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與其成為數頃沒有水源的池塘中的水,不如成為幾尺見方的有源頭的井水,因為井水有無限的生命力。”說這些話時先生在池塘邊坐著,旁邊有口井,所以用此來比喻治學。

【解析】

塘水雖多,卻是死水,井水看似沒有塘水廣大,卻常取常有,因為它有源頭。陽明用這個比喻,說明人的心體如果沒有主宰,就像池塘中的水一樣,了無生意。

“數尺有源之井水”中的“有源”正應了古人常掛在嘴邊的“為學須有本源”的話頭。“本源”指的是歸依、宗旨。陽明指的本源自然還是“良知”,這裏無非是又把“良知”比作了常取常有、生生不息的井水,將井水和塘水並舉而談,是要講明人求學不是隻要向外求廣博就行了,關鍵還是要依照“良知”準繩立身處世。

曾經看到這樣的新聞,某名校高才生,因為一些瑣事而走上殺人的犯罪道路。從大眾的觀點看,這些受了多年教育的學生所掌握的知識不可謂不廣博。但是廣博的知識並沒有教會他們如何做人,這就猶如“數頃無源之塘水”,而另外有一些人,大字不識一個,但是無論做人還是做事,都合情得體,走到哪裏都難以被人挑出一點兒錯,這就猶如“有源之井水”。

陽明在《傳習錄》中雖然時時對朱熹的某些觀點頗有微詞,但實際上,同為儒學宗師級的人物,二人在思想上的共同認知頗多,隻是這些共同認知在儒學中作為“共識”較少被提及,所以從我們今天的角度看去,仿佛凸顯在我們麵前的隻剩他們二人的分歧了。

比如朱熹有一首論學的詩,和陽明這裏的思想暗通,可以拿來做一個對照:

觀書有感其一(宋·朱熹)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有趣的是,朱熹在這首詩裏麵也提到了池塘,前兩句的意思是,半畝方圓大小的池塘像鏡子一樣呈現在眼前,天空的日光和雲朵的影子映射在塘麵上。讀到此處,我們能看到陽明學說對朱熹學說的繼承之處,因為陽明經常用明淨的鏡麵來比喻不被私欲所染的人心。這首詩裏朱熹看似是在寫池塘的水麵,實質上還是在比喻清明無染的人心。

詩的後兩句先是問為什麽池塘裏的水會如此清澈,作者自問自答說是因為有水源不斷為池塘注入活水。不論是陽明說的井水還是朱熹說的源頭,二人的共同之處是都強調了要有“活水”,“活水”在陽明這裏可以認定是良知之用的轉圜無窮,其表現就是作為主體的人要時時處處不斷吐故納新。

強調要有新生事物不斷注入的思想,最早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大學》中的第三章,在該章提到商朝的開國君主商湯在自己洗澡的器具上刻了這樣的箴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們可以認為這就是他的座右銘吧。

如果把人心比作池塘,商湯認為必須每天都要給這個池塘注入活水,隻有這樣才能保持人心這個池塘的清澈和生機。這句話被鄭重記載到儒家的經典文本中,後世的儒家學者也不斷對這種日新又新的思想進行繼承和發揚。

事實上,這種思想所體現的永不止步的精神已經內化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固有特征。當代人常說,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中華文明頑強的延續性舉世少見,我認為這其中重要原因就在於中華文明的基因庫中,保有這種不斷革故鼎新的傳統。

曆史上每一個盛世,顯著特點都是不斷地吸納外來文化和包容外來事物,比如最為今人所津津樂道的漢唐兩朝,都非常善於從外麵吸納活水。漢朝時候開辟的絲綢之路,架起了中國和西部國家進行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橋梁;唐朝時候萬國來朝的氣象,更是讓當時的中國成為世界上最令人神往的燈塔之國。

明朝的大部分時期執行閉關鎖國的政策,但是這種注重日新又新、進無止境的文化基因,始終作為“種子”蟄伏在儒學的血脈之中,隻是在等待另一個合適的曆史時期,再次破土萌發。

當然,這種宏觀上的文化特點是這一節內容所引申出來的另外一層意思,單就此節來說,陽明先生是強調從個人求學的角度,務必要時時保持日新又新的致知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