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轉頭看著黎政。他接著丁楊的話,發布了兩條命令:一、無論碰到什麽情況,涉及梅亞飛命案的任何消息都不得泄露出去,即使是家裏的親人;二、除了痕跡檢驗技術員和解剖法醫,所有人都放假一天,不要在辦公室逗留。

最後,他特別盯著丁楊。“呃,我要專門交代一下你,趁著周末,你也好好休息,保持清醒的頭腦,更有利於你的思維。”

說完,他迅速離開了會議室。

胡誌遠帶著一群人回專案組去,曾全一邊走,一邊接著匯報網球練習場的勘查結果。客觀地說,前期的查驗沒有實質性發現。

“梅亞飛被認定為自殺的時候,我們的初步檢驗沒發現任何刑事鑒識證據。現在,現場已經被破壞。剛才我又派了一個查驗小組過去,恐怕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嗯,”胡誌遠說,“蘇南那邊呢?”

蘇南低頭看著筆記本。“我調查了梅亞飛的手機通話記錄和微信記錄,又詢問了周靖。她幫我辨別出通話和微信記錄裏幾乎所有的人。我把這些人分為三類:律師事務當事人、社交聯絡人和親人,將他們的通話時長和來去電方式進行了標識。”

他從筆記裏拿出一張折疊紙展開,遞給胡誌遠,胡誌遠讓眾人傳閱。

孫倩倩遞記錄時似乎有意捏了一下丁楊的手。他察覺到她有什麽話要說,或者什麽暗示,但一時不好詢問,怕別人感覺他們之間的曖昧。這讓他更加想念肖可語,雖然他認為黎政安排肖可語不跟漢洲方麵聯係是正確的,但他剛才又偷偷撥打過她的手機。肖可語仍然關機。也不知黎政派去的同事是否跟她聯係上,他不明白是什麽原因,內心的焦慮與時俱增。

不論肖可語遇到什麽事,不僅關係到她本人的人身安全,也關係到兩起命案的偵查。他對梅亞飛自殺的懷疑就是他撥打肖可語電話而無人接聽時形成的。既然肖繼中寄出了重要證據,而這份證據並未落入警方手裏,梅亞飛為什麽會暴露自殺呢?

偏病需要偏方藥引。藍色的藥劑和梅亞飛身下那支注射器,提醒他將廠房的產品標號與電腦裏的技術參數進行對照,並獲得了上級專家對推銷電話的追蹤結論。

“這個號碼是誰的?”丁楊指著通訊記錄問,“沒有標注聯係人的這個?”

蘇南答道:“我查過了,是一組網絡電話。”

“網絡電話?梅亞飛不正是接到這通電話,才被約出去的嗎?”

蘇南拿出另一張電話記錄,說:“對,這個號碼同時撥給了兩個人,先是李致,李致沒有接聽,然後才是梅亞飛。”

“李致?”胡誌遠問,“他不是一直在我們的調查名單裏嗎?”

回到專案組,胡誌遠安排了四項工作,一是進一步對倉庫和廠房進行痕跡檢驗;二是加強醫療器械產品標號的登記、比對;三是抓捕倉庫和廠房的保管員;四是調查梅亞飛可能經過的路口所有監控視頻。

“建議對梅亞飛接聽網絡電話時的位置進行追蹤。”丁楊補充道,“如果有監控,沿著他的行程進一步核實他的死亡時間。”

“小區應該有監控。”蘇南說,“配合接聽電話時間,應該可以查清他死前做了些什麽。還有梅老太太,她知道兒子並非自殺,可能會配合我們,提供些情況。”

胡誌遠搖搖頭。“黎局有命令,不要驚擾她。我們還是從監控入手吧。”

“這可是個大工程。”蘇南說。

“我找人幫你。”丁楊說。

蘇南欣喜地點點頭。

丁楊覺得自己應該幫蘇南,不然良心上會過意不去。他自己經常對蘇南頤指氣使,甚至看不起。蘇南卻一直對他崇敬有加,言聽計從。他知道蘇南能力有限,但十分上進,想成為分局網絡偵查方麵的領頭人,他應該幫他。

胡誌遠接了個電話。然後說:“幹休所老人向記者反映,他們不相信梅亞飛會自殺,也不相信梅是假冒偽劣醫療器械的製造販賣人,要求記者發布更正消息。老人說,梅亞飛一直幫著他們維修康馨集團的醫療器械,除了收點零件費,其他全免費。他是一個律師,幹這個本來就是誌願服務,不能誣告他是犯罪分子。他們告訴記者,幹休所出現了許多假冒偽劣醫療器械,但跟梅亞飛沒關係,那是有些老人鬼迷心竅,貪小便宜,或者打鬼主意受騙買來的。某些有點錢的老人有某種汙心思,隻是他們不願承認。”

“嗯,”丁楊說,“記者怎麽說?”

“他們問,警方有沒有其他消息,以便他們跟老人解釋。”

“這是記者拐著彎向我們打聽消息。”

丁楊感到係列案件的偵查變得十分緊迫,猶如窗外的狂風暴雨,老人和記者所代表的社會反應會步步緊逼。但是,黎局長說得也對,與其踏著犯罪分子預設的節奏亦步亦趨,不如停下腳步靜觀,養好精神,尋找對方自亂陣腳的時機。

他走下樓,突然想起梅老太太的反應。他昨晚跟她說,梅亞飛在製造醫療保健器械,之所以沒有帶幾件給她用,因為那是假的,會害人。梅老太太立即發作,不是悲痛,而是出自憤怒。她尖叫著說丁楊說謊,她兒子絕不會害人。

當時,他覺得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偏袒;現在想來,恐怕是知子莫若母的正常反應。

雷雨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分局院內綠樹搖曳,落英繽紛。丁楊又想,他說梅亞飛的話恐怕得罪了梅老太太,不好再去看她了。

那就帶孫倩倩去走訪一下李致。孟原一直沒有回複他昨晚跟李致聊天的視頻解析,再去見見,或許另有發現。

李致不在病房,也不在醫生辦公室。丁楊找了兩圈,終於在醫務科聽見他的聲音。科裏有兩個女記者,還有一個熟人:江心洲。

“對於好人好事,我們會大力宣揚……”江心洲說著,看到孫倩倩,立即語調親熱地跟孫倩倩打招呼。“倩倩,你來了?”

兩名女記者顯然也認識孫倩倩,顯得十分熱情:“您好,孫姐姐。”

“嗨,你們好。”孫倩倩點點頭。

“江顧問,那我們先走了。”兩名女記者尊敬地對江心洲說,“李院長這裏,我們改日再來。”繼而,兩人對著李致點點頭。

女記者邊走邊對著孫倩倩丟了個飛吻,腳步聲沿著樓梯噔噔噔一路響了下去,仿佛終於逃脫虎口,撿得一條生命。

“丁專家,您好,感謝您對倩倩的關心。”江心洲似乎剛看見丁楊。“聽說你倆被抽調到分局辦專案,我一直想去看你們,卻怕招閑話,沒敢過去。我的避嫌意識已經可悲得無以複加,這麽長時間,我隻偶爾跟倩倩見上一麵,其他時間無論怎麽想念,知道她跟您在一起,也就很放心。”

“我們隻是工作時間在一起。”丁楊真佩服江心洲的表演功夫。追求肖可語時挨過的那一拳,似乎早已經忘記了。

“你這是來找李院長嗎?我要不要回避?”

丁楊瞥了一眼李致,他一直站在南麵窗下,尷尬地看著。“這樣吧,你帶倩倩到院裏蹓達蹓達,我跟李院長閑扯幾句。”

“啊哈!那好,請便吧。”江心洲拉了一把孫倩倩,溜得比兔子還快。

孫倩倩本來有些猶豫,見丁楊說了話,又不好拂逆,隻得轉身出門。

“你不是昨晩才來過麽?”李致說,啪嗒一聲坐進辦公桌前的板椅裏,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表明不太歡迎。

“今天不再是盲目地調查,有點‘由果及因’的意思。”丁楊說。

“我不想問你有什麽樣的結果,但你總得告訴我到底想要什麽?”

“這不是醫生常用的手法嗎?”

“那是因為先有病人。”

“對,公安機關就是先發現犯罪,再找犯罪原因,一個意思。”

“公安跟醫生一樣?”李致第一次大笑,“我終於知道,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職業病。但是,兩位女記者告訴我,無論某件事如何接近既定真相,都可以提出反對意見,這既是追求真相的多樣性,也是自由主義。”

今天的李致還真跟昨晚判若兩人,不知是因為看到了破案新聞,還是受了記者的啟發,詞鋒變得格外犀利。“那你對這起案子的看法呢?”丁楊問。

“呃,我看不出梅亞飛有任何合理的殺人動機,或者無聊到製造假冒偽劣醫療保健器械,他可是一個正牌的律師,你不覺得有些事落在他身上,想想都不可思議嗎?”

“我知道,你昨天就說過梅亞飛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

“是圓是扁,並不由我判定。喝茶嗎?”

“來一杯,謝謝。”

“哦,不好意思,”李致微笑道,“沒燒開水,隻有礦泉水和飲料。”

丁楊不想浪費時間,緊追著問:“我想知道你跟梅亞飛的交情?”

李致誇張地轉過身。“交情?我跟你說過,我曾是他的當事人,後來因為他關心老年人的健康,經常往我醫院跑。後來,我們偶爾在一起打網球,不過,說句不中聽的話,憑他的水平,也就負責撿撿球吧。”

“你們在一起聊些什麽呢?”丁楊將飲料放在桌上。

“多半是些八卦新聞。”

“真的?”

“男人在一起,無非是那些話題。誰會把隱私說得天花亂墜?”

“沒有聊聊事業,或者在你醫院發生的事情?”

李致放聲大笑:“你會在球場談工作嗎?又不是跟同事在一起。”

“他來醫院呢?”丁楊問。

“不聊。”李致說,注視著自己的飲料杯,“除了見麵點頭致意,他幹他的,我忙我的。”

“是嗎?”

“如果是你,會帶著他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走嗎?把他介紹給病人?我對他在醫院做的事,隻要不騷擾到病人,一概不聞不問。”

“你怎麽知道他有沒有騷擾到病人?”

“如有騷擾,病人會有反映。”

“說到騷擾,電信公司給了我們一份通話記錄,在梅亞飛死前,一個打給他的電話,同樣打給了你,我想知道你當時在幹什麽?”

李致疑惑地注視著丁楊,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電話?是不是一個老年患者打的?”

孟原曾說,字牌高手如果打算以虛張聲勢來贏得牌局,那麽注定會輸。的確,人在說謊時都會表現出輕浮的行為。但是,孟原認為,除非你冷靜且刻意記下每個賭客的行為模式,否則很難看出虛張聲勢的高手正在故弄玄虛。

丁楊傾向於認為孟原的看法是正確的,所以他並未根據李致的表情、聲音或肢體語言來判斷李致是否說謊。

“是我在問你,那個電話大約是當晚九點左右,當時你在哪裏?”丁楊問。

“嘿!”李致揚起雙眉,“我不是你的犯人,我沒必要每個電話都向你匯報。”

“你在哪裏?”

“難道說,記者們說的話是真的,你們並沒有破案?”

“我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李院長。”

“好,我時刻都待在醫院……”

說著,他突然住了口,臉上露出捉弄般的微笑。“不對,你是在暗示我跟梅亞飛的死有關係。我想知道這個問題是以什麽條件作為前提。”

“你想讓我記錄你拒絕回答嗎?”

李致露出老江湖的模樣。“我不是拒絕回答,丁警官,但我要想一想。”他走回大板桌。“如果你把我當嫌疑人,我得想想要不要回答,以及回答些什麽?”

“我有的是時間。”

李致轉過身。“我以前就是太正直誠信,所以總是被人利用,現在我想改變這種狀況。”

“利用?”

“如果我現在回答你,可以洗清我的嫌疑,我當然樂意。可是,這樣一來我更加無法說清那個電話,因為沒有錄音,一切都存疑。我說得對嗎,丁警官?”

丁楊察覺到對話正往不利他的方向發展,以及李致比他預料的要強硬。

“每個人都有配合警方執行公務的義務,如果不配合,倒是會受到懷疑。”

“說得好,”李致大笑,態度顯得像醫鬧的談判人。“如果配合,或者不配合都會受到懷疑,我當然會選擇後者。”他絲毫不掩飾自己話中帶有的諷刺意味。

“我警告你。”

“沒關係,我被警告過多次了。”李致歎了口氣,“想想我每天對付多少醫鬧吧,丁警官。如果我真有什麽事,我會先去請教我的律師,而不是首先向警方供述。”

丁楊悶悶地點點頭。

李致擺出送客的姿勢。“我一定會盡力協助警方,”他站起身說,“但警方也要幫助我。”

“沒問題,隨時為你服務。”

“哈哈,我今天很忙,丁警官。”李致微微一笑,走到了門口,“如果還有什麽事情要問,請事先電話聯係,我的律師會在場一起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