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在學生的包圍中,恢複了詩人的本色,他的守喪期已過,嘉靖三年八月,中秋節,他在越城區的天泉橋碧霞池上設宴讓學生會餐。有百十名學生“侍坐”,就像《論語·侍坐章》所描繪的氣象一樣,隻是王這裏有酒肉。酒喝得半酣,歌詠聲起。人們都敞開了性子,“自由”活動起來,有的投壺,有的擊鼓,有的泛舟。陽明心中很舒坦,找到了天人合一的意境,欣然吟出“道”在言說、或者說言成道身的《月夜二首》,用月來喻人、用月光喻人的自性——良知,外在的聞見道理便像遮月的雲霧。雲霧不礙月體的自性明亮,去掉雲霧,月光又會更明亮。他告誡人們要守住自性,莫辜負隻有一次的人生,千萬不能去做製造雲霧的工作,做支離破碎的學問,說朦朧影響的糊塗話,從而死不見道。他想到的合適的人格類型是那位在《侍坐章》說自己的誌向就是在春風中遊泳唱歌的曾點:“鏗然舍瑟春風裏,點也雖狂得我情。”
曾點運用的是意象表達法,用生活場麵體現出一種生命風格、精神境界。當時孔子既不讚同顏回的、也不讚同子路的,卻喟然歎曰:“吾與點也!”這引起後世儒者對曾點誌向的百般解釋。有的說這是天下歸仁、家邦無怨的大同境象,有的說這是天人合德的逍遙氣象,等等。陽明複述這一“故事”有以孔子自況之意,孔子的風格就是淡泊寧靜、“無可無不可”,既不枉道求榮、降誌辱身,也不隱居放言,隻是從容中道。陽明認取的隻是這個。
第二天,學生來感謝老師。陽明注解性地全麵地闡發了自己的意思:當年孔子在陳,想念魯國的狂士。因為狂士不陷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我接受孔子的教義,脫落俗緣(所以我讚同曾點)。但是人們若止於此,“不加實踐以入精微”,則會生出輕滅世故,忽略人倫物理的毛病,雖與那些庸庸瑣瑣者不同,但都一樣是沒得了道。我過去怕你們悟不到此,現在你們幸而見識到此地步,則正好精詣力造,以求於至道。千萬不要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
有個學生要到深山中靜養以獲得超越,陽明說:“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斟酌補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專欲入坐窮山,絕世故,屏思慮,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雖欲勿流於空寂,不可得矣。”他的方法論吸取了佛法的精華,但價值觀力拒佛教之遺棄現世的態度。
苛刻地說,陽明的理論幾乎“無一字無來曆”:心即理,吾性俱足,有孟子的性善論、陸九淵和禪宗的明心見性。致良知,有《孟子》《大學》《中庸》的同類表述。將我心與天理合起來的道理則有儒、釋、道三家的共同的“萬物一體”學說。他的影響卻遠遠大於這些紙上的格言,因為他真真切切地來實踐這些“知”,把這知變成了行,變成了每天訓練學生的修行。他像個勤勞的蜜蜂,自由地在儒、釋、道三家通用的走廊上取我所需地釀造著心學之蜜。他反複地說:“聖學,心學也。”表示自己在高舉聖學的大旗。
他的《詠良知四首示諸生》,有點兒後來泰州學派那種傻樂和的勁頭了(如他們的《樂學歌》),倒是很好地總結了良知學的大意: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
而今指與真麵目,隻是良知更莫疑。
問群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
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
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
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