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在英國脫歐公投前的一個月,伊麗莎又收到了魯比的信息。這一條信息同第一條一樣語調輕鬆。
“我將和朋友們在牛津度過公投之夜。很高興能和你聯係上—我隻是想告訴你,我打算在判決之夜到你那兒去!親愛的。”
這很奇怪。到目前為止,伊麗莎還沒有回複魯比最開始發的信息,因為她已經和艾達談過了,艾達建議她不要再同魯比繼續來往了。艾達指出,對伊麗莎來說,現在有一個機會,讓她可以采取某種行動,以保持她正在建立的脆弱的幸福,她應該盡己所能來保護它。但現在,魯比又來和她聯係了。伊麗莎讀到信息的那一刻就想回複魯比,想知道她為什麽打算來牛津。得知魯比在牛津有朋友,她嚇了一跳。誰?他們為什麽會喜歡她?他們認識自己嗎?他們有沒有把有關她的信息反饋給魯比?但她沒有回複魯比,她開始用艾達那種沉緩的方式思考,若是以前,她會任由自己被傷害。
她每隔一小時左右就會閱讀這條信息一次,然後向上滑動關閉應用程序。每次這麽做的時候,她都帶著一絲懷舊之情,她下決心要把手機收起來,確信這是最後一次。她告訴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信息引起的情緒變化將減弱,她將不再關心它,也不再想讀它。但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對她來說,不回複魯比是困難的。幾天後,伊麗莎所住房子的開發商尼克和幾名身穿引人注目的夾克的建築商一起出現了。這些人並沒有敲前門,直接就走了進來。當伊麗莎摘下耳機,聽到臥室外麵有聲音時,才意識到屋裏來了人。她打開門,手裏拿著一把叉子當武器,驚恐萬分。
“哦。”她說。
他們似乎很驚訝地發現伊麗莎還住在那裏,盡管她告訴過他們,但尼克沒有回她的電話或短信,因此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
“抱歉,”尼克輕鬆地說,他走進她的臥室,環顧四周道,“唔,我們明天就要開始這部分的施工了,所以你最好搬家。”
伊麗莎看著他。“你要我明天就離開這兒嗎?”她說。
“是的,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早上,我們要斷電了。”
兩個建築工人也進了臥室。他們還有些同情心,對這裏顯然有人居住而感到不自在。但尼克把伊麗莎一箱箱的東西、光禿禿的桌子、沒有插電的迷你冰箱拿了進來,準備放在門邊。“我看你已經收拾好行李了,”他指出,“你看這樣行嗎,我把你這個月的房租退給你,好讓你離開的時候心情愉快些。”他拿出錢包,給了伊麗莎一遝現金。
“謝謝。”伊麗莎聽見自己機械地說道,她接過了錢。
那些人開始談論物流的問題。一個建築工人爬上伊麗莎的床,測量天花板,他穿著一雙大駝毛靴子,在油布上留下了布滿灰塵的白色腳印。與此同時,另一個建築工敲了敲臥室的牆壁,看它的承重情況,尼克則在察看門邊的模子。伊麗莎在角落裏注視著這一切。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覺得自己是這間髒兮兮、窗戶上落滿灰塵的小臥室的主人,但她突然就有了這種感覺。她咬著自己的手指,直到建築工人做完評估後離開。隨後,她掀開油布蓋,鑽進床單,想著自己該怎麽辦。
去艾達家裏吃午飯的時候,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她們沒有一起吃早飯,因為艾達起床後要先去編輯幾首詩,希望這些詩能成為她下一部詩集的主力。
“我要被趕出去了!”艾達一開門,伊麗莎就急忙說道。
說完這句話,伊麗莎竟然笑了起來,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聽上去太荒謬了。艾達的目光越過伊麗莎的肩膀,望向了後麵的房子,像是在看哪裏著火了。
“渾蛋!”艾達呼出了一口氣。
“是的。”伊麗莎說。她對於新奇境況的興奮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更沉悶的東西,如恐懼。
“哦,親愛的,”艾達擁抱著她低聲說道,“進來吧,我們看看能做些什麽。”
她們去了廚房。伊麗莎能聞到烤麵包的味道。艾達的詩散落在桌子上,有些做了注解,有些詩行被畫掉了。艾達從烤箱裏拿出了一塊蘇打麵包,開始收拾桌子,準備吃午飯。伊麗莎找到了她幾天前做的雞湯,放進鍋裏加熱。
“你的編輯工作進展順利嗎?”伊麗莎問。
“還行,還行。”
“我很期待讀到這些詩。”
“我也是。”
這是個玩笑嗎?伊麗莎不這麽認為。艾達的心思顯然在別處:她看上去很緊張,伊麗莎想。她不時窺視著伊麗莎,然後又瞟向別處,或是漫不經心地撥弄自己的頭發。
伊麗莎把湯倒進了碗裏,然後她們坐了下來。
“我想你是不會願意的……”艾達開啟了話頭,隨即停了下來,接著又開始嚐試,“我想,這種想法可能會讓你充滿排斥感,讓你想要尖叫著往山上跑……”
伊麗莎露出了微笑。害羞可不像艾達的風格。“說下去。”她說。
“但是,親愛的,你為什麽不搬來和我一起住呢?”
當伊麗莎思考這個提議時,房間裏一片寂靜。
艾達感到很不自在,她不敢直視伊麗莎的眼睛,她確信這位年輕女子會拒絕她,會覺得她的建議令人反感。於是,她咕嘟咕嘟地喝著湯,望著外麵的花園。一隻瓢蟲停在了大門的玻璃板上,發出了哢嗒哢嗒的聲響。
“搬進這裏嗎?”伊麗莎問。
“是的。”艾達回答,仍然盯著花園。
伊麗莎意識到艾達是認真的:她希望她們能住在一起。一種複雜難辨的快樂開始在她的心裏萌發,就像聽到了一首你曾經喜歡但已經忘卻的歌曲的開頭一樣。
“天啊,艾達,那太好了!”她說。
艾達猛地看向她。“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伊麗莎皺起了眉頭,“但你這麽做不是出於內疚吧?”
“不!我沒有理由感到內疚。我知道你們這一代人會覺得欠人家的情,但我不會被這種擔憂困擾的。”
“你知道你沒有必要為我提供住處嗎?”
“我知道,謝謝你。”
“你已經為我承擔了幾乎所有的夥食費用,沒必要再為我做什麽了。”
“你做了飯呀。我買那些食物隻是為了公平。”艾達說。她停了下來,把勺子擱下了一會兒。“如果你到這兒來住,我會很高興的,”她溫柔地說,“我想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
伊麗莎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基本上已經住在這裏了。”
“我發現了。”
“和別人住在一起是一場噩夢,你可能就會開始討厭我了。”
艾達笑了。“到了我這個年紀,還想給自己找個室友,多奇怪啊。”她輕哼道。
“你以前有過室友嗎?除了邁克爾?”
“哦,有的。上大學的時候當然有啦,再然後就是幾十年前,我和邁克爾第一次買房的時候,為了還房貸,我們招了幾個房客。有些人可真是怪胎。”
伊麗莎仍然有些猶豫不決,她想搬進來,但不想讓艾達被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我們試一試吧,”她提議,“幾周後再重新評估。如果你覺得我擠壓了你的空間之類的,沒關係,我可以另找住處。”
艾達沒想過這一切會進展不順,但她還是同意進行一次“試運行”,因為她覺得這樣會讓伊麗莎感到更自在。
“我會付房租的。”伊麗莎補充道。
“哦,天哪,這不可能。”艾達說。
她們爭論了一會兒,艾達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讓她看起來像一隻鷹。伊麗莎看得出來,自己是贏不了了。她做出了讓步,答應負責打掃衛生、購物和做飯以代替房租。
“你可以住客房,”艾達說,“它需要清理一下,因為裏麵堆滿了東西,不過我想它還是能用的。”
“我的東西不多,”伊麗莎說,“客房聽上去很完美。謝謝你。”
她們對視了一會兒,感到自己正被對方愛著。接著,艾達扯下一大塊噴香鬆軟的麵包,貪婪地塗上了黃油。伊麗莎攪了攪湯汁,想從裏麵找出幾塊雞肉。她們沒怎麽說話,直到其中一人想起她們昨晚一起看了一檔電視節目,她們就這個話題,以及是否應該看下一集進行了輕鬆的交談。
就在當天下午,伊麗莎搬進了艾達的房子。她沒有什麽選擇:尼克發來短信,說建築工人需要她在第二天上午八點之前離開她的房間。她打算找朱迪喝杯咖啡,後者提出要過來幫她把行李搬到街對麵去。
把所有東西都打包起來,再把它們運到如此之近的地方,這真是奇怪。伊麗莎堅決地告知艾達,不能讓她做任何搬行李之類的繁重工作。因此,艾達稍稍鬆了一口氣,回到書房去處理“出租外婆”的郵件了。她仍然接受當地人的雇用,但已經大幅減少了工作的次數。現在,她大約每周出去一次,是在她覺得真的有所需要的時候才會出門。
最後,艾達走下樓,想看看伊麗莎搬家的進展。朱迪和伊麗莎已經幹完了辛苦的工作,正在花園裏抽煙。當她們坐下來聊天的時候,雲層變薄了,她們一直聊天,直到能看見雲層灰色之下的一抹藍。艾達給他們找了一個邁克爾以前用過的煙灰缸,又給她們泡了一壺正山小種。見到伊麗莎的朋友讓她很興奮。朱迪則成了個追星族,因為自從艾達幾個月前登了廣告,牛津有個“出租外婆”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城,很少有人真正見過這位創業者,但她現在就在眼前,也很樂意被問及自己的工作。
朱迪那邊的情況很好。她和薩姆打算去牙買加消夏。她覺得英國文學不適合自己,今年秋天就會輟學,去倫敦的法學院學習。她似乎讚同伊麗莎和鄰居住在一起的決定,即便她覺得年齡差距很奇怪,也沒有說出來。當艾達告訴她,幾天前伊麗莎挾持自己去眼鏡店檢查視力時,她大笑了起來—艾達從二十一歲起就沒有檢查過視力,結果發現她急需配一副眼鏡。伊麗莎和朱迪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下午,在聊天停下來的時候,兩人都在想,明年她們都會想念對方的。想到這一點,伊麗莎覺得很愉快:這讓她覺得,她沒有把讀博伊始的生活搞得一團糟,起碼她有了真正的朋友。整個下午,她們都在花園裏閑逛,陽光漸暗,艾達時不時地漫步到草坪上拔除一些雜草。最終,伊麗莎意識到,她最好開始整理自己的房間,朱迪便離開了。艾達給了她一盒用特百惠盒子裝好的煎餅,可以拿回去當飯吃。
伊麗莎的新臥室不大,但有一扇幹淨的大窗戶,可以俯瞰花園。正如艾達所提醒的那樣,房間裏堆滿了東西,還有不少飛蛾,它們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刻振翅而去。伊麗莎並不介意。她享受打掃衛生的過程,在她的清理下,房間也慢慢變得宜居了。她一邊收拾,一邊播放著音樂,很高興有艾達在一旁告訴她,那些填滿了空間的東西現在應該放在哪裏。伊麗莎清理到一半的時候,她還下樓到廚房給艾達和自己做了晚飯。
“你確定房間沒問題嗎?”艾達問。她們正在吃菠菜和菲羅餡餅。
“堪稱完美。”伊麗莎說。
“小心那些飛蛾。它們在裏麵待得太久了,可能都變得會吃肉了。”
“我會留意的。”
她們看了會兒新聞就上床睡覺了。伊麗莎的房間還沒有窗簾,但她不在乎:如果關上了燈,她躺在**就能看見月亮和鄰居家那棵深藍色的白楊樹。她花了一些時間才放鬆下來,因為她的身體因來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而興奮,不過,她最終還是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太陽早已升起,她聽見了樓下艾達煮咖啡的聲音,也聽見了外麵屋頂瓦片上的兩隻鳥正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