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崇一[1]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2]。若無主宰,便隻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傳習錄(上卷)·薛侃錄》)

【譯文】

崇一問:“平時,心裏感到忙亂,有事時固然忙亂,無事時也忙亂,這是怎麽回事?”

陽明先生說:“天地間的氣機,本來沒有一刻停息過。但天地有一個主宰,於是就能不先不後,不急不慢,即使千變萬化,而主宰是一成不變的,人要靠這個主宰過活。如果主宰安定,如同天地運行一樣沒有停息,即使應酬之事千變萬化,也經常從容自在,這就是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如果沒有這主宰,便隻有氣在心中四處奔流,怎麽會不忙呢?”

【解析】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幾句是《道德經》中的話,其中的“法”是效法的意思。陽明這裏的意思,用《道德經》中的這幾句來詮釋再恰當不過,這裏陽明要求人效法天地,做到主宰常在。

所以對於現代那些攻擊陽明心學是“唯心主義”的人,我們從這裏也可以找到反駁他們的論點。陽明心學哪裏是從自己心中自發生長出來的啊?探究其源頭,陽明也隻是在效法天地,而從《道德經》中的話我們可以得知,天地效法的是“道”,而“道”效法的是“自然”,說到了“自然”,也就說到頭了,無法再說下去了,“自然”就是那個本然如此的東西,這裏就說無可說,“自然”就是“自然”,再無法用別的東西來注釋“自然”這兩個字。

陽明說的“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這個我們可以從時間的沿流不息來體會,魯迅說的“時間永是流逝”,孔子說的“逝者如斯夫”都是在感歎時間的永不停息。比較費解的是陽明說的這個“主宰”,在這裏,我也隻能痛哭流涕地告訴你,“主宰”這兩個字是沒有辦法用文字闡釋清楚的。我們隻能用一些比喻的方法來描述其梗概,但是對於“主宰”全貌的表達,不是人類的語言所能做到的。

天地的主宰刨根究底還是要回到本然如此的那個“自然”上,比如冬天過去了,春天就來了,你會問,為什麽冬去春來?我說是由地球圍繞太陽的運動造成的。你再問,地球為什麽會圍繞太陽運動?我說,那是因為地球和太陽之間要按照牛頓先生的力學定律而運動。你再問,地球和太陽之間為什麽要按照牛頓先生的力學定律而運動?我表示茫然,然後拉來牛頓先生請他親自解答,牛頓先生說,那是因為上帝在驅動,所以會按照力學定律運動。好的,至此就可以打住了,牛頓先生已經把上帝搬出來了,他說的這個上帝在驅動,也就是主宰了,如果再問下去,他會邀請您和他一道到另一個世界找上帝去問了。

所以,世界上那些最終的真理,基本上都是這麽一個答無可答,講無可講,說無可說的東西。而這裏說的“主宰”就是這麽一個玩意兒。但我們不要過於灰心,對於我們修心來說,了解到心體要效法天地的層次已經夠用了,剩下的東西就已經是上帝的秘密了,我們不用在這裏探頭探腦地做無用功般地打探了,還是讓我們回到人間來。

歐陽崇一這裏說的“有事忙,無事也忙”的心理狀態,就我個人的內心體驗來說,的的確確遇到過,相信對於各位讀者朋友來說,也不會感到陌生。平時上班,我們拚命忙碌,心中沒有一點閑暇,總盼著早點放假。終於,我們熬到了一個國慶節長假,這下我們可以好好放鬆一下了,於是你急匆匆提前確定好了旅遊目的地,在國慶節第一天,你們一家人起了個大早,然後開著私家車向目的地出發,誰知,國慶節大家紮堆出遊,交通擁擠不堪,經過漫長的跋涉,你們來到了旅遊目的地。但是,你很快發現了另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停車位已經滿了,你不得不另外找一個地方將車安頓好,然後去購票。看一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排隊購票者組成的長龍,你不得不耐著性子等待。

到了購票窗口,你又從麵無表情的售票員口中得知今年的票價比去年漲了一半,這又讓你感覺很不爽,但是咬咬牙還是買了票。接著總算進入景區,但是裏麵的人摩肩接踵,比廟會還要熱鬧,你感受不到什麽自然風景,感受到的隻是湧動的人頭組成的“人文”風景。到了景點,你匆匆拍照,匆匆遊曆每一處景觀,匆匆從人潮中擠進擠出,仿佛落下一處景觀就對不起花那麽多錢買的門票似的。就這樣,第一天的假期過完了,晚上,當你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時,回想這一天的經曆,是不是感覺你的心體甚至比工作時的還要忙亂?

你的這種心理狀態,四百多年前的歐陽崇一也感受到了。此情此景像極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說的“昨憐破襖寒(工作中的忙亂猶如‘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休閑時的忙亂猶如‘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那麽,人心體的故鄉在哪裏呢?蘇東坡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他這裏說的“此心安處”實質就是陽明先生的“致良知”處。隻不過蘇東坡沒有像陽明先生這樣係統地提出一套學說罷了。

通常情況下,人的心體像是一個高速運轉的陀螺,無論天理的要求到底是該忙碌還是該悠閑,它都不肯停息下來,一定要追逐一樣東西才肯罷休。現在讓我們看看天地之道,從冬至到立春,其中的時間是固定的,天地就是這樣不緊不慢地運行,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恰恰好的時候,冬天就過去了,春天就來了。人就要效法這種精神,不須急,也不要慢。事情來了,你就去循理應對,事情過去了,你的心就可以將息下來,猶如“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菜根譚》)。人的心體對外在事物的應對都要這樣,才能不被外物所累。做到這一步,就像是天地的那個主宰也成了你內心的主宰一樣。

[1]崇一:歐陽德(1495—1554),字崇一,號南野,江西泰和人,王陽明學生,官至禮部尚書,諡文莊。

[2]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語出宋範浚《香溪集》卷五的《心箴》。“天君”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