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隻是一種心理衝動, 隻有懦夫才會喊痛。

這是秦盛從小教給秦渝池的信條。

如果要將人生分成不同的階段,秦渝池會把自己的一生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裏,他活在秦盛的牢籠裏, 用演戲當作逃避, 體會短暫的自由。

第二個階段裏, 他從陰暗的牢籠出逃,逃到另一個光鮮的牢籠, 這牢籠極大, 披著宮殿和莊園的皮,是林殊給他造的。

而最後一個短暫的階段裏, 宮殿的主人死了, 城堡倒塌,守衛四散。大門自動開了,他卻不願意走出來, 自我束縛, 甘願留守。

初見時是在酒會上。

秦渝池至今記得, 那酒會裏沒什麽年輕人, 所以他一下就注意到了林殊。

單論外貌,乍一眼望去, 林殊很容易被認作是交際花, 或是哪家小輩的小情兒, 因為實在是漂亮。

特別是那雙眼睛, 有種隱隱的媚感, 當那眼偶然間掃過你時,你會不自覺挺拔、站直, 像要爭奪配偶權一般自我表現。

可隻要你再多看幾眼, 就能知道, 林殊不可能是誰家的小情兒,因為那舉手投足間的恣意裝不出來。

林殊站在哪,哪裏就會是人群的中心。即便是長輩,都會上前去和他說話,哪怕隻是簡單的兩句問好。

秦渝池從沒見過這種世家少爺,所以一直偷偷隱在角落中,視線不自覺被林殊吸引。

這酒會本沒什麽意義,隻是邊星瀾為了彰顯自己人脈關係的聚會,大家喝喝酒,也為了讓林殊能提個輩的地位。

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皮肉交易,會在暗地裏滋生,但這些髒汙都和林殊沒有關係。

他躲在暗光中,看著林殊一杯杯灌酒,談笑風生,像個瀟灑的少爺,直到酒過三巡,白皙的臉上沾滿醉酒的紅暈。

林殊把酒杯拿給服務生,獨自去了洗手間,腳步虛浮不穩,仿佛快摔倒。

心裏微癢。

秦渝池也說不清自己著了什麽魔,許是被那份恣意吸引了,直接把水杯放在桌上,繞過竄動的人群,跟著去了洗手間。

秦渝池隻想近一點看林殊,卻在進門後發現林殊倒在地上,呼吸急促。

他急急將人撈起來,林殊很輕,他沒怎麽使力就將林殊抱了起來。

剛才林殊還麵色紅潤,現在卻已白了不少,唇色也變淡了,看起來很虛弱。

秦渝池沒作多想,想抱著人出去,送到醫院。

林殊很難受,不停地掙紮,襯衣隨著掙紮往上縮,露出一截細瘦的腰。

秦渝池嚇了一跳,趕緊把襯衣往下扯,遮住那一段白皙。

林殊卻像隻擱淺的魚,瘋了一般往外拱,差點脫離他的懷抱,又摔在地上。

“別動,”秦渝池將人抱回來,輕輕拍林殊的背,低聲地哄,“你聽話一點,我送你去醫院。”

神奇的是,林殊聽了話就不鬧了,安靜下來,乖乖掛在他懷中,像隻任人擺弄的漂亮娃娃。

秦渝池抱著林殊出去,沒再回酒會,而是請服務生幫忙叫救護車,去了最近的醫院。

等林殊吊水打過針,睡在病**時,秦渝池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要通知邊星瀾。

但邊星瀾應是喝高了,電話無人接聽,秦渝池隻好坐在床邊,時不時小憩,準備等林殊醒了再走。

整個晚上,秦渝池沒睡好,半夢半醒,驚醒時就看看林殊是否蓋好被子,閉上眼就暗自幻想,明日林殊醒來後,會對他說什麽。

會問他叫什麽名字嗎?

會對他說“謝謝”嗎?

秦渝池不知道,隻是心跳得有些快,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了。

可人生總是要和他作對,事情永遠不會如期望般發展。

林殊睜眼的一瞬,就如同他見過的無數人,質問他有什麽目的,問他想要什麽,錢還是資源。

秦渝池見過數次這種眼神。

集團破產後,在曾經的朋友眼裏,他見過;入圈後,在玩票的投資商眼裏,他也見過。

那是一種上位者的戒備,伴著藏不住的鄙夷,像是鈍刀一般,不至於讓你刺痛,隻會讓你窒息般難受。

再光鮮恣意,林殊依舊是高傲的世家驕子,看不上他這種凡人罷了。

這是正常的。

跳得稍快的心髒很快恢複平常。

秦渝池站起身,勾起公式笑,像從前的千次百次一般解釋,“您誤會了,林先生,我沒什麽想要的。”

從病房離開之後,他以為那會是他和林殊的最後一麵,卻未想到那竟然是個開始。

《苦生》被通知撤映時,秦渝池是懵的,他甚至以為是因為題材原因。

直到邊星瀾暗示他,這是林殊的手筆,並親自通知他暫停《浮生門》的拍攝。

“林先生還認為我心懷不軌嗎?如果那天我冒犯到他,我可以去道歉補償。”那時的秦渝池仍然不懂林殊是什麽意思。

“不是冒犯,殊兒應該是喜歡你,”邊星瀾沒敢看秦渝池,麵帶憐憫,“總之,你別和他作對,你稍微服一點軟,很快就能過去的。”

很快就能過去......

秦渝池認為邊星瀾說錯了。

林殊明明不是喜歡他,而是看不慣他才對。因為就算是在電影裏,他也沒見過哪個角色用這種方式喜歡一個人。

所以秦渝池找去了林殊家,想要解釋,說明他沒有任何歪心思,說這電影是很多人的心血,想讓林殊高抬貴手,解除誤會。

林殊聽了他的道歉,不屑地嗤笑,倏地勾住他的脖子,湊近說:“我不需要你道歉,我是要你,懂嗎?”

他推開林殊,急急後退,不明白林殊的態度為何大變,變得像邊星瀾那樣輕浮。

“林先生,請您自重。”他戒備地保持距離,生怕林殊再做出輕浮的舉措。

林殊卻沒再靠近,而是勾起笑,勝券在握地說:“你現在不願意也沒關係,我總會讓你心甘情願跪下。”

離開林殊家後,秦渝池仍想不通。

如果林殊真的喜歡他,為什麽要用這些手段鞭笞他?

他身上......有什麽值得林殊喜歡嗎?

不過秦渝池很快得到了答案,在他的無數電影被下架,孫殷和幾個導演決定退圈之後。

那時他已經閑在家裏一月有餘,騙秦盛說自己在劇組忙,實際卻什麽都沒有做。

孫殷在出國之前找過他,兩人聚在一間廉價的咖啡廳。

為了拍《苦生》,孫殷本就背了些債務,再加上名利場消息靈通,投資商得了林殊的暗示,轉軸的資金鏈很快斷裂,孫殷寸步難行。

“渝池啊,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孫殷苦笑著說,“老方他們不打算再拍了,但我準備去國外闖兩年,如果還是不行,我再徹底放棄。”

聽著孫殷的話,秦渝池攥緊手指。

短短一個月,不僅是他被撤掉電影,竟然連其他導演都不可幸免。

就好像,他們是不起眼的螻蟻,林殊隻用一個眼神,就能將他們踩扁踩碎,碎得體無完膚。

可明明,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隻是想在大屏幕上放映自己的電影,這到底有什麽錯?

“我們幾個老廢物逃了,你......”孫殷歎口氣道,“你學聰明些,裝著服個軟,等他的興致過去就好了。”

秦渝池垂著視線沒說話,孫殷又勸道:“這圈子本就由資本掌控,這種事在圈子裏屢見不鮮。他們這種人就是這樣,你稍微忍忍,等他玩夠了,會放你一條生路的,你別和他硬碰硬。”

是了。

他一直把林殊當成酒會上那個星光熠熠的驕子,卻忽略了,林殊其實也和那些紈絝一樣,惡劣,目中無人。

他沒什麽地方值得林殊喜歡。

林殊也不是喜歡他,而是要一個光鮮的明星,要一條聽話的狗,要他做不會反抗的傀儡,要他搖著尾巴去乞求。

他在《苦生》裏演別人的苦難,而現實裏,他再光鮮,也是被資本掌控的“農民”。

送走孫殷,秦渝池渾渾噩噩回到家,在夜色中接到了陌生的電話。

“你在做什麽?”林殊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如此愜意,仿佛這一切苦難的始作俑者不是他。

秦渝池咬緊牙關屏氣,對著月亮沉默二十秒,“林先生,您現在有空嗎?我想去找您。”

-

很短的一段時間裏,秦渝池是恨林殊的。

之所以說短,是因為他很快就喜歡上了林殊。

林殊很會玩弄人心,有資本家標配的“仁慈”,這種仁慈是在逼迫後的大量補償,會讓人暈頭轉向。

先是孫殷在國外籌拍的新電影,得到了大量資金讚助,再是其他導演被送了好幾個商業合作機會。

當一個人觸到底,再被加害者喂了補償,那些恨意便會消去許多,因為人的本性就是賤,他也不例外。

或許,愛隻分為兩種,一種是慕強的臣服,一種是攥在手心的掌控。

林殊本就是個優秀的人,從事業上來說,根本不是紈絝,而是個人人敬畏的上位者。

正是這樣的驕子,會親自開車送他去劇組,會帶著他去跑不同的山,會在萬裏高空之上輕吻他的唇。

白日裏,他成了林殊的玩偶,為林殊不經意的愛和優秀而臣服。

而在夜深時,他可以攥住林殊的手腕,製住那細瘦的腳踝,就這麽跳進欲河裏,沉溺淪陷。

林殊太漂亮,當那雙眼睛盈滿水波,泛著情潮的失神看向他時,秦渝池就知道他完了。

就算他捂住那雙眼睛,那張蠱惑人心的嘴也會說:“哥哥,抱我好不好?”

他在夜晚時掌控林殊,又在白晝裏無聲臣服,愛的每一種方式他都淺嚐輒止,所以怎樣都嚐不夠。

很長一段時間裏,秦渝池都不願意承認他喜歡林殊。

他把那些心動歸結於性,他把自己投進欲河裏,什麽都不想,麻木放空。

所以當那次元旦,林殊將他從家裏“救走”,他們在雪裏緊緊相擁時,秦渝池才後知後覺認清事實。

他真的喜歡上林殊了。

這個認知讓秦渝池恐慌。

最開始時,他隻是想用沉默惹怒林殊,讓林殊快些對他厭惡。

所以林殊對於陶瀲莫名的敵意,他不在乎也不解釋,他就要做個啞巴,好早點自由。

而現在,他早已習慣了沉默,在對待林殊時根本說不出話,隻有深深的無措感。

林殊生氣時,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解釋,但他就是會下意識逃避,什麽都說不出來。

林殊總是生氣,而後可愛地抱怨和撒嬌,秦渝池竟然漸漸從中嚐出了甜頭。

一個可怕的想法油然而生。

如果他一直這樣冷漠,林殊就不會玩膩厭煩他,不是嗎?

這樣的話,他們是不是就能保持現狀,直到死為止?

就這樣,他偶爾會陷入一種奇怪的虛榮,仿佛隻要林殊為他生氣,這樣就能證明他在林殊心裏的位置很高。

墜入欲河時,他們緊緊相擁,交換體溫,像是尋常的戀人。

可當情潮褪去,他看著無光的天花板,無邊的孤寂又湧上來,提醒秦渝池,他不是林殊的愛人,他隻是一隻光鮮的玩偶。

他厭惡自己竟然會愛上林殊,也厭惡林殊把他當作玩物。

他厭惡自己麻木放任,陷入資本的洪流,也恐慌終有一天,林殊會拍拍屁股就離開,丟他一個人被洪流淹沒,在紙醉金迷裏下陷。

他的票房日益增高,商業價值到達了頂端,可他再也不會有發人深省的作品問世,死後隻會留下一堆商業垃圾供世人恥笑。

他的人生好像完了。

秦渝池無數次這樣想。

他被林殊從秦盛的小牢籠裏救出來,卻又陷進了林殊的大牢籠,且這牢籠光鮮亮麗,會迷惑他,削弱他的意誌,他變成一個及時行樂的廢物。

他被撕扯,理智和感情相互攻擊,隻有把自己投進欲河裏,麻痹大腦時,他才會好受。

所以林殊總說他是野蠻人,看著彬彬有禮的,實際上是個欲望上頭的禽獸。

秦渝池也這麽覺得,隻有當林殊紅著眼咬他,在他手臂上咬出疼痛的牙印,他才會試著收斂一點。

時間長了,秦渝池也麻木了,覺得這沒什麽不好,就讓他的人生這樣爛下去,反正他的人生已經完了。

直到秦希沫死亡。

-

秦渝池很愛秦希沫,因為在漫長的過去中,秦希沫總是為他分去一半的痛苦。

比起需要嗬護的妹妹,秦渝池更願意將秦希沫當作玩伴。

如果隻有他獨自承受秦盛的束縛,他也許會發瘋再發狂,要麽變成控製狂,要麽變成失智的瘋子。

可如果是兩個人一起承受,那就不一樣了。

無論是受罰還是痛苦,隻要有秦希沫和他一起承受,他就沒那麽痛苦,甚至成長為一個還算健康的人。

秦希沫的死給了秦渝池當頭一棒,讓他從麻木不仁中清醒了一點,但卻不多。

他沒法不把錯怪到林殊和自己頭上去,盡管他們都是間接影響的因素。

秦渝池數次想,就算林殊不同意,他那晚就一定要準時出門,林殊又能怎樣?難不成還能吃了他?

就算林殊用別人做威脅,他又不會逃跑,回家之後再抱著做一頓不行嗎?

如秦盛所教,他沒有喊過一次痛,但他儼然是一個懦夫。

他放任自己麻木,所以上天懲罰他,讓他永遠失去秦希沫。

秦希沫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秦渝池都沒法走出來,一方麵是厭惡自己懦弱,一方麵是怪罪林殊蠻橫。

無論看什麽,秦渝池眼裏都帶著恨意,什麽都看不慣,心氣不順,而當他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時,最覺得惡心,恨不得拿刀把鏡子裏的自己紮死。

因為秦希沫的死,林殊收斂不少,沒再拿別人威脅他,態度也小心許多。

他們進入一段微妙的冷戰階段。

林殊拿他沒辦法,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林殊,他們總是望著對方無言,就連歡愛時也沉默不語。

等失去親人的痛意漸漸減緩,晚秋已至,凜冬就要來了。

秦渝池終於決定不再做個麻木的人,他不能再當林殊的玩偶,什麽都聽信林殊的話,他得做個有自主意識的人。

而正是因為這個決定,他間接害了林殊。

11月3日淩晨,他接到了陶濯的信息:【出來,有要緊事。】

陶濯的信息在近淩晨時發來。

在林殊的控製下,他那時已有很久沒見過陶濯,平時隻在微信中聯係。

放在從前,秦渝池根本不會在半夜出門,因為林殊不允許。

可現在,他已決定不再麻木,安靜地看了幾秒林殊的睡顏,便翻下床出了門。

陶濯其實也沒什麽要緊事,不過是和高靜歌分了手,就要死要活,非要找他出來開解買醉。

秦渝池不喝酒,就聽著陶濯醉著絮叨。

陶濯說高靜歌無情,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工智能,說分就分,分了就直接飛歐洲,不留一點餘地給他挽留。

他見過高靜歌多次,並不覺得人家像個人工智能,分明是個幼稚園老師,就愛管著林殊。

秦渝池聽陶濯發完牢騷,開車將人送回家,他才在天亮之前回了家。

前半夜,他們發狠著歡愛了很久,林殊睡得熟,等他回了家也沒醒。

所以當他洗去身上的煙酒味,輕手輕腳回到臥室,林殊被他吵醒,問他去了哪裏時,他撒謊說剛才做了噩夢,去洗澡了。

而正是這一次說謊,成了林殊最後死亡的第一根導火索。

他,邊星瀾,林港,他們每個人都做了自己認為對的選擇,反而造就了無法挽回的悲劇,讓林祈芯和陶瀲有機會可承,讓林殊最後死在了火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