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誌也,天聰明也!聖人隻有此,學者當存此。(《傳習錄(上卷)·陸澄錄》)
【譯文】
善念在心中萌發,覺察到它,就充實它;惡念在心中萌發,覺察到它,就遏製它。覺察、充實、遏製,是人的心智(的作用表現),是上天賦予的明察事理的能力!聖人隻擁有這一點,而求學的人也隻應該存養這一點。
【解析】
將“天聰明”這句翻譯為“是上天賦予的明察事理的能力”,我並不滿意,感覺這樣隻是表達了“知”的意思,卻沒有很好地表達“充”和“遏”的意思。但是以我目前的能力隻能翻譯到這個程度,這裏姑且寫下來,以待高人斧正。當然,在截止到現在我所接觸的其他人的翻譯中,還沒有看到十分滿意的。這也是古文翻譯的一個老大難問題,許多文義一旦轉換為現代文,不但神韻盡失,有時候連準確的意思都很難表達出來。
這句話又是修心功夫肯綮處的又一角度。這個角度我認為是最容易理解的,也是學者最容易掌握的,可行性非常強。“天聰明”這三個字,陽明的本意是指“覺察、充實、遏製”這三種能力,可以認為是上天賦予人心的三大法寶,這三大法寶構成了一個嚴密完整的體係,分工不同,各司其職,“覺察”負責信息收集整理,並做出是善念還是惡念的定性判斷。然後進入下一個處理環節。善念的進入“擴充”程序,惡念的進入“遏製”程序。
首先,“覺察”是這三者的基礎,“擴充”和“遏製”都是在“覺察”後才進行的環節,“覺察”相對來說是容易的,對事物的感知,人人具有,關鍵在於對其善惡的判斷上。被蒙蔽過久的心體,會產生誤判,認為自己是站在真理這一邊,這就是被私欲蒙蔽過重的表現。港劇《大時代》裏的反麵角色丁蟹,就是這種被私欲蒙蔽過重患者的樣本,他口口聲聲說忠孝仁義,說對愛人忠貞不二,又孝敬老人,疼愛孩子,在劇中,他也確實是一個孝子。但是他的行為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方家的人,最後將自己心愛的女人也逼上了死路。丁蟹這個形象表現了人的複雜性,人在很多時候不能簡單地分為好人和壞人,因為在大眾視角下的壞人,往往會站在自己道德觀的立場做出價值判斷,至死都不會承認自己錯了。
再比如歐洲諸國在審判德國納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屠殺猶太人的罪行時,許多納粹分子就在法庭上理直氣壯地說,他們僅僅是在執行國家的命令,他們是軍人,而服從命令又是軍人的天職,何罪之有?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說,陽明心學良知說的前提——對善惡的判斷,確實遭遇了重大的考驗。那些納粹軍人在實施屠殺時其實被置於了兩難的境地,不屠殺猶太人,他們違反了軍紀,屠殺猶太人,違反人性,這種情況下,良知又該如何取舍呢?在“覺察”這個判斷的程序裏,到底應該把這個命令的執行劃分到“善”去擴充呢,還是劃分到“惡”去遏製呢?
我們不要紙上談兵,要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是我們自己處於那個境地,我們的心又會作何取舍?我可以比較肯定地說,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會選擇服從軍令。兩害相權取其輕,才是真實的人性選擇。而人的渺小和無力感在這種情形下又表現得多麽淋漓盡致,也難怪很多文藝作品都熱衷於描述人在兩難境地中經曆的煎熬,這裏確實大有“看點”。至此,陽明心學的善惡觀看似已經被現實的利害關係擊打得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事理果真如此嗎?當然不是。在兩個看起來同樣“合理”且互相衝突的抉擇麵前,總有一個大的“理”可以壓過小的“理”,在人類的生存權都要被剝奪的情況下,囿於一國私利的軍法也隻是“小理”,它不能淩駕在“大理”之上。在屠殺猶太人這個罪行上,負主要責任的當然是那些命令的發布者,但是執行者在這件事上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在“大理”和“小理”麵前你選擇了“小理”,你說你是被逼無奈的,我們用充滿善意的心揣測你,我們理解你,但是,你作為一個具有主體思考能力的人,在“大理”和“小理”麵前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責任還是要承擔的,就是說從法理上來說不能赦免你。況且,在具體執行命令時,那些執行者是否真的就隻有機械執行命令這一條道路,也是有待考證的。
其實,對善與惡的判斷還有一個認識的層次問題,對於修習者而言,他們隻要把自己已知的善與惡處理好,就已經是踏在自我完善的康莊大道上了。
在“充實善”和“遏製惡”這兩個不同的處理環節,需要注意兩個方麵的問題:
第一,執行力的問題。在“覺察”進行了正確的判斷之後,將“善”扔到那裏不去充實,包庇“惡”而不去遏製,使得“覺察”的正確判斷也變得毫無價值,這就是活在自己舊有的殼子裏,不肯日新又新,積極向上做一個大寫的“人”,其病在一個“懦”字,療此病的藥方是一個“勇”字。
第二,是一個過猶不及的問題。在《傳習錄》的後文還有這樣一個有趣的情節,大意是說陽明在講學時,天氣很熱,下麵一個聽課的學生汗流浹背,卻不肯用扇子,陽明就笑著對他說,我的學說不是讓你這麽拘謹的。意思是,熱了你就扇扇子,渴了你就大口喝水。我估計這位學生肯定是天天聽陽明講“去人欲,存天理”聽得有點走火入魔了。如果這樣學習心學,無疑是邯鄲學步,最後搞得自己連路都走不好了。
致良知不是這樣的,是活潑潑的,不是要讓人勞神苦形,而是在順應天理時,人的精神和身體在與天理融合為一時怡然自得。當然,說“怡然自得”也應該加上一個功夫純熟時的限製語。在心兵相戰的時刻還沒能達到這個境界。但是請記住,求理太心切本身就是違背了天理。一個人犯了錯誤,痛下決心要改正,這是符合良知的好事,但是,如果又沉浸在懊惱之中自怨自艾,那就是又滑向“惡”的一邊去了。
這節後麵說:“聖人隻有此,學者當存此。”聖人心體純熟,當然可以說是“有”此,學者當“存”,這個“存”字就表明了還需要下許多克製私欲的功夫,沒有聖人那般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