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正之[1]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2],此說如何?”

先生曰:“隻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隻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3]’。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木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隻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隻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聵,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傳習錄(上卷)·薛侃錄》)

【譯文】

正之問:“戒懼是自己不知時的功夫,慎獨是自己獨知時的功夫,這種說法怎樣?”

陽明先生說:“這二者隻是一個功夫。無事時自然為獨知,有事時也是獨知。人如果不能在這種獨知處用功夫,隻在人所共知處用功夫,就是在作假,就是‘見君子而後厭然’。這個獨知處就是‘誠’的萌芽。此處不管是善念惡念,毫無虛假,一對百對,一錯百錯。這裏正是王與霸、義與利、誠與偽、善與惡的界限。在這裏立穩腳跟,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功夫,其精神命脈全在此處。真可以說是不隱不現,無時無處,無始無終,隻是這個功夫。現在倘若又把戒懼分出來當成自己不知時的功夫,功夫就會支離破碎,也就有了破綻。既然戒懼了,那就是知,如果自己不知,又是誰在戒懼呢?像這樣(把戒懼和慎獨分開看)的見解,就會墜入佛家的斷滅禪定論中去。”

正之說:“不管是(感知)善念還是惡念,都沒有虛假,那麽獨知之處,就沒有無念的時候了嗎?”

陽明先生說:“戒懼也是念。戒懼之念,沒有什麽時候可以停息。如果戒懼之心稍有放棄,不是昏聵,就是流入了惡念去。從早到晚,從小到老,若做到心中無念,那就是自己沒有知覺了,這除非是人昏睡時,或者是形同枯木、心如死灰時。”

【解析】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慎獨”正在燈火闌珊處。前文我們曾經多次目睹了“慎獨”這個概念的倩影,但當時“慎獨”也隻是猶抱琵琶半遮麵,為我們輕彈低吟一曲後,又飄然隱去。終於在這一節,陽明先生在與得意門生黃正之的問答唱和之下,為我們掀開了“慎獨”的麵紗。現在,我引領大家一睹其芳容。

曾國藩在臨終之時,曾經留下一篇遺囑,以教導自己的後輩,其中一共列了四條,第一條就提到了“慎獨”,我們看下原文:

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於養心;養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在這裏,曾國藩先生將“慎獨”定位為“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也”。其重視程度之高,值得深思。曾國藩是從“人無一內愧之事”的角度來看待“慎獨”的,隻有“內省不疚”,才能讓“此心常快足寬平”。人一生的生命曆程,實質上是心的體驗曆程,能有一種準則可以將此心安置在“常快足寬平”的境地,這種準則足以成為一生遵守不渝的圭臬,這個圭臬正是“慎獨”。

再來看陽明對“慎獨”的解釋。他首先認為,人無論是在密室獨處,還是於鬧市接物,你心中的“知”都是你自己的“獨知”,並不是說你處於熱鬧的境地,就可以有別人來代替你去“知”。點破這一層,才能顯現出個體“知”的獨立性和可貴性,換用一種詩性的語言來描述,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是孤獨而高貴的,因為每一個心靈都主宰著一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坐止起息,而每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

我們靜下細思,會領悟到陽明這裏所表達的意思:社會的禮俗,外在的規章製度,充其量可以約束人的外在行為,但是你內心真正的意念,隻有你自己知道,人在麵對自己心中的念頭時,真的是掩無可掩,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而“慎獨”所“慎”的正是這種自己獨知獨見的心中意念。

隻有在這個獨知獨見之處切實用力,在修心的功夫上,才真的可以做到綱舉目張,領挈衣整。

陽明後麵又解釋“戒懼”之念,其中提到的一個觀點是,人隻要在清醒的狀態,心中就會持續不斷地產生意念。人的這種心體狀態,很像那些流淌不息的河水,前念剛滅,後念又生,心中斷然不會有什麽真空期。這種景況,空說無用,大家還是體驗一下自己的心體,看能否做到在清醒時保持心中什麽念頭都沒有。我曾經嚐試過,從沒有做到過心中無念,即便是我想要把自己的心體放空,此時我也會覺察到心中的念頭正是“我要把心體放空”的這個念。

“戒懼”就是在心中念頭升騰之時,上前去幫持一把的那個功夫,雖然也可以稱為念,但是它更像是足球場上的裁判員,而不是運動員,其主要工作是不斷地吹哨舉旗以規範心中念頭,保證心念升起之時不要犯規。缺失了這個公正的裁判員,心中的念頭不是踢假球(流於自欺),就是故意犯規(流於惡念)。

[1]正之:即黃宏綱(1492—1561),字正之,號洛村,雩都(今江西省贛州市於都縣人。王陽明學生,官至刑部主事。

[2]“戒懼”二句:《中庸》中有“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3]見君子而後厭然:語出《大學》,原文是“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厭然”,躲閃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