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貶低傲,卻讚美狂。傲,是什麽都不信,是可憐的自以為是;狂,是大信,信仰超邁現實的更高的價值世界。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那些嫉妒他的閣臣是傲,而他原先是狂,現在則連狂也超越了。他現在常愛標舉的意象便是鳳凰翔千仞之上,既是自期也是自詡。無論是什麽,這個感覺都不壞。
他自知他的狂是他獲謗遭忌的原因,但絕不想退為鄉願,既不能也不想與官僚係統和諧了,幹脆表示縱天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我也隻依良知而行。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誡學生必須“除卻輕傲”。輕傲是狂的末路,是狂的墮落形態。狂,誌存古道,是有理想的英雄主義。傲則是變態自尊,是傻嗬嗬的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鄒守益自我總結獲貶謫“隻緣輕傲二字”,陽明鼓勵他:“知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陽明的致良知就是要在行事時找到普遍的道德法則。他知道依良知而行也依然不免受毀謗,用他的話說就是聖人也免不了。因為“毀譽在外的,如何避得,隻要自修何如爾”!
麵對著謗議日熾的局麵,他請學生們來分析個中原因。鄒守益說:“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薛侃說:“先生學說影響日增,又是陸(九淵)非朱,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王艮說:“天下來問學的太多,您隻招生不管分配工作,所以他們也有起而攻擊先生的。”陽明說:“你們說的都對,但還沒說到點子上。關鍵是我才做得個狂者。”
陽明沉思了片刻,接著說了下去:“當年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狂者誌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唯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行有破綻。唯有破綻說明誌尚不俗,心尚未壞,尚可造就。鄉願譏議狂狷,貌似中庸,其實是德之賊也。因為他們媚世,他見君子就表現出忠信廉潔的樣子,見小人又與之同流合汙,其心已破壞,絕不可能入堯舜之道。如今的士夫則比鄉願還等而下之,他們陷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必然視狂者為怪物、為仇敵。當年在南京,我還有鄉願意思,後來便任天下飛語騰口,我隻依良知而行。現在我要努力悟入中行聖道。你們也不要止於狂就罷手。”
德洪問:“先生二十八歲剛及第時上《邊務八事》,務實的都讚揚,也有說您狂傲的。後來先生主試山東,在命題中就抨擊鄉願,是否您以反鄉願為一貫之道呢?”
陽明笑了,說:“上《邊務八事》是少年時事,有許多抗厲之氣。此氣不除,欲以身任天下,不濟事。傲是人生大病,斷斷要不得。但鄉願又是壞天下心術的頑症,造成重儇狡而輕樸直,議文法而略道義,論形跡而遺心術,尚和同而鄙狷介的閹然媚世的世風,天下之人已相忘於其間而不覺。此風不除,國事無望、人心難起,讀書人隻要會背朱子注文即可得官及第,士習日偷,誰還料理自家心頭的良知!”
紹興知府南大吉,是個輕官重道的人,年歲地位都不輕了,近狂而不傲,聽說了王學的宗旨,便來當門生。他性豪曠不拘小節,有悟性。一次,他反問王:“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王說:“何過?”大吉一一數落,王說:“我言之矣。”南問:“何?”王說:“我不言何以知之?”南說:“良知。”王說:“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
過了幾天,南又來懺悔,覺得自己的錯誤更多了。王說:“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
正因為南大吉忙於入聖,而疏漏了官場規則,考查時被人挑剔,但他給陽明的信隻字不提這一套,還是請教如何自新。隻以“不得為聖人為憂”。陽明大為感動,讓學生傳閱他的信,並在回信中相當全麵地給他講了良知的本性:
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智,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強剛毅,本自齋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源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舍。
陽明說唯有道之士,才能見良知本體。
這個南大吉成了王門的功臣,在嘉靖三年,他開辟了稽山書院。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已久,南讓山陰縣令“拓書院而一新之”,為了讓老師來講學,也為了尊經明道,這個稽山書院成了王學重鎮。這年十月,南又輯錄了老師的《論學書》兩卷,與薛侃在贛州刻的三卷合成五卷本的《傳習錄》,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答聶文蔚》第一書。其實這封信對於已熟識王學的人來說,並不那麽重要,它隻是簡練地概括了王的主要想法而已。也因它是王學的一個簡明而全麵的提綱,所以是普及度極高的綱領性文件,從而廣被征引。它的真正價值在於鮮明地重申了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道義論。將心物合一、心理合一、知行合一諸主張落實到親民經世上。“視人如己”的人道主義的情懷要求你必須為全人類工作,隻有如此才可以超越小我的絕望苦惱,找到真正的幸福和意義。王在結尾處說:現在“良朋日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複有樂於是者”?
還有一個叫聶豹的,在江西從遠處遙望過大師一次,後來到山陰來問過學,但沒有入王門。在陽明死後四年,他這個蘇州知府,覺得自己的思想水平應該歸功於王學,才對著王的木牌,磕頭拜師。他後來也成為王學後勁中的一派。
還有一個六十八歲的詩人,來遊會稽山水,聽了陽明的講座,就不走了,強拜陽明為師。他說的問題頗好玩兒,如幫他弟弟販糧食,賠了老本,連累了許多人,他認為是自己不老實之過。王答,認識到不老實是致良知的結果,否則,“卻恐所謂老實者,正是老實不好也”。一個將近七十的人,因聽到了一直想聽而聽不到的聲音就真誠地當學生,誠如陽明所說,是大勇者。陽明為他寫了一篇《從吾道人記》。詩集中有四首與他唱和的詩,說他頭發雖白人並不老,“赤子依然渾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