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便來人領茵茵進門。
今兒院子裏仍有許多丫鬟婆子來回事,有幾個站在廊上說話的看見了茵茵,茵茵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不看她們,跟著來人快步入內。
邱姨娘此時在梢間的軟塌上歪著,一著青色福紋長袍的老媽媽立在一旁,正回說修葺園子的相關事宜,餘光見茵茵進來,立刻不說話了。
邱姨娘看也沒看茵茵,“來了?”接著自有奴婢上來伺候茶水。
邱姨娘命那仆婦繼續說,待聽完內情,命丫鬟帶她下去再領五十兩銀子。
回事的人下去了,屋裏無人說話,突然靜下來,邱姨娘捧起熱茶抿了口,才對茵茵道:“你瞧,我這兒一刻不得閑,昨兒沒見你是因雜事纏身,我一忙就把你給忘了,叫你在外頭等了許久罷?”
“姨娘事忙我還來叨擾,等一等不礙的,”茵茵道。
邱姨娘見她識趣,微微笑了,上下打量她幾眼,“誒?你還穿著初來時那身衣裳,前兒不是給你送了兩身,怎麽不穿那個?”不及茵茵回答便又自言自語起來,“我知道,定是你身份還沒轉過來,沒習慣當小姐,衣飾也還同原先那樣隨意,不過從今開始你要留心起來,什麽身份便穿什麽衣裳,下回再穿成這樣,我可不許你進我院子,我院裏人多眼雜,倘或有幾個搬弄是非,不安好心的,說我苛待你,那我就洗不清了!”
三言兩語把責任都推給茵茵,好像衣著寒酸是茵茵自個兒作的。
茵茵不想爭辯,準備說衣裳的事兒,立刻邱姨娘又道:“你去秋爽齋那日,我便命人來給你量體裁衣,方才又命人去問了,怎麽衣裳還沒給你送去麽?”
茵茵道:“等了十來日了,還沒有送來。”
邱姨娘臉色微變,瞅了眼費媽媽,立即費媽媽下去過問了。
接著,邱姨娘便把茵茵晾在一邊,繼續傳外頭的婆子們進來問話。
茵茵在旁聽著,發現進來回事的媽媽們口齒伶俐,邱姨娘說話辦事也很是利落,她不需參照什麽,仿佛什麽都記在心裏,三言兩語便把事兒料理清楚了。
譬如有個媽媽領了在園子裏栽海棠花的差事,邱姨娘命撥四十兩,叫領了對牌去,那婆子還不肯走,這般那般地找出許多事由來,便是為了多要幾兩銀子,邱姨娘一概擋了回去,道:“你打量我不知道市價?前幾年的賬目上就隻給了三十五兩,這我記得清楚,今年我已另多派了五兩,你稟的那些小事難道還不能涵蓋過去?”
那婆子無話可說,方悻悻去了。
茵茵不禁在心裏感歎,邱姨娘這個家不是白當的,果然有兩把刷子。
兩刻鍾後,費媽媽回來了,附耳向邱姨娘說了幾句,邱姨娘這才又看向茵茵,“衣裳確實還沒做出來,你先將就著,做衣裳不比別的,急也急不來。”
“本也不急的,可我明兒便要跟隨太太去暖寒會,若沒有好衣裳便隻能穿身上這衣裳去了,所以姨娘您看,能否先借給我五妹妹的衣裳,五妹妹隻比我大半歲,身形相當,她的衣裳我穿得,若有不合身的,我拿回去改好了也不消多少時候,明兒正好能穿上。”
“原給你的那兩身呢?那兩身太大太長了,改也改不好,我穿了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還說我來著。”
邱姨娘眉心微蹙,心想這幾日老太太臥病,免了眾人的請安,怎麽她過去了,她以為是茵茵想討好老太太,可她清楚老太太的性子,那是個油鹽不進的,想到茵茵被老太太甩臉子的模樣,她唇角浮起一點笑意,但很快壓下去了。
茵茵絲毫不察,繼續道:“姨娘,那我的衣裳……”
“你說你想借你五姐姐的衣裳,怎麽不自個兒去借?”
“我……我與五姐姐不熟,不敢貿然前去。”
“怎麽你還沒去拜見過你幾個姐姐麽?”邱姨娘故作驚訝,其實她早知道茵茵去新桐齋、紅豆館吃閉門羹的事兒了。
茵茵想起那日的窘況,臉上紅得滴血,無可言答,隻能低下腦袋默默盯著自己腳尖。
邱姨娘抓住了茵茵的軟肋,便迫不及待敲打,她故作語重心長道:“你雖年小,卻也不能總想著讓兄弟姐妹來擔待你。若懂事,就該自個兒去探望探望她們,說說話,或送個什麽禮物,如此方顯出你的誠心,他們也才好來照拂你,怎麽你還想端著架子,讓姐妹們先來同你問好,你才紆尊降貴去就她們不成?”
這番責備份量不輕,屋裏幾個丫鬟聽了嚇得都不敢抬頭,落針可聞,隻偶然聽見簷下的滴水聲,嘀嗒——嘀嗒——良久良久才滴下一滴來,叫人等得心發慌。
茵茵心中的委屈幾乎滿溢,她連合身的衣裳都沒的穿,哪還有禮物送人,況且她並不是沒去探望過幾個姐姐,隻是她們連門也沒讓她進。
於是她也不甘示弱,回望向邱姨娘,“姨娘教訓的是,都是茵茵不懂禮數,不過姨娘今兒既教訓茵茵,想必心裏很為茵茵著想,不然您把幾位姐姐和二哥哥叫來,我就在這兒向幾位哥哥姐姐賠禮道歉,請姨娘親自見證。”
邱姨娘端茶盞的手一抖,沒想到說來說去把自己套進去了,她道:“老太太和太太自會領你去認人,我怎好越俎代庖,”說著揭開杯蓋,抿了口已冷卻的茶水,察覺不對,又放下了。
她用帕子掖了掖唇角,“罷,我事忙,也管不得你們這許多,如芸,命人去向芙姐兒要身好衣裳來,就說送給茵姐兒的,回頭再給她補上。”
如芸應是,撩簾走了出去。
邱姨娘雖看不上茵茵,但既然幾次三番求到她麵前,還故意穿著那身破棉襖,可見有備而來,她不願落人口實,隻想趕緊打發她了事。
“咳咳……”邱姨娘又清了清嗓子,意思是她可以退下了,茵茵卻仿佛看不懂眼色,仍好端端坐在那裏。
邱姨娘心道這人究竟是明白還是愚蠢?才剛要趕客,還不及出口,便見茵茵起身請求道:“姨娘,我可以坐在這兒看您理事麽,我覺著您真威風!”
小孩子說話,沒頭沒腦的惹人發笑。
邱姨娘一麵暗笑茵茵沒見過世麵,一麵又被這句奉承撓得心癢,淡淡一句:“是麽?”終於沒再趕人。
茵茵便也老老實實坐在一旁看她理事。
兩盞茶的功夫,如芸端了衣裳進來,呈送給茵茵,茵茵懸了幾日的心終於放下,接了衣裳預備起身告辭。
蘭香輕拉了拉她的胳膊,她會意,把那身柿子紅折枝梅花長襖拎起來看……
果然裙擺處一個銅錢大的口子,這口子邊緣齊齊整整,想是用剪刀故意剪破的。
於是茵茵命如芸把這衣裳呈上去給邱姨娘,邱姨娘見了,也隻道:“想是放在櫃子裏久了,叫老鼠咬的,”說罷便斥如芸,“辦事愈發不上心了,衣裳拿回來也不知查看查看,回去換一身來。”
如芸小心翼翼端過托盤,領命自去了。
第二次送過來的是一身素絨繡花短襖配香色撒花馬麵裙,外加一件蜜合色鑲白狐毛的披風,茵茵細細檢視了兩遍,確定完好無損,這才向邱姨娘告辭,退下了。
來時光顧著擔憂,方才又光顧著應對邱姨娘,這時候走出來被冷風一吹,人突然醒了似的,有了五感,茵茵這時才感到身子凍僵了,她打了個冷顫,對蘭香道:“蘭香,這棉衣真不能穿了,凍死我了!”口吻頗有些撒嬌的意思。
蘭香心裏也跟著高興,“現在好了,小姐有新衣裳穿了,我看這棉衣毛絨絨挺暖和的,小姐回去就換上!”
茵茵果然回去就換了新衣,這身素絨短襖和香色馬麵裙搭配十分素雅,也合身,唯有領子略低,袖子長了約莫小半寸,她在銅鏡前轉了幾轉,瞧了又瞧,愈瞧愈順眼,覺著這點小瑕疵不必改了。
蘭香卻執意讓茵茵脫下,她收好挽在臂彎裏,撣了兩撣,道:“小姐覺著好,奴婢卻看著別扭,那宴會上的夫人小姐們是見慣了好東西的,小姐穿的衣裳不合身她們一眼便看得出來,到時背地裏不定怎麽笑話呢,得叫綠屏拿去改小些!”
提到綠屏,蘭香又瞅了眼茵茵,茵茵知她什麽心思,轉到屏風後把衣裳換下,一麵道:“看她把這衣裳改得好不好,若改得不好,後頭的事我自有計較,若改得好,暖寒會回來我也有話同她交代。”
蘭香應是,她是個有主意的,往常看茵茵年幼,怕她不懂,便常給茵茵出主意,但自從聽了茵茵那番馭人的話後,便知道自己跟的小主子看似天真,其實心裏也有成算,於是不再自作主張替她拿主意了。
那邊廂,綠屏接到給茵茵改衣裳的活計,當即便量了尺寸,劃好要改的地方,而後坐在窗下,穿針引線縫補起來。
她上回議論主子被抓包後,這兩日都過得戰戰兢兢,生怕茵茵處置她,尤其聽說今日茵茵去了邱姨娘處,以為茵茵去告狀,更是茶飯不思,坐立難安。
等來等去沒想到什麽事也沒有,反而蘭香拿了衣裳來叫她改,臉色也如往常一樣,如此便是放過她了,她心下稍安,也不好意思再推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