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問立誌。
先生曰:“隻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誌。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1]’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2],亦隻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有人問怎樣立誌。
陽明先生說:“隻要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誌。能時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會在天理上凝聚,這就像道家所說的‘結聖胎’。天理的意念常存,慢慢達到孟子講的美、大、聖、神的境界,也隻是從這一意念存養,擴充延伸而達到的。”
【解析】
這節是講立誌,現代人說到立誌,一般是比較具體的。大家可能都會有類似的記憶,我們上小學時,老師一般都會讓我們寫一篇作文,要求談理想或者長大後的誌向。記得當時很多同學寫長大了要當科學家,要當教師,要當警察,要當醫生等等,我當時寫的是長大了要當科學家。教科書的插圖中,科學家一般都戴著眼鏡,拿個試管在那裏搖,當時我覺得那個形象十分有吸引力,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戴著眼鏡在實驗室裏搖,至於搖的到底是什麽並不重要,關鍵是那種感覺太好了。
如果當年某個同學按照陽明先生這裏對立誌的理解,把這篇“作文”交上去,老師在作文評語中基本上會幫他(她)指出如下兩個問題:第一,字數少於五百字。陽明先生這裏用了區區幾十個字就將“立誌”這麽神聖的命題給打發了,而小學生作文的基本要求是不能少於五百字,想象力再豐富的同學,都很難把這幾十個字擴展到五百字以上。第二,空洞無物。也就是說,即便是王陽明先生來寫這篇命題作文,其結局也是被老師判為零分,甚至被罰重寫。
這就是陽明談立誌和現代人談立誌的巨大分歧之處,現代人所說的那些誌向,在陽明先生看來都可歸類為“意必、意固、意我”,總之都是一個太拘泥於“我見”的自以為是。你說我要當籃球明星,要成為超越姚明、林書豪的籃球巨星,但是可惜你隻有一米六五的身高,運動方麵也沒有超越常人的天賦。那你的誌向能實現嗎?如果成不了籃球明星,你是否打算就此放棄探索人生的意義而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呢?
世上不如人意的事情十有八九,而凡是太執著於“我見”的人,都很難從生命中尋到幸福和平靜。陽明說,立誌不是這樣的,立誌就是“念念不忘存天理”,七個字足矣!
我們來看下陽明先生本人是如何立誌的。
1496年,二十四歲的王陽明再次參加科舉考試,又一次名落孫山,真實原因並不是陽明先生水平不行,而是另有內情,但是說來話長,這裏就不再詳談。
和陽明住在同一個客店的一位考生遭遇與他相同,倆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這位仁兄神情黯然地說:“吾深以落第為恥!”意思就是說“我深深地為自己沒能考中而感到羞恥!”
正在夾菜的王陽明放下筷子,踱步到窗前,仰望天空,款款道出了他的千古名言:“汝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
這句話從另一個側麵印證了陽明對於“立誌”這件事的看法,同為落第之人,旁人還為不能考取功名而棲棲遑遑的時候,陽明先生早就跳出了名利得失的牢籠,而去關照自己到底有沒有因為落第這件事而動心這個更加“硬核”的問題。
前麵為了講明陽明先生的“立誌”,我把現代人的“立誌”貶得太過,這裏需要再補充一下。現代人說的立誌,往往是一個很具體的目標,其好處是行動有方向,正所謂有的放矢,就是指這個,而且,當這個目標和天理相吻合之時,這種誌向在引領人們奮發向上的征途中,也起著極大的引導人的明燈作用。所以也不能將其說得毫無是處,但是,在立現代的“誌”的同時,我們還有必要常常提醒自己去存養陽明說的那個誌,因為陽明的那個“誌”,比我們現在所理解的那個“誌”更基本、更底層、更具有燈塔般的指引力。
[1]聖胎:道教金丹的別名。內丹家以母體結胎比喻精、氣、神三者所煉成之丹,故名。
[2]美大聖神:出自《孟子·盡心下》,原文是“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