動。我想讓你知道,你點了一杯好茶。但那樣你可能會被嚇到。”
“我同意。正山小種是最好的。”
艾達笑了:“是我祖母帶我喝的。”
“我也是。”伊麗莎說。
她告訴艾達,她在晚上見過她幾次,她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出現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裏,讓她感到有點緊張。“還是那是住在這棟房子裏的別的什麽人?”她補充道,但她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問題。
“我現在一個人生活,”艾達說,“那一定是我。”
伊麗莎注意到了“現在”這個詞,她希望它不是她所感覺的那層意思。“真的很奇怪,”她說,“我見你看著外麵的街道,卻沒有打開窗簾,好像那樣看得更真切一些。”
“是的,我知道那樣看起來很讓人驚訝。我睡眠不好,站一站有助於睡眠。”
“我睡得也很晚。”
她們看著對方,很高興住在對街的那個人也在夜裏醒著。她們開始說起自己最初是如何來到斯溫伯恩路的。艾達的故事就長了,相當大一部分就是她的人生,因為這和邁克爾以及他們在曼徹斯特的過往有關。伊麗莎了解到,邁克爾曾在大學裏工作,後來去世了;具體是什麽時候去世的還不清楚,但如果涉及敏感的話題,她就不想問得太多。艾達說起丈夫的方式讓她很感動。大多數時候是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就像年邁的老人提到幾十年前去世的親戚一樣,但偶爾也會有什麽東西打亂了艾達原本的簡潔,讓她放慢了講述的節奏。她會在自己所講述的回憶中流連,在描述的時候重溫舊夢。她最終透露,他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去世的,事實上,就是在伊麗莎坐著的那把椅子上。
伊麗莎低頭看著坐墊,她感到很吃驚,但同時也意識到,如果像有鬼似的從座位上跳起來,那就太不禮貌了。看到她臉上矛盾的表情,艾達突然大笑了起來。伊麗莎也笑了,起初有些內疚,但之後就笑得心安理得了,因為她能想象出自己臉上的表情,她知道那一定很有趣,而且不管怎麽說,一個人死在廚房的桌子旁,這多少有些喜感,她倆都知道這一點,也忍不住想笑。
她們終於安靜了下來。艾達找來了一些消化餅幹,把它們攤成扇形放在盤子裏。她還沒有問伊麗莎為什麽決定過來,她知道她不會問的,至少目前不會,她不想讓伊麗莎因為她需要談話,需要與人接觸而感到不舒服。伊麗莎立刻吃了一塊餅幹,意識到自己已經很餓了。她來之前隻和朱迪在大學食堂吃了些薯條,因為薯條的價格不到一英鎊。她用餅幹蘸茶,把一半的餅幹都浸沒在茶水裏,直到餅幹顫抖著快要斷開了。
“我下樓的時候一切正常,除了他。”艾達說。
伊麗莎抬起頭來。她把餅幹放進嘴裏。餅幹在她的舌尖軟化了。
“他的前額貼在桌子上。”這是艾達第一次向別人描述找到邁克爾的經過。
伊麗莎什麽也沒說。她無法想象和一個人能維持這麽長時間的婚姻。她也不了解那個人突然從你身邊被奪走會是什麽感覺。
“奇怪,這些事情都是怎麽發生的?”艾達說。
伊麗莎伸手去碰艾達的手。她並不想握著它,那就太越界了,但她想讓艾達知道,如果她需要握手的話,她可以,她的手就放在那裏。
“我很遺憾。”伊麗莎說。
艾達勉強地笑了笑,站了起來。“唔,”她回答,“這麽說你是牛津大學的學生—本科生還是研究生?恐怕我說不太準。”
“研究生,”她說,“我在意大利語係。”
“哦,真的嗎?我丈夫也在那兒工作。”
“是嗎?”
“是的,邁克爾·羅伯遜。他研究的是20世紀的東西。”
伊麗莎幾乎把剩下的餅幹都掉在了地上。“邁克爾·羅伯遜?”她重複道。
艾達點了點頭。伊麗莎說她完全知道她丈夫是誰,他是她當初想來牛津的原因之一。他很出色,是係裏的領軍人物,她對普裏莫·萊維的大部分想法都是基於他在文章中提出的觀點,即使在今天,這些觀點聽起來也很新鮮,雖然其中一些文章已經發表十五年了。
她將所有對千禧一代的尷尬都拋在了一邊,麵對伊麗莎的熱情,艾達露出了微笑。幾十年來,她遇到過許多邁克爾的年輕學生,但她想,自從他的葬禮之後,就沒有一個人來過了。艾達望著激動的伊麗莎,感到自己的身體因渴望而躍動,那是一種如此原始的悲傷,似乎要把她從內心深處拉出來。邁克爾總是有辦法讓人放鬆下來,讓他們忘記自己,忘記自己作繭自縛的可笑的準則;而現在,他正從墳墓的另一邊,把艾達和這個年輕女子聯係在一起。艾達覺得她已經看到了真正的伊麗莎是誰,現在她說的話都是出自本能,出於一種真正的信念。
“很抱歉。”伊麗莎突然說道。
她停止了講話,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幾乎沒有給艾達說話的時間,還把對方的點頭當成了自己說個不停的動力。她發現艾達的眼睛靈動而明亮,艾達的右手放在了脖子上,修長而蒼白的手指拉扯著脖子上鬆弛的皮膚。
“我不該那樣對你說一大堆話,說一些……總之,很抱歉。”伊麗莎說道。
艾達清了清嗓子。“沒關係。”她說著,一麵捶打著胸口,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有活力一些,“坦白說,能聽到關於他的事情真是太好了。我都忘了他的學術成就還在。當然了,我知道還有學生從圖書館借他的書看,但隻是知道而已,我永遠看不到他們的臉,也聽不到他們在想什麽。”
伊麗莎點了點頭。
“要是你敲門的時候,”艾達歎了口氣道,“他在這兒就好了。”
伊麗莎點了點頭。她又給自己倒了些茶,仍然為自己表現出如此強烈的興致而尷尬:艾達是不是一輩子都這麽冷靜,當其他女人為她的丈夫而瘋狂,為他的天才而折服時,她總是像這樣麵帶淡然的微笑嗎?她擔心自己不是一個優秀的女權主義者,為了對方已故丈夫的回憶而忽略了麵前的這個女人。
艾達拍了拍伊麗莎的手,看出了她的窘迫。她們對視了一會兒,伊麗莎盡量不去想艾達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去想樓上是不是有一個圖書室,放滿了他讀過和寫過的書。艾達看著伊麗莎的臉,猜測著她在想什麽,也猜測著她忍住沒有說出口的東西。
午夜時分,伊麗莎才意識到,她已經在那個女人家裏待了好幾個小時了。她伸了伸懶腰,說自己最好還是回家吧。當她把杯子放進洗碗機時,強烈地意識到艾達可能會向她收錢。
“我該付你多少錢?”她強迫自己問道,看著自己親手把茶匙送進了洗碗機的格柵裏。因為這個尷尬的問題,她的表情都扭曲了。
艾達愣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噢,你不用付給我晚上閑談的錢。”她說,“別做傻事。如果我要收費的話,我會告訴你的。”
伊麗莎盡量不表現出自己突然的輕鬆。“我們還沒談你的生意呢,”她說,“我很想聽一聽。”
“下回吧。”艾達說。
“那太好了。”
她們就該由誰洗茶壺的問題輕快地爭執了一會兒,接著,伊麗莎清洗了茶壺,兩人走到前門。艾達指了指那塊啞光的黃色油漆說,如果你仔細察看,就可以看到邁克爾的掌紋。
“它看起來就像地圖上那種顯示山地陡峭的波浪。”伊麗莎說道。
“是的。”艾達笑著說。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一點,伊麗莎說得完全正確。她們又看了一會兒那塊油漆,接著伊麗莎轉身過了馬路。她想給艾達一個擁抱之類的,但她不確定這是否合禮儀。艾達催促她離開。
“明天再來吧,”當伊麗莎走到人行道上時,艾達說,“如果你想來的話。”
伊麗莎表示肯定會。她從街道的另一邊向她的鄰居揮手。艾達也揮了揮手。在走廊琥珀色的燈光下,她看起來那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