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鄭朝朔[1]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隻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2]之功。”
先生曰:“若隻是溫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於溫凊時,也隻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隻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於毫厘千裏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隻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於是日又有省。(《傳習錄(上卷)·徐愛錄》)
【譯文】
鄭朝朔問:“至善也需要從(外在的)事物上尋求嗎?”
陽明先生說:“至善隻是讓你的心‘純乎天理之極’。在(外在的)事物上怎麽求?你說幾個例子看看。”
朝朔說:“比如侍奉父母,如何執行‘冬溫’‘夏凊’這些具體步驟,如何才算是適宜的奉養,總要講求個章法,才稱得上是至善。所以才有了《中庸》中說的那些‘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的功夫。”
陽明先生說:“要是隻談‘冬溫夏凊’的具體步驟,對雙親的適宜奉養,可以用一兩天的工夫講完,用得著什麽‘學問思辨’?隻有在‘冬溫夏凊’之時,讓自己的心‘純乎天理之極’,就非有‘學問思辨’之功不可!不然,將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所以,即便是聖人,也要提倡‘惟精惟一’的訓則。要是那些具體步驟做得適當,就認為是至善,那就好比現在那些戲子表演了很多‘冬溫夏凊’奉養父母的套式,就稱之為至善。”
徐愛在這天又對先生的學說有了新的體悟。
【解析】
這節探討的問題和上節一脈相承,還是在至善到底是於外物上求,還是在此心上求的這個問題上糾結。陽明先生讓鄭朝朔舉個例子,朝朔又一次很沒創意地舉了孝順雙親時的“冬溫夏凊”這個例子。
陽明的回答,雖然也很容易讀懂,但還總給人一種沒能撓到癢處的感覺。所以,為了透徹地講明,我引用王陽明在給友人王天宇的書信中的一段話:
又言:“譬之行道者,如大都為所歸宿之地,猶所謂至善也。行道者不辭險阻,決意向前,猶存心也。如使斯人不識大都所在,泛焉欲往,其不南走越北走胡幾希矣。”此譬大略皆是,但以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夫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之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嚐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嚐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以天宇之高明篤實而反求之,自當不言而喻矣。(《王陽明全集·文錄》)
陽明這段話對“至善”這兩個字的探討可謂是相當透徹了,原文也容易理解,我不再逐句翻譯。將這段話理解了,也就理解了陽明這裏要表達的意思。王天宇用行道做比喻,他說一個人要去大都這個地方,將到達大都比喻為“至善”完成,行道的人不辭險阻,決意前去,就像一個人存了欲去執行的心。但是如果這個人不知道大都在哪裏,漫無目的地出發,還不走到爪哇國去?
陽明回複說:“以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別為存心,未免牽合之苦,而不得其要耳。”這裏要知道,在對“存”字的理解上陽明和王天宇是有差別的,根據《傳習錄》後麵的有關內容可以知道,陽明認為“存”字是存養之意,“存心”二字中包含了賢者致良知的功夫,基本可以認為是知行合一的功夫。而這裏王天宇用的“存心”,其實隻是“知”的一個最初始的步驟,可以比喻成我們現在所說的定下目標。所以陽明認為,王天宇將“決意向前”認定為存心,未免牽強。
陽明接著說:“夫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之意。”陽明將“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的“存心”標簽撕掉,換上了一個“誠意”的標簽,“誠意”是“至善”達成的第一個步驟,但的確是非常關鍵的一步。
我們接著往下看。陽明又說:“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識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嚐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嚐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最工夫切要者。”
“審如是”這三個字莫要輕易放過,因為下麵的話都是在“審如是”的基礎上展開的,也就是說在“誠意”的基礎上問去大都的路,準備路費,安排交通工具,都是誠意誠到實處的具體步驟之體現,是“誠意”之後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者可以說都是“誠意”的現實表現形式,不是說你下了決心就是“誠意”了,必須將決心用具體可行的操作步驟體現出來,才算是真的“誠意”,所以說“皆有不容已者”。這裏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如此詳盡地說明,因為這其實也是“知行合一”這個重要概念的表述,而“知行合一”又是陽明心學中非常非常重要的概念。陽明說,如果你沒有這些具體的準備程序跟上來,又憑什麽說你是“決意向前”?又向哪個地方前進呢?
然後陽明說,不知道大都的路而漫無目的地前去,也就是心裏想想要去而已,並不是真的要去,這樣才會產生不問路途,不準備路費,不準備交通工具等一係列問題。真的要去,能這樣嗎?這是功夫切要之處啊!
從這裏也可以知道,“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這些功夫,都是完成“誠意”的方法、工具。“誠意”是這些方法、工具的頭腦。方法、工具當然重要,而且人在行動中在這方麵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也是最多的,但要記住的是,它們畢竟都是為實現“誠意”服務的。就像一個人無論本事多大,到了父母麵前,都要自動矮一分那樣。
剖析完這一段,回到鄭朝朔問的這一節,我們隻要往裏套就可以了。需要注意的是,陽明回答朝朔的這節,強調了“誠意”和具體實行的步驟要合一的問題,如果某個人是懷著占有父母家產的目的而對父母盡孝道,無論做得多麽周到體貼,也都不是陽明這裏說的“至善”,陽明用戲子比喻的用意正在這裏。
[1]鄭朝朔:名一初,廣東揭陽人。明弘治乙醜年(1505)進士,官至監察禦史。
[2]學問思辨:《中庸》中有“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