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唐詡[1]問:“立誌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

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誌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逾矩’,隻是誌到熟處。”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唐詡問:“立誌就是要時常心存善念,就是要為善去惡嗎?”

陽明回答:“心中存有善念時,就是天理,這個意念是善的話,還用得著(刻意)去思什麽善呢?這個意念不是惡的,還用得著(刻意)去除什麽惡呢?這個意念就像樹木的根芽,立誌的人隻是常常持守這個善念而已。孔子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隻是立誌形成了習慣而已。”

“精神、道德、言行舉動,大多以收斂為主,(適當權變的)發散是(情勢所在時的)不得已。天地間的人和萬物都是這樣的。”

【解析】

這節的關鍵詞是“立誌”和“善念”。喜歡萬法歸一的陽明在這裏列了這樣一個等式:善念存=天理(存)=立誌。這個等式中,“存”和“立”可以認為是同一個意思,都是為了表明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存在。那麽按照數學中刪除同類項的簡化法,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等式:善念=天理=誌。這個等式和簡化前的等式在意思上是沒有區別的,因為“善念、天理、誌”這些東西都脫離不了人心,說到這些東西時,即使沒有刻意提出要“存”,要“立”,但是我們也要知道,“存”和“立”這些人的主觀能動性已經自然而然地蘊含在其中了。

再簡單說一下中國古代的陰陽觀。陰陽觀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有相互對立且統一的兩極,像太陽和月亮,男人和女人,白天和黑夜等,抽象一點的像大與小,強與弱,高與低,遠與近等。總之,類似的事物和現象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是不勝枚舉的。提一個看似“弱智”的問題:王守仁先生為什麽給自己講學的地方取名叫作陽明洞,使後人稱他為陽明先生?如果他將自己講學的地方叫作陰暗洞,那麽我們今天記住的將是一個叫“王陰暗”的人。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其實大有深意的問題,就像當年牛頓問蘋果為什麽往地上掉而不往天上掉一樣,簡單的問題背後大有文章。

這裏我不想卷入那個萬年也糾纏不清的人性本善還是本惡的終極辯論命題,因為人性的善和惡就像天氣有時會豔陽高照有時會急風暴雨一樣,這兩種形態都是天氣的表現形式。所以抽象地談人性善惡沒有任何意義。

回到陽明的“人性本善”立論上來,陽明之所以認為人性本善,是因為從生命本身所固有的性質來說,或者從陰陽觀上說,凡是生的、活動的、陽光的都可以歸於“陽”這一類。相反的,凡是死的、靜止的、陰暗的,都歸為“陰”這一類。人是動物之一種,為何叫“動物”而不叫“靜物”呢?因為生命本身的特征就是生氣勃勃,日新又新,生生不息。這才是一切天理、善念、立誌等產生的根源,生命不要求積極向上,日新又新,和路邊的碎石爛瓦又有何區別?所以,從生命本身的特征來說,求善求上進才是王道,其他任何對生命本質的詮釋隻能流於旁道支流。因此,王守仁先生講學的地方就叫陽明洞,多陽光,多積極向上啊,又是多麽能代表生命本身在天地之間那種勇往直前的姿態啊!

那麽在陽明看來,人性中的惡又是怎麽回事兒呢?陽明的回答看似很滑頭,其實很有道理,他認為人心被私欲遮蔽,良善之心被遮蔽了,才產生了惡。為什麽說這個回答很有道理,那是因為陽明是站在人性本善的立場上來談的,而人性本善的立場,從前麵所談可以看出是最能體現生命本質特征的大中至正之道。

引用從前農村蓋新房時喜歡立的一個牌位上的話“薑太公在此,諸神退位”來比喻。在中國古代神話世界中,所有的神都是薑子牙封的,他是所有神仙的總司令,玉皇大帝見了他,也要矮三分。那麽也可以說,在人性的“善”麵前,其他的都要矮其三分,就像有人死了,但是大家又忌諱說“死”字,會說“不在了”或者“過世了”,那麽這裏陽明說人的惡時,表述的方式就是“良善之心”被遮蔽了,這種說法的積極意義和“科學意義”在於,人在“惡”的狀態下還能依稀看到“善”的影子,生命不管處於何種陰暗崎嶇的境地,都能感受到雲遮霧掩背後那一絲“良善之光”在向你招手,你的主觀克製力可以在瞬間引導良知重現,而不是在陰霾之中越陷越深。我之所以說“科學意義”,是因為陽明的這種說法從學術的邏輯上來講也完全成立,沒有任何問題。

好了,我們回到原文,上麵說了這麽多,再來理解原文陽明的回答就沒有什麽障礙了。人心存有善念之時,才是最能體現生命本質特征之時,所以善念對於人心而言本該是常態,所以沒有必要“刻意”存善念,所謂的“立誌”並不是要人心去開疆拓土,去創建善念,而是持守此天理不失的“守成”之道,但是,“守成”就真的比“創建”容易嗎?未必。創業難,守成不易,能時刻堅守善念不失,連孔子這樣的聖人都要到晚年才敢說“從心所欲,不逾矩”。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這句是說生命的本性是陽性的,是積極向上的,所以存良善之心是陽明心學的核心命題。但是存良善之心所用的功夫卻是“守”,這個“守”字看似缺乏進取心,略有消極之意,但是,最陽剛、最合中正之道的東西,恰恰需要這個看似屬於“陰”的範疇的“守”字來嗬護。

所以,在修持此心時,收斂卻是主要的持心之道,其表現形式很難用言語講透徹,我說個大概吧:謙虛、謹慎、不拋棄不放棄、不好高騖遠等都可以稱為收斂。相對應的,發散就是指那些比較激進的、雄壯的、步子邁得大的表現形式。

陽明這裏要表達的意思說白了就是,持守“善念”要不捐細流,勿以善小而不為,類似的意思在《道德經》中就是“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都是教人不驕不躁,夾著尾巴修持的意思。

[1]唐詡:江西新幹人,生平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