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患妨功，惟患奪誌

【原文】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於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雲‘惟患奪誌’[1]，但恐為學之誌不真切耳。”（《傳習錄（上卷）·薛侃錄》）

【譯文】

有人說：“想要學習先生的學說，但由於父母（主張）的原因，不免有科舉的拖累。”

陽明先生說：“由於父母的原因參加科舉考試而妨礙了學習（我的學說），那麽，為了奉養父母而種田，也妨礙學習嗎？前賢說過‘惟患奪誌’，隻需要擔心為學的誌向不真切而已。”

【解析】

先說這句“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我看了時下公開出版的許多版本的翻譯，個人認為沒有一個翻譯是對的。就拿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傳習錄全譯》來說，對這句的翻譯是：“為父母而學習，就不免有科舉的拖累。”這完全是在字義上穿鑿，按照這種譯法，這節的整個文理都不通。

其錯誤在於對“為學”這兩個字的理解，這裏的為學指的是學習陽明先生的心學，而並不是為了父母而學習。當時陽明先生講學，雖然有很大影響，但是畢竟不是正統觀念中的學問，當時就有很多人攻擊先生的學說為“異端”，為人父母，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正途，哪個會支持自己的孩子學習陽明先生這種還沒有定論的有“異端”嫌疑的學說呢？既然當父母的不會主張自己的孩子學習陽明學說，那麽這裏翻譯成“為父母而學習”應該就是為了科舉而學習了，那麽為了科舉而學，後麵又說“就不免有科舉的拖累”，豈不是太不通了嗎？正確的解釋隻能是前麵所說的“為學”是學自己父母不讚同的陽明先生的學說，這樣，整節的意思才能貫通。

讀書參加科舉幾乎是中國古代讀書人唯一的發跡出路，大多數父母肯定隻會支持自己的兒子走這條路。這和現代的情況一樣，大部分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讀書，將來最好考上公務員，這樣，才有一個既有麵子又有裏子的前途。如果你非要堅持自己的想法，想通過一些在主流觀點看來是旁門左道的途徑來實現生命價值，基本上會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叛逆少年和保守父母之間進行拉鋸戰的故事，自有人類以來就不斷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演了。

這節提問的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叛逆不徹底的年輕人。當時，許多人追隨陽明學習，這位提問者就是其中之一。之所以說他叛逆不徹底，是因為他一方麵想學習先生的學說，另一方麵，又不敢徹底違逆父母令其為科舉而讀書的心願。他內心的困惑是，我很想學習先生您的學說，但是父母逼迫我讀書參加科舉，如果要讀那些科舉的書，就沒有時間研習先生的學說，科舉的事耽誤了我學習先生的學說，這種情況我該怎麽辦？先生您給個建議吧！

老實說，陽明這裏的回答，雖然也是通過引用“惟患奪誌”，而中規中矩地說明隻怕誌向不堅定，不怕科舉妨礙學習他的學說。但是給人的感覺還是沒有撓到癢處，其實，在《傳習錄》後文，對於有類似疑問的人的提問，陽明先生有更讓人“解渴”的回答。這裏可以模仿陽明那種“解渴”式回答，來解答這位同學的疑惑。科舉讀書和學習陽明先生的學說何嚐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啊？完全可以合二為一！要讀書參加科舉，就在為科舉而讀書上體認天理，隻要你心中不忘先生學說的宗旨，無論何種事情，都是對先生學說的體驗式學習，難道隻有跟隨在陽明先生左右，天天在這裏講“立誌、致良知”才算是學習先生的學說嗎？

這裏我們也可以通過另一個側麵理解“知行合一”的思想，陽明的學說，從來都不會讓人斬斷和現實世界水乳交融的聯係而流於清談，先生是極其清醒的現實主義者，是一個懷揣最崇高夢想卻又能坦然踏上最泥濘沼澤的達人，是一個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掌握好平衡點的藝術大師，是一個無論是麵對金玉滿堂還是破室陋屋都能持心如一的千古聖人。

[1]惟患奪誌：出自《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一，原文是“故科舉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奪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