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馨集團坐落在長江南岸、雲麓峰西側的雁麓大道。
進門是警衛室。不過,門衛很有禮貌,效率也高,丁楊遞上蒙禮勤的名片,便被引領著往主樓方向駛進。
沿著蜿蜒的柏油馬路走,與其說是參觀一家公司,不如說進入了一個軍事禁區。道路分設多道關卡,機械路障和阻車器都是智能裝置,路旁樹木茂密,但樹木之間,時不時地掛著一個攝像頭,記錄著人車的全部行程。攝像頭都是高清球機,全方位,無死角,帶著高清晰的人臉識別技術。
往前走兩百米,拐過一個緩緩的彎道,便是主樓。那是一座30層的半弧形建築,全幅式鋼窗茶色玻璃,旁邊有兩座六層的雕堡式建築。丁楊將車停在地下停車場裏,封翎已在那裏等著。“你好,丁警官,”他說。“請跟我來。”
兩人乘電梯上了三樓。電梯間的門帶自動人像識別,不用伸手,門就自動打開,前麵仍是一道玻璃門。在他們等待的時候,身後的門輕輕關上。丁楊感覺被困在了兩道門之間,隱形的保安係統記錄下他的每一個動作。封翎揭開旁邊一個小盒,將手掌伸進去,玻璃門輕輕地發出“嘀”的一聲,往兩邊打開。
丁楊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這是在戶外?分明剛才進入主樓,還上了三層電梯。
這是夜晚?他分明清晨才駕車出門。
丁楊感到站在一處廣闊空間的邊緣,頭頂的天空中繁星閃爍,一輪纖細的月牙正從一簇桂樹後麵慢慢升起。在蛙鳴聲中,一陣暖風拂過,空氣中彌漫著油菜花的芬芳,還有股剛剛翻過的泥土的味道。
“丁警官,”封翎攙著他的胳膊往裏走,“蒙總正在開會,我們先在這休息一會吧。”
裏麵還有一些貴賓,但恐怕跟丁楊一樣不明就裏。他跟封翎一起走到草坪上,然後找了個地方,拿塊毛毯鋪上。草地修剪得整整齊齊,麵積應該有一個足球場大小,微風吹過,草木沙沙作響。星空幽幽,掛著纖細的月牙,飄著白雲。
過了好幾分鍾,丁楊才明白,這就是會展中心的體驗館。封翎將它原模原樣地搬回了這裏,供前來參觀訪問的客商體會公司崇高的生產理念。
坐了一會,封翎接了個電話,提醒丁楊,蒙禮勤要見他。兩人再次搭乘電梯,進入一個寬敞的中庭,上麵一直通到樓頂。精心修剪的熱帶植物展開枝葉,擁抱透過茶色玻璃射進來的陽光。一個褐色頭發的漂亮女子站在離門幾英尺的地方。
女子領著丁楊來到一個小小的會客區。深色的護牆板,豪華的椅子,裝飾得仿若客廳般優雅,與剛才的高科技殿堂風格完全不同。牆上整齊地掛著一排排金屬匾額,社區服務獎狀和蒙禮勤與各界知名人士的合影,還有鑲在鏡框裏的來自上級單位、名流人物的致謝信。
最醒目的位置,是一幅放大的照片,上麵是某領導接見蒙禮勤的情形。
接著,一個態度認真和善的中年婦女過來招呼。“您喝點什麽,丁警官?”
丁楊搖搖頭。“如果沒有別的事,您可以進去了。”她按了一個身份識別裝置,丁楊右邊門上的鎖哢噠一聲打開。她推開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如果說,蒙禮勤的會客區是彰顯其社會地位的地方,他的辦公室則完全相反:這是丁楊見過的最原始質樸、最未加布置的兩百平方米左右的空間。房間裏除了幾乎一麵牆的書櫃,一套辦公桌椅,一張長沙發,中心位置幾乎空無一物,更加放大了它寬敞的感覺。
顯然,蒙禮勤心目中的豪華就是完全沒有阻隔的空間,沒有任何物件來妨礙他的思考。房間位於大樓的中心位置,南北兩麵都是外牆,是茶色玻璃幕牆。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的光線給房間鍍上了一層深沉憂鬱的金色。其餘兩麵則貼著淺藍的隱形牆紙,各掛著兩幅正方形的抽象派繪畫。
靠書櫃的辦公桌不是常見的大板桌,而是光可鑒人的銀亮合金桌,三根細細的、閃亮的金屬腿,銀色桌麵上同樣空無一物。座椅同樣是銀色金屬骨架,黑色真皮座靠墊。桌前沒有第二把椅子。顯然,要麽訪客站著匯報,要麽蒙禮勤與訪客一道坐在長沙發上促膝交談。
這是真正別致特異的辦公室。
丁楊進去時,蒙禮勤站在北麵玻璃幕牆下,雙手叉腰,兩眼平視,望著辦公室外茂密的樹林,聽著遠處傳來陣陣濤聲,似乎在接受經世致用湘楚文化的熏染。好一會兒,他終於轉過身來,謹慎而焦慮地看著丁楊。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蒙禮勤身穿一身做工考究的深色西服,五官像尺子量出來似的勻稱,方方正正的臉,稍顯單薄的、堅毅的嘴唇。但是,他並不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相反,他身上好像散發出一種疲憊、憂鬱的氣息,一種成熟睿智的感覺像一圈光環圍繞著他。神情舉止低調,一點都看不出再過幾天公司就要上市,他的事業將登上最輝煌時刻的樣子。
最後,他終於開口說話時,聲音低沉,絲毫沒一點熱情。丁楊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聽清。“丁警官,這麽多年過去,你為什麽還要糾纏蘭蘭?”
房間空曠而安靜,丁楊有些不情願用自己的聲音去打破它的靜謐。“這跟你無關。”他輕聲回答,卻十分堅定。
蒙禮勤輕輕地揚了一個手勢。“到這邊來。”丁楊踩著一塵不染的淺灰色地毯,走到離他兩米的地方。他揮著手,指向窗外。“怎麽樣,是不是很美?”
窗外的樹林沐浴在夢幻般的金色陽光裏。“那是大自然的恩澤。”丁楊話裏有話地答道。
兩人並排站著,幾乎與雲麓峰蔥蘢的樹林平行。
“我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丁警官。我搞研究出身,國外的學術刊物都稱我科學家,我很喜歡像你這樣懂技術的年輕人。你知道嗎?”蒙禮勤盯著雲麓峰,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真希望時光能夠倒轉,像你一樣年輕,回到專注於研究的美好過去。”
“你的研究,就是為了實現這個夢想嗎?”
他轉過身來看著丁楊,冷靜的目光包含著答案。
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好像是重新回答。“是啊,我年輕時熱衷於搞研究。純粹的研究,就是為了讓父母長生。”蒙禮勤微笑起來。“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想法,對不對,丁警官?”
“嗯。”
他點點頭。“但我一直沒有突破,就像古時研製長生不老藥似的,撰寫的論文似是而非。後來,我降階以求,長生不行,養生保健總可以。生命是一種有機體,如果給她適宜的陽光、雨露和養分,生命是可以延續的。這才是對一個生命科學家真正有意義的問題。”
他頓了一會兒,目光越過丁楊,仿佛陷入了回憶。
“但是,這個時候,父母過世,資金鏈斷了,我幾乎陷入絕望之中,沒有政府經費支持,經商成了我生存和延續研究的唯一希望。在這困難時期,我夫人撿拾到一個棄嬰,取名蘭蘭。我一心撲在生意和研究上,夫人省吃儉用,撫養蘭蘭成長。現在,我的生意做大,研究成果變成了產品,公司蒸蒸日上;蘭蘭事業有成。但是,你也知道,商場如戰場,戰場永遠不缺別有用心、手段下流的對手,這就是出現各種謠言的原因。”
他停了下來,陷入沉思。
“進來後隨處可見的監控或許讓你有些緊張,我很抱歉。”過了一會,蒙禮勤繼續說。“監控並非針對哪一個人。在這個地方出現的每一個人都儲存了數據。”
他憂鬱地望著丁楊。“你有好東西,總有人想施盡手段竊取,包括你的親人。”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仿佛黑洞吞噬般的沉默。“監控是必要的。”
丁楊剛要開口說話,蒙禮勤搖搖手,阻止了他。“四年前,你跟她在一起,我很高興。”他說。“時過境遷……不過,不論她做什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據我所知,她似乎並沒有對你做什麽。”
蒙禮勤露出疲倦的、似乎有點諒解的微笑。他走到辦公桌前,按了一下桌麵。他的手指下麵出現了亮光,玻璃牆卻漸漸暗了下來,仿佛拉上了窗簾,房間像一隻巨大的蛋殼,他們站在充滿蛋黃的空間裏。
蒙禮勤觸了一下桌麵的另一處,身後的牆壁突然有了生命似的活動起來,露出一幅三四平方米的巨大等離子屏幕。屏幕顯示出巨大的化學分子式結構圖。
“這就是我一生的工作,丁警官。”蒙禮勤說。他盯著屏幕,像著了魔似的。“很漂亮,對不對?”他又按了一個按鈕,生命細胞開始自我複製,不停地分裂又聚合,直到一個又一個分子式像雙螺旋結構被聚合起來。“這是生命自然延續的基本原理。”
屏幕的畫麵仍在裂變,那是生命的一種進化與完善。
“我把自然界的一切都放在我身邊,我要對它無所不知。”他說,“我考慮的是生命機體的健康延續,不是器官移植,更不是電子元器件對有機器官的替代;我想研究一種讓普羅大眾都能享受的健康長壽,而不是憑地位和金錢贏得的長生。我相信,這才是社會文明,才是真正的人類倫理。”
丁楊疑惑地看著屏幕,思索著蒙禮勤所說的話。
“我研究的是人的生命,而不是人性。因此,我相信自然,而鄙視有所選擇的智慧和用威權來宣揚的道德。”
“這就是你從科學裏發現的哲學?難道文明和道德就不是普羅大眾的?”
蒙禮勤奮笑了笑。“多浪漫的觀點。不,所謂文明隻是一類神學,道德隻是對普羅大眾的奴役手段,或者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道德。”
“你的觀點很可怕。”
“哈哈,你跟我談道德,那你是否為四年前對蘭蘭始亂終棄而感到內疚,是否為看到我家財過億、蘭蘭事業有成又跟她糾纏在一起,而感到羞愧?如果談道德,我是不是就有理由嫌棄你呢?”
“所謂始亂終棄和糾纏,隻是你一廂情願的想象而已。”
蒙禮勤臉上閃過一絲微笑。“我說過,你很聰明。”
“如果你真是一個固執的科學家,不理會世故人情;如果你真的隻想研究一種普羅大眾都能享受的科技,比如醫療保健器械,讓老年人幸福頤養天年,你要如何誤解我,我對你沒有反感,我為你女兒的事跟你說對不起。”
丁楊望了蒙禮勤一眼,接著說:“但是,你也可能是一個不擇手段的混蛋,所謂研究成果隻是剽竊的,公司生產量能並不大,卻把大量偷工減料的偽劣產品推向社會,隻為賺取巨額利潤,取得上市的機會。如果真是這樣,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謝謝你的真話大冒險。丁警官,你放心,我是你說的第一種情形。”
“但願吧。”丁楊說,“那也請你相信,我跟你女兒什麽事都沒有。”
蒙禮勤認真地看了丁楊一陣,說:“咱們一言為定。”
“如果真是這樣,務必小心江心洲和封翎。”
蒙禮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最不能容忍到處散布小道消息的人。你明白嗎,丁警官?特別是關於我、我的公司。”
“這我可無能為力。”
“你行的,你代表正義的力量。”
“如果你真覺得我那麽有力,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隻要我知道答案,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我向你保證,不會撒謊。但作為交換條件,你一定要給我需要的東西……時間不能太長,我還有一個會。”
“好,你要什麽?”
“幫助。一是幫我勸說蘭蘭,不要再造謠與我作對,隻要勸勸就行;二是關於江心洲,他在網管辦,幫我封殺負麵消息,沒有他,你得幫我消除網上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問題。”
蒙禮勤聳聳肩,說:“好,你可以開始了。”
“江心洲一直在為你做事嗎?”
“是的。他本來可以有封翎的地位,但因為冒犯蘭蘭,差點被我趕出去。封翎來了,他們又不和,我才把他推薦給宣傳部。”
“他怎麽冒犯蘭蘭了?”
蒙禮勤遲疑了一會,說:“你也沒必要問得太細,總之有違犯行為。”
“為什麽不報警抓他?”
“他實在是個人才,送進監獄太浪費。另一方麵,蘭蘭不想把事情宣揚出去。我跟他談過一次話,感覺他有悔改,不是想毀了蘭蘭,隻是出於愛慕。”
“於是,你把公司的事交給封翎。”
蒙禮勤淡淡一笑。“封翎隻是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
“你就不怕他毀了蘭蘭?”
“封翎與江心洲不同。江心洲著迷的隻是蘭蘭,又有懂網絡技術,我需要他的技能。”蒙禮勤看著丁楊。“封翎太有才華了,不用可惜,毀掉更可惜,但他胃口太大。於是,我就做了一件符合邏輯的事,將他變成家庭的一員。”
“蘭蘭呢?就不考慮她的感受嗎?”
“這個不用擔心。為了大家的事業發展,她會同意的,何況封翎那麽優秀。”
丁楊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李致破產是你造成的吧?”
“不是。我算是一個袖手旁觀的同行吧。”
“你的答案太模糊了。”
蒙禮勤笑起來。“好吧,我曾經資金鏈斷裂,陷入絕境,如果不是僥幸做生意賺了一桶金,也將永無翻身之日。對他來說,無非是後一種結局。當然,他的研究到底距成功有多遠,我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麽說,你根本不清楚他在研究什麽?”
“我說過,他是同行。”
“那麽,市場上出現大量假冒偽劣產品,還有負麵消息,你有沒有懷疑過跟他的研究成果有關呢?”
他聳聳肩。“懷疑過。說實話,還讓江心洲收集過他的情況,但沒找到證據。不過,我們一直在調查此事,如果你知道線索,也請告訴我。隻是,目前我想請你幫一個忙,不要糾結這件事,我怕再生負麵消息。”
“打擊是為了維護你們的利益。”丁楊說,“怎麽會出負麵消息?”
蒙禮勤不動聲色。“你不明白,丁警官。福兮禍所伏,調查是把雙刃劍。”
“我不懂。”
“同行相嫉是創業者麵臨的一大災難。”他雙眼噴出怒火。“你知道嗎,當年我研究無法進行下去,就因為同行擠壓。前兩年,也有人認為我應該為李致的破產負責,可確實跟我毫無關係。現在,有人假冒我的產品,卻仍有人別有用心地嫁禍到我頭上,試圖阻止我公司上市。”
他的話充滿了激憤,丁楊不想接著說下去,但注意到他不斷看時間,於是改變話題。“你知道最近的三起命案都跟假冒醫療器械有關嗎?”
“你絕對不能這麽說!”
“為什麽?難道你認為無關?”
“我不僅認為命案跟醫療器械無關,而且認定你的說法別有用心。這是我今天請你來的原因之一。我已跟黎局長說好,案件裏不提我的公司。我也想拜托你,在匯報裏回避一下。請你相信,我會很高興交你這個朋友,也會將我們之間的合作持續下去。”
“那怎麽提呢?”
“我不知道。但你們一定有辦法。”兩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對,空間這麽大,寂靜像太空一樣令人心悸。“答應我,好不好?渡過這一關,我會全力協助你們。”
丁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蒙禮勤。他說:“我可不可以再問一個問題。”
蒙禮勤唇間露出一絲微笑。“這表示你同意了,對嗎?說吧。”
“我聽說,蘭蘭為你生過孩子,不知封翎會不會計較?”
一陣很不自然的沉默,蒙禮勤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本來不動聲色的冷靜被打破,變成了焦慮和幾乎失控的恐懼。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鎮靜,但並不成功。
緩了好一會,蒙禮勤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話:“你怎麽知道?”
“封翎告訴我的。”
蒙禮勤手指僵硬地撳了一個按鈕。丁楊身後的門悄然向兩邊滑開。蒙禮勤抬頭看著丁楊,眼睛眨都不眨。“再見,丁警官,希望你信守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