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投後的第一天,算得上是伊麗莎生命中最奇怪的一天。黎明剛過,她陪魯比走到自由路。6月的早晨美不勝收,天空犁出了冰激淩粉色的痕跡,清晰可見的鳥兒啁啾啼鳴。停在伊麗莎熟悉街道上的汽車、拉上的窗簾、附近熟睡的人們都給人一種安慰。她感覺自己被束縛住了,並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確信,今天早上過後,她就再也見不到魯比了。她覺得自己即將結束一件事,結束她生命中的一個時期,雖然它很有意義,但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樣,它也有終點。她想讓這出戲快些結束,但她知道不應如此,它需要自然地走向終結。

魯比一直在說話,伊麗莎時而聆聽,時而走神。她知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自己仍會想著魯比,但現在她也知道—這種認知非常關鍵—她可以更多地去愛別人,也能得到更好的愛。

她們走到了自由路。天已經完全亮了,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魯比說自己住在一個朋友家,她叫安吉拉,住在頂層公寓。她們開門後,伊麗莎還沒來得及參觀那單調乏味的起居室,就感到一陣疲勞來襲,她問安吉拉是否介意她在沙發上打個盹。魯比說她不會。伊麗莎蜷起身子,魯比跪在她身邊,把毯子蓋在她身上,將伊麗莎的一縷頭發塞到她的耳後。伊麗莎閉上眼睛,假裝醉得厲害,而後轉過了身。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魯比站了起來,輕聲走出了房間。

伊麗莎醒來時,公寓裏十分安靜。咖啡桌上有幾小袋可樂和幾本雜誌,她們早些時候進屋時,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在廚房裏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聽著樓下電視的聲音,似乎是在播新聞。她感到自己支離破碎,但疲倦感來得更為清晰,她的思維仿佛變得十分簡單,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魯比走進廚房。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絲裙,帶有蕾絲的文胸掩住了她乳白色的**。伊麗莎可以看見她肩膀上那一顆熟悉的深棕色的痣,以及她修長而平坦的鎖骨。當她們對視的時候,伊麗莎驚訝於自己竟毫無感覺。接著,伊麗莎給魯比倒了一杯水。魯比一言不發地接了過去,一飲而盡。

“我現在要回家了。”伊麗莎說。

一陣沉默。

“回哪裏?”魯比問道,“回哪個家?”

“回斯溫伯恩路。”

魯比揚起了下巴。“得了吧,”她說,“我們都知道,你會留下來陪我的。”

“不,”伊麗莎說,“我不想和你再住在一起了。”

她的聲音很穩定。水龍頭裏的水正滴落到水池裏。滴—答。

魯比盯著伊麗莎看了一會兒,接著做出了回應。

“那就滾吧。”她抹了抹嘴。

伊麗莎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她說。

她拿起了外套和手機。魯比一動不動,注視著伊麗莎的每一個動作。伊麗莎拍了拍沙發墊,這樣就沒人知道有人在那裏睡過覺。她離開了公寓,關上門時,她聽見魯比穿過廚房,打開冰箱,從裏麵拿出了什麽東西。

在自由路上,伊麗莎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憋到自己感受到疼痛。她高興地大喊了一聲,呼出了這口氣。她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煥然一新。她很想散步,便走到市中心買了杯咖啡。她雖然睡眠不足,但十分快樂,不久,她注意到周圍人的臉上並沒有呈現出她的那種快樂。牛津的氣氛和昨天一樣,出奇地平靜,隻不過比起加冕禮,今天的氛圍更像是一場葬禮。伊麗莎知道留歐已經失敗了,但她仍希望這不是真的,她希望在自己睡覺的那幾個小時裏,情況會有所好轉。

在咖啡館,她點了一個百吉餅,一杯卡布奇諾,並借了一個手機充電器。當她的手機終於開機,讓她能夠閱讀新聞時,她的早餐已經吃了一半了。

官方消息稱,英國即將脫歐。卡梅倫已經失勢了。她把第四頻道的音量開得很低,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聽:新聞播報員的聲音沙啞,好像他們整晚都在工作似的。她剛要開始吃剩下的那一半百吉餅,就收到了艾達的信息。伊麗莎花了很長時間,才從被艾達斷然拒絕的打擊中恢複過來。種種事情開始匯集到一起,伊麗莎感到很抗拒,同時也感到驚訝,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因為她竟然誤解了艾達,以為她們的生活狀態使艾達快樂。當伊麗莎發現艾達不是開玩笑,便覺得很生氣,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毫無預兆地被趕出了家門,也因為艾達拒絕見自己,或是進一步說明到底是什麽讓她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以及為什麽她之前什麽都沒說,比如給自己一些信號,或是對這件事進行成熟的討論。起初,伊麗莎認為一定存在一塊缺失的拚圖,有某件她不知道的事情改變了艾達的想法,但後來,她決定尋找借口或是某種“陰謀論”,以模糊自己被拒絕了的殘酷現實,最簡單的解釋可能就是事實:丈夫去世還沒有多久,艾達不能忍受和另外一個人一起生活,而年輕的伊麗莎是不可能理解的。

十一點時,伊麗莎給她母親打了個電話。昨晚投票進行時,她們已經進行了大量的對話,似乎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弗洛拉甚至不知道伊麗莎和艾達住在一起,裏奇也不知道,但弗洛拉很快就掌握了情況:伊麗莎被趕出了家門,她身無分文,心煩意亂,需要安慰,也需要一個關心她的成年人為她製訂行動計劃。

“回來吧,”弗洛拉說,“你有自己的房間了,我們希望你在這裏過暑假。”

裏奇當時一定就站在電話旁邊,因為他說了“對啊,親愛的,回家吧”一類的話。

伊麗莎昨晚幾乎沒睡覺,她大腦昏沉,但強迫自己考慮這個提議。當然,回去會很奇怪。她會覺得自己像個入侵者。但也許這並不重要。在那兒待到秋天對她有好處,對大家都有好處。接著,她想起了自己對巴萊奧蒂的承諾,她要幫他做推廣計劃的,她不願違背諾言,也不能再讓他失望了。

“我不能,”她說,“很抱歉。我暑假得在牛津。”

裏奇似乎有些失望,但弗洛拉振作了起來,她給伊麗莎的學院打了幾個電話,給伊麗莎找到了一個房間,那原本是一個來自伯克利的訪問學者要住的房間,但他因為意外不得不留在加州。在這件事上,弗洛拉是一個強硬的談判者,她設法以微薄的價格訂下了這個房間:伊麗莎要花的錢隻比付給斯溫伯恩路的開發商的錢多一點點。

中午,喬治、山姆和朱迪來到斯溫伯恩路,幫伊麗莎收拾東西。她很感激,但同時也為自己的處境感到尷尬:她怎麽會對那個對她敞開了家門的老婦人表現得不好呢?她沒有拿艾達留在廚房裏,用於支付搬家工人費用的鈔票,實際上,看著那遝錢讓她感到不適—好像艾達做“出租外婆”攢下的錢有了用途,那就是付錢讓伊麗莎離開。朱迪很生氣,不停地說艾達有多麽殘忍,明知道伊麗莎這一年過得艱難,卻還要把她趕出去。伊麗莎已經疲憊不堪,顧不上辯解什麽了,盡管她的憤怒已經漸漸轉化為一種漫不經心的自我厭棄。“沒用的。”每當朱迪勃然大怒時,她都會這樣說。

他們每隔幾分鍾就會停下手頭的活兒,去聽聽新聞或查看手機,英國正被公投結果搞得亂七八糟,人們蠢蠢欲動,記者們津津樂道著近十年發生的事情,政客們則急匆匆地擺出各種姿態,希望借此將自己推上權力的寶座。喬治焦慮不安,伊麗莎則對這些興趣寥寥。塵埃終會落定的。投票的結果並不如她所願,但事情總是如此。朱迪不停地說,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對自己的國家充滿疏離感,還說她要申請愛爾蘭護照(她的父親是科克[95]人)。每隔半小時左右,山姆都會難過地搖搖頭。伊麗莎收拾好所有東西後,他們把行李裝上了一輛出租車,向市中心駛去。伊麗莎謝過大家,便打發他們走了。喬治在牛津附近過暑假,山姆和朱迪則要在第二天早上飛往牙買加。

下午剩下的時間裏,伊麗莎迷迷糊糊地把她的東西整理進了學校的櫃子和抽屜裏。這是一個本科生的房間,裏麵有插接板和廉價的鏡子,這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新生周。終於,在八點時,疲勞擊敗了她。她躺到了又硬又窄的**,一個合唱團正在樓下的房間裏練習,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如此而已》,伊麗莎哭了。眼淚流進了她的口鼻。她終於睡著了,夢見自己和艾達坐在斯溫伯恩路的廚房裏,桌上放著一壺正山小種,但茶燙得沒法喝,而且它似乎一直沒變涼。她們沒有說話,隻是一圈一圈地攪拌著茶,勺子在瓷器上叮叮作響,她們都看著對方的雙手。

[95]  愛爾蘭城市,是僅次於首都都柏林的全國第二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