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隻是平日不能‘集義’[1]，而必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2]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隻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陸澄問：“有人夜裏怕鬼，怎麽辦？”
陽明先生說：“隻是因為平日裏不能‘集義’，而心有所虧欠，所以才怕。要是平日的行為合乎神明(的要求)，又有什麽害怕的？”
子莘說：“正直的鬼不必怕，怕那些邪惡的鬼不管人的善惡（上來就害我），所以不免要害怕。”
陽明先生說：“哪裏有邪惡之鬼能迷正直之人的？隻這一怕，就是心邪了，所以有在這上麵犯迷的，不是鬼迷了他，是他的心自己迷了。比如有人好色，就是色鬼迷了；貪財，就是財鬼迷了；為不應當發怒的事情發怒，就是怒鬼迷了；懼怕不該懼怕的東西，就是被懼鬼迷了。”
【解析】
這節出現了一個重要名詞——集義。“義”者，“宜”也，合適，適宜稱為義，朱熹說：“集義，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於義也。”“集義”就是事事都合適，適宜。朱熹說是“積善”的意思，其實也對，但是考慮到古今文字在字義上的差異，我還想說明一點，這裏的“積善”不能理解為我們現在說的善男信女們“積德行善”中那個“積善”的意思，現在說的“積善”，有一種純粹道德上的傾向，還是回歸到“義者宜也”這個最初的定義上來理解“積善”，才最切合這裏要表達的意思，“積善”其實也就是“做合適的事情”。
陸澄在這裏問了一個在今天看來比較搞笑的問題——“有人（估計就是陸澄自己）夜裏怕鬼啊！老師，你看咋辦？”
陽明回答：“隻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必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的要求），何怕之有？”
不能“集義”導致了“必有所慊”，這個前後關係還是要理一理，“慊”是不滿足、不滿意的意思，那“必有所慊”就是必然有所不足，有所虧欠的意思。不能“集義”，就是平日言談舉止，還是有不到位的地方，也許在大部分事情上所行是適宜的，但是哪怕有一件事情違背了“天理”，就不能稱為“集義”了，“義”既然是“集”的，就要時時刻刻，事事物物都處之得宜，滴水不漏才行。
還是拿《菜根譚》中的一句放在這裏，作為陽明要表達意思的最好注腳——“一念錯，便覺百行皆非，防之當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針之罅漏；萬善全，始得一生無愧，修之當如淩雲寶樹，須假眾木以撐持。”
感覺《菜根譚》這句話比陽明講的更形象，“渡海浮囊”也就是古人說的遊泳圈，當然這裏也是比喻。我們知道，如果在海中遊泳，你說這個遊泳圈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地方都是完好的，就是有一個針眼大的洞，不礙事，拿去用吧，那就完蛋了，隻要你在海上遊的時間足夠長，這個針眼大小的洞足以把遊泳圈中的氣體泄完，遊泳圈在海上撐不了多久就會沉到海底去。
陽明的論述邏輯就是這樣的，不能“集義”導致“必有所慊”，心中有了虧欠，導致怕鬼，這種情形就像我們借了張三二百元錢，一時手頭緊還不上，總怕出門遇到張三，即便人家不催債也心中發虛。陽明的意思就是努力打工不要偷懶，賺上二百元錢還給張三，這樣你出門就算碰到他也可以抬頭挺胸了。就是這麽個意思。
在場的另一個弟子子莘說了：“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陽明回答說：“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隻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陽明闡釋得已經非常明白了，人凡是有所憤懥、喜樂、憂思、恐懼等情緒，均不可留於心中，必須中空無物，才能處處應對得宜。
[1]集義：出自《孟子·公孫醜上》，朱熹的《孟子集注》這樣注解：“集義，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於義也。”
[2]子莘：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禦史。嘉靖三年（1524）因進諫獲罪下獄，被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