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有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

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隻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譏他。”(《傳習錄(下卷)·陳九川錄》)

【譯文】

陳九川又問:“用功收斂我的心時,如果有美聲、美色在麵前,用平時的心態去聽、去看,恐怕就不是‘專一’的功夫了。”

陽明先生說:“麵對聲色,怎麽能做到不想去聽,不想去看呢?除非這個人是槁木死灰,或者是耳聾目盲才能做到。關鍵是要做到雖然聽到了、看到了,但是不陷溺進去就行了。”

陳九川說:“從前有人靜坐,他的孩子在隔壁讀書,這個人不知道孩子到底是在用功還是在偷懶。程頤先生稱讚這個人能‘持敬’。這件事您怎麽看?”

陽明先生說:“程伊川恐怕是在譏諷他。”

【解析】

歡迎大家進入《傳習錄》中難得一見的輕鬆時刻。陳九川就程頤先生對某人某事的評價請教陽明先生,不經意間碰撞出了烏龍效果的喜感。

對“聲色”之類的外誘,陳九川的看法是很有代表性的,那就是擔心這些外誘妨礙自己做“專一”的功夫,基本上初學心學的人都有類似的擔憂。但是我們知道,心學最強調的不是躲進深山老林,在與世隔絕的情況下自我修煉,而是強調“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跟”(明·陳繼儒《小窗幽記》)。所以,陽明向陳九川強調“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陽明所回答的雖然也是事實,但是這裏麵還有一個適用對象的問題。對於初學者來說,之前陽明也曾強調從靜坐息心入手。《菜根譚》中有這樣一句:把握未定,宜絕跡塵囂,使此心不見可欲而不亂,以澄吾靜體;操持既堅,又當混跡風塵,使此心見可欲而亦不亂,以養吾圓機。這句所講的就比陽明這裏的回答要係統得多,對於初學者,還不能做到在“聲色”外誘之下站穩腳,就主動和外誘保持距離,先用“靜坐息心”的功夫。等到靜中養心的功夫稍微純熟了,就可以“混跡風塵”,在花繁柳密處修煉此心,做到“見可欲而亦不亂”,功夫才算做完整了。這裏陽明先生顯然沒有將陳九川當作初學者來看,而是直接給他指點出了下半截的功夫。

從前有人在家中靜坐,他的孩子在隔壁讀書。這個人隻顧得自己“持敬”,連孩子到底是在用功還是在偷懶都不知道。程頤說,你看這位老兄多麽“敬”啊!程頤的本意到底是在譏諷此人還是在誇讚此人,後人倒也不完全認同陽明這裏的看法,我們僅僅按照陽明的思路分析這裏的意思。

那位老兄一心修持心中的“敬”,完全是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姿態。他所用的功夫其實正是我們上麵討論的功夫的上半截,即“絕跡塵囂”的功夫,這種功夫雖然不能說是錯的,但是畢竟還是沒能養得心體圓滿,隻能說是一種階段性的修心途徑。況且,如果沉湎於這一階段的功夫而不知道往更高一層的“見可欲而亦不亂”的階段邁進,同樣也是走入了歧途。

正是從這層意義上,陽明認為程頤是在譏諷這位老兄。因為在靜中“持敬”,用功稍久,會感到“敬”的對象缺失所造成的虛無感。此時,心習慣於“虛寂”,從個人內心感受上,可能會誤認為這種“虛寂”是功夫所達成的境界,殊不知,這種慣於“虛寂”實質上是私欲作祟。所以,守靜的功夫一旦做久了,一定要知時知量地“走出去”,不失時機地投入到“事為”上來。這就好像是一個人小學畢業了,絕對不能再在小學空耗下去,一定要升到更高一級的初中去學習一樣。

所以,陽明的意思不外是,與其在那裏空守一個“敬”,還不如在管教孩子這種具體的“齊家”的實際事物上去“持敬”,因為一味沉湎於靜中的那個“敬”,遇到事變之來,依然是絲毫派不上用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