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拉巴特的一輛出租車裏,去找中餐館,這是我們在摩洛哥的最後一站。過去的大半個月時間裏我們沒有機會吃到任何東亞口味的東西,無論是中餐、韓餐還是日料,通通沒有見過。

這是一輛老舊的出租車,我們上車之前,副駕駛上已經坐了一位乘客,見到我們招手,司機還是停下來問了問,一聽順路,立馬做了個手勢讓我們上來。顯然,在拉巴特,拚車是很常見的事。

司機開車又急又快,恨不得每個紅燈都能闖過去——沒闖過去就是一腳急刹,完全不在乎乘客的乘車體驗。後座的車窗降不下來,悶得厲害,汽油味很重,我緊閉嘴唇,咬緊牙關,胃裏反酸也要盡力不讓自己吐出來。

窗外飛馳而過的土黃色城牆和白晃晃的日頭讓人目眩神迷。

很多事情在即將結束的時候,你總會想到開始。

在晃**的出租車裏,我的思緒穿過車窗、穿過城市,穿過山川沙漠和海洋,回到了我們抵達摩洛哥的第一天,那是一切的開始。

一個曾經離我那樣遙遠的名字——卡薩布蘭卡。

經過了一整夜的飛行,我們終於到了迪拜機場——這隻是第一程,兩個小時之後轉機,要再飛七八個小時才能到摩洛哥。

連續坐二十多個鍾頭的飛機,對於已經不太年輕的我來說,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

在候機室,我累得想睡又睡不著,沒胃口但又很餓,雖然坐著可是整副骨架好像已經散掉了,這種前提下,絲毫購物的欲望都沒有——即便,這裏是迪拜。

同班機的一位日本女士已經化好了妝,整潔端莊的坐在座位上。雖然我曾多次見識過日本女性在妝容和發型方麵的精細(比如在百貨商店的化妝間裏卷頭發),但這可是長途飛行之後啊,大部分人都已經坐沒坐相了,她卻是那麽幹淨美好的樣子,真讓人歎為觀止。

第二程的乘客明顯混雜的多,起飛之後,廣播裏傳來工作人員的聲音:“……本次航班有來自超過20個國家的乘客,使用15種以上的語言,我們將竭誠為您服務……祝您本次飛行愉快。”

那一刻,我忽然不再感覺疲憊,而是被一種很遼闊的東西打動了。平常生活中鮮有這樣的時刻。“世界”這個詞語,一下子變得具象起來。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航程的尾聲,把遮光板一拉開——沒有邊際的蒼茫的黃色,廣袤堅實的北非大地就在我的眼前。

摩洛哥和中國的時差為七個小時,所以白晝之後,仍是白晝。

走出機場,身邊的中國遊客們一下子全散了,分別去向自己的旅途。短短幾分鍾的時間裏,周圍忽然一個講中文的人都沒有了,再仔細聽聽,連說英語的人都很少。

我有一點點的緊張和焦慮,但更強烈的是暌違了多年的新奇感。

等待司機的空檔裏,我從包裏摸出防曬霜,塗了厚厚的一層……還是覺得不放心,又用披肩把頭嚴嚴實實的包起來——陽光太毒辣了,仿佛要曬掉人幾層皮才甘心。

司機是一位當地大叔,因為膚色深所以也看不出具體的年紀,隻能隱約推斷上了五十。他穿一襲雪白長袍,寬寬大大,很是仙風道骨。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柏柏爾族的特色服飾,叫“吉拉巴”。

因為彼此語言不通,我們費了些功夫才跟他接上頭。他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隻會講幾句很簡短的英語,但動作很利索,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我們的行李箱塞進了後備箱。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腳上穿的竟然是一雙拖鞋——穿拖鞋開車,是不是有點不安全啊?然而在往後的日子裏,我才知道,這根本是摩洛哥的常態嘛。

車開到一條盛開著白色三角梅的街道上停下,旁邊就是一扇白色的鐵門,穿過種滿植物的小院子,眼見一幢白色小樓。

這便是我們在卡薩布蘭卡住的地方了。

推開門便是客廳,一位穿著亞麻衣服的短發女性,歐美麵孔,對我們露出友善的笑容,這是我第一次見到Cristina。

“很累吧,飛了多久?”

“20多個小時,在迪拜轉的機。”

他們講話的時候,我悄悄把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個仔細:這幢屋子共有兩層,地上鋪著色彩鮮豔的摩洛哥地毯,桌上擺了鮮花。客廳的挑高很高,起碼有五六米吧,所以顯得格外寬敞明亮。屋外,正對著客廳落地窗的是一個小小泳池,泳池周圍種滿白色三角梅,有幾片零星的落葉漂浮在水麵上。

我情不自禁的“wow~”了一聲,Cristina聽見了,明明很高興,卻還要追問一句:“你喜歡這裏嗎?”

真是的,有誰會不喜歡呢?

“今天你們先休息,明天可以去看看清真寺,後天我帶你們去轉轉medina。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到時候可以一起吃午餐。”我們跟著她上到二樓,她推開一扇門:“這是你們的房間……那間是客用浴室。”

她說完一段話總要頓一頓,等等我們的反應。我能看得出來這幢房子花了她很多心思和心血,打理得幹淨又細致。

相較之下,浴室比客房更令我印象深刻。擺設其實很尋常,不尋常的是牆麵與地麵的顏色,那是一種仿若煙熏玫瑰花的花瓣糜爛時的紅,說不出來的淒豔。

Cristina說:“這是用摩洛哥產的一種特殊礦粉塗刷,防水防潮。”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紅。

身體的勞累已經到達了極限,我原本隻打算在客房裏稍作休息,萬萬沒想到剛一挨到床就直接跌入了深度睡眠。再醒來時,窗外已經一片漆黑,涼風陣陣從窗口吹進來,我竟然冷得起了雞皮疙瘩。

想起每年夏天總能在網上看見一個段子:非洲留學生在長沙中暑了,醒來便要打包行李回家,他說,我們非洲沒有這麽熱。

原來是真的。

我靜靜地在窗口站了一會兒,三角梅的枝蔓爬滿欄杆,白色亞麻窗簾被風吹得輕輕飄動,此地此景,令人有前世今生的恍惚感。

跟友達一起步行1.7公裏,走到和平飯店——這是卡薩最有名的中餐館,舟車勞頓之後,隻有中國味道才能撫慰我們的身心。

負責點菜的是一位中國姑娘。服務員是本地人。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大概是做久了,中文講得挺地道不說,還很通人情世故,上菜時會跟客人寒暄幾句:“你好、慢慢吃、好吃嗎,要米飯嗎”之類。

剛上了一個菜,就聽見廚房裏傳來爭吵聲,我尖起耳朵一聽——是那位點菜的那個姑娘和一位廚師在爭執。天啊,不會那麽巧是給我們炒菜的廚師吧,急得我差點想去勸架:“別吵了,不想炒菜就讓我來炒。”

青椒炒牛肉,辣子雞,西紅柿雞蛋湯,白米飯——平時覺得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放在異國他鄉,就讓人心裏生出感激涕零之情。

已經是晚上十點,餐廳外街燈昏黃,餐廳內隻有一桌客人。點菜的姑娘已經下班回家,廚師炒完了最後一道菜,脫下圍裙,坐在收銀台旁玩手機。

在這樣尋常的安靜中,我拿起筷子。

這趟旅程,才剛剛開始。

個性再怎麽與眾不同的人大概都會承認,一個城市,總有一兩個地方必須去看看的。

一個人隻要來到卡薩布蘭卡,就一定會去哈桑二世清真寺。

我們特意起了個大早,在後院的小花園裏吃過Cristina親自做的早餐,正要出門時,Cristina把我們叫住了。

她叮囑我們,坐出租車一定要讓司機打表,不打表的話這段路程最多也不會超過20MAD(摩洛哥貨幣),如果司機多要——她做了個手勢,有點兒凶狠——就下車,另外坐一輛。

從任何方麵來說,她都是一個好房東。

哈桑二世清真寺於1987年動工修建——跟我同齡,耗資5億多美元——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多錢。占地9公頃,其中三分之一麵積建在海上,是為了紀念摩洛哥的阿拉伯人先祖自海上來。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深深折服於它的器宇軒昂,也瞬間理解了為什麽它會被稱為“大西洋上的一顆明珠”。

主體采用了白色大理石來建造,加以藍綠色的馬賽克裝飾,直入雲霄,目光再往上看,天是那麽藍,藍得讓人想流淚。廣場的兩條長廊也很值得細細欣賞,長廊頂部雕刻著精細的伊斯蘭圖案,雄偉壯觀之中又包含著細膩繁複的美。

“傳說哈桑二世國王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安拉告訴他,真主的寶座應該建在水上。”

“很浪漫啊。”我想起了以前去過的泰姬陵,那是君王為自己心愛的妃子所建。

時間還早,人很少,空曠的廣場更顯出大氣開闊。我穿的藍色長裙被吹得鼓鼓的,包頭的圍巾也被吹掉了好幾次。

走廊下的台階上,坐著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支自拍杆。

我胸有成竹的說:“那是中國姑娘。”

友達有點兒不信,反問我:“你怎麽知道,也可能是日韓的呢?”

我笑了笑,沒接話。等她們從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我們一聽,果然是講普通話啊……友達既佩服又驚詫: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妝容、發型、著裝、自拍動作,從任何一個方麵都可以判斷啊——對於同性來說,這太簡單了好嗎。

相信我,隻有女生能看懂女生,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除非經過特別允許,否則非穆斯林遊客是不可以進入主體大殿去參觀的,所以我們在廣場上晃了幾圈之後,也實在沒事情可做了,隻看到幾處場景很眼熟——幾乎每篇關於卡薩的遊記帖子裏都有人在這裏留影,但時間已經到了中午,光線太強,不適合拍照,

我提議說,先去別的地方轉轉吧,吃個飯,喝杯咖啡,等下午光線柔和些了再過來。

愚蠢的我並不知道,下午這裏會有多!少!人!

在市區晃**了半日,連超市都逛了幾圈,終於耗到了下午,開開心心地回到清真寺……這跟我上午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嗎?

那麽大的廣場啊,全是人,但凡能坐的地方就坐了人,那情形看似多一個屁股都擠不下了,穿的衣服顏色也是繽紛鮮豔,飽和度極高,更加映襯出這裏的熱鬧和喧囂。

宗教場所特有的肅穆和莊重被淡化了,一種屬於人類的、輕快的、有煙火氣味的歡樂四散彌漫著,仿佛一直飄,飄到了海麵上。

男孩子們在空地上放著風箏,他們小小的,空中的風箏也小小的。推著小車的商販賣起了水果和烤玉米。靠海的那一邊,年輕強壯的男青年們**著上身,一躍入海,在海水中濺起巨大的白色水花,賣Henna的姑娘們眼睛尖得很,一看到遊客模樣的人就趕緊走上前去……

我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像一個無需剪輯的長鏡頭,心間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劈裏啪啦地燃燒著。

一個年輕的女生從我身邊走過,又折了回來,她臉上有羞澀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手機,又指了指我。

是想讓我幫她拍張照片嗎?她急忙搖頭,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是想跟我合影嗎?這一次我答對了,她深邃的眼睛裏,笑意更深了。

為什麽想跟我合照呢,因為我是外國人嗎?可我隻猶豫了一秒鍾就答應了,隻覺得她的微笑和眼神都包含著一種讓人放心的誠懇,讓你絕對不會想用惡意去揣測她。

她用的是一隻中國品牌的手機。我很想告訴她,這是我們湖南的品牌啊,湖南,是中國南方的一個省,氣候潮濕,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當然,我什麽也沒有說。

拍完照片,她神情喜悅地對我說了聲“thankyou”,隻是一轉眼的時間,她便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我坐在台階上,腦子裏還在回味先前發生的那件事。

那個美麗的穆斯林女孩,可能一生都不會來中國吧,也不可能知道跟她合照的這個中國女生叫什麽名字,是做什麽的……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關於她的構想:某一天,有人無意中和她說起中國,她會立刻想起這個黃昏,在哈桑二世清真寺的廣場上,自己遇到了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中國女生——臉平平的,睫毛短短的,嘴唇塗得紅通通——她們一起拍了張照片。

無論對於我還是她,這都是一生一次的機緣。

Cristina一邊開車一邊跟我們聊天,她英語和阿拉伯語都講得很好,誰能想到,她其實是個意大利人。

“我是1993年來摩洛哥的……後來一直就在卡薩布蘭卡。”她說:“我前夫和他家人總說’Crisitina,你太愛掙錢啦’,他們平時不存錢,掙多少就花多少,也不太能理解亞洲人為什麽那麽勤奮。非洲曾長期被殖民,加上氣候無常,一場幹旱或是一場暴雨都可能導致顆粒無收,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懶散的民族習性,和你們亞洲完全不同對吧?”

“是的,亞洲——尤其是我們東亞民族,我們相信隻有勤勞才能創造財富和更好的生活。”我說,這是一種質樸的價值觀。

在市區裏,她偶爾會把車停在路邊,給我們講講這一區的曆史背景,然後讓我們自己去逛逛,她在車上等我們。

路過一些白色樓房時,她減慢了車速:“這些房子以前是歐洲人住的,有幾年經濟不好,他們就回去了,後來陸陸續續又回到摩洛哥,但已經不住這裏了……這邊以前很繁華,我剛來的那些年,集市和商鋪都集中在這裏……你們看,這些建築融合了法國、伊斯蘭、柏柏爾族的特色,這種風格被稱為‘新摩洛哥風’。”

帶有明顯殖民時代特色的白色樓房已經不複從前的光鮮,散發著一種陳舊而頹敗的氣息,一看就知道長時間沒有人住過。陽台的鐵欄杆顫顫巍巍,木頭窗戶的彩漆掉得七零八落,雨水經年累月的混合著鐵鏽在白色牆壁上留下了一道道斑駁的印記。

沒有人住的屋子,就像孤獨的老人,想必也是一樣寂寞吧。

車子拐出市區之後,停在了一個很不像停車場的停車場。Cristina和我們一起下車,她背了一個小小的雙肩包,指著一個方向說,那就是medina。

最早,友達告訴我,Cristina會帶我們去“medina”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去買一種叫做“dina”的東西——為此我被嘲笑了很久。

medina是北非城市裏,阿拉伯人的居住區,通俗的說,就是老城區。

老城區裏的居民們依然保持著民族傳統的生活方式,石頭築成的城牆是一道有形的屏障,隔開了他們與外來的歐洲人,也隔絕了充斥著星巴克、麥當勞、家樂福的現代商業都市。

走進medina就等於走進了過去的摩洛哥,走進了時間的深深深處。

大家都沒吃午飯,Cristina提議帶我們去見識一下本土的吃法,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們領到了一個像菜市場的地方,但跟菜市場不同的是,這裏隻有肉鋪。

在其中一家肉鋪門口,她停了下來:“在這裏不用擔心吃到不幹淨的食物,大家都是自己購買原材料,再拿去另外一個地方請人烹調,整個過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新鮮的牛羊腿倒掛在鐵鉤上,盤子裏有切成小塊的牛羊肉和醃製過的牛小排和羊肉腸。跟超市冰櫃裏碼得整整齊齊的冷凍肉不同,這些鮮紅的肉類有一種原始的生猛。

買完食材,拐了個彎兒就是加工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定義——餐館?小飯店?或許都行吧——裏麵有個老式的灶台用來烤肉和餅,門外擺著幾張破舊的桌椅。來者都是客,隨便坐,看上去有點兒像我們平時愛去的大排檔。

打從心裏來說,我一開始並不相信這裏的食物會有多好吃,但是嘛,還是那句老話——來都來了——就試試嘛。

誰知,烤好的肉一端上來,真真是讓人感到驚豔,也太香了吧?

Cristina露出了一點兒得意的表情,大概是看穿了我之前的小心思,又像是在說“誰讓你不信我?”

小飯館贈送了一小筐麵餅(麵餅硬硬的,像西北的烤饢),我們就著餅把肉吃了個精光。沒有餐具就上手直接抓,我們都吃得滿手油,可誰會在乎這個呢。我平時不愛吃羊肉,但烤好的羊肉腸差不多都被我一個人吃掉了。

真是……太好吃了。

“Jojo,你的工作是做什麽的?”Cristina冷不丁的向我拋出了一個問題。

唔,等我吞下去再回答你哈。

“我,是一個作者,嗯……”我的語速放得很慢,並且在心裏祈禱她不要問我是寫什麽的。但祈禱不管用,她很自然的就問到了下一個問題:“噢~寫些什麽呢?”

“關於旅行,還有小說,愛情故事之類……”我磕磕巴巴地回答,奇怪,為什麽每次跟別人聊到這個,我總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以前,很多來摩洛哥旅遊的中國人都會提到一個女作家……她寫了很多關於撒哈拉的事情。”

Cristina說的那位女作家,當然就是三毛。

無以計數的文藝青年都曾被那本《撒哈拉的故事》催生出遠行的夢想。在出行遠不如今天便利的八九十年代,年輕的三毛用靈動柔軟的筆觸,記錄自己和荷西在沙漠苦中作樂的生活。大概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那些原本無法複製的個人化的生命體驗,在漫長歲月的洗滌中,不但沒有褪色,不但沒有被忘卻,甚至在她離世這麽多年之後,依然牽引著無數人對撒哈拉的神往。

我至今仍記得自己在浩瀚書海中第一次與它相遇的情形,那些妙趣橫生的小故事,精巧細膩的文字,就像在我狹窄逼仄的世界裏鑿開了一片新天地。

原來地球上還有那樣的一個地方,世界上還有那樣的一些人,跟我身邊的叔叔阿姨們都不一樣,而那個地方在哪裏呢——即便是在世界地圖上看起來,也不是一段很近的距離。

撒哈拉,撒哈拉,從知道你,到真的要去看你——我花了多少年。

medina裏麵非常大,我們亦步亦趨的跟著Cristina逛了香料市場、蔬菜市場、服裝市場和首飾鋪子,每經過一處,她都會細細的講解,比專業導遊還要認真。

“不帶帽子這種長裙叫卡夫坦,那些特別華麗的、繡工精美的兩件套一般是在重大的節日,或是結婚那樣的場合才穿。姑娘們會提前來量好尺寸,選擇自己喜歡的花色和圖案。帶帽子的這種叫吉拉巴,是柏柏爾族的傳統服裝。”

“Jojo,你仔細看,這個墜子是一隻手掌的形狀,叫法蒂瑪之手,是北非常見的護身符,很多人家的門上也有這個,是用於祈禱家人平安、健康。”

“阿拉伯人愛用金,柏柏爾族人愛用銀。”

“那邊穿紅色吉拉巴的男人,你看到他身上背著的水壺了嗎?他是賣水人……在瓶裝水還沒有被發明的年代,沙漠地帶嚴重缺水,賣水人是一個特殊的職業,他手裏的小碗就是用來給人喝水的……如今沒有人會買這種水了,現在更像是一種表演的性質。”

我近乎貪婪地去記住她說的每一句話。我知道,在往後的路途中,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能深入去了解摩洛哥的文化。

在蔬菜集市,路過一家賣橄欖的鋪子,英俊的小哥衝我們招招手。

得到回應之後,他動作飛快地抓起一把醃橄欖,用塑料袋包著,示意我過去嚐嚐。我慌裏慌張地一直搖頭,謝謝啦,但是真的不要啦……可是沒有用,他的手還是直直的抻著,我不接他就不罷休的樣子。

他笑得真是純良,讓你覺得不收下他的小心意,就會傷害他。

可我有點兒不知所措——這是該付錢呢,還是不付錢呢?我有點兒為難的看向Cristina,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沒關係,他們喜歡你。”

再往後走,就是充滿了神秘氣息的草藥集市——像不像魔幻故事書裏才有的東西?

每間鋪子裏賣的東西都差不多:安眠的幹薰衣草、煮湯的香葉、曬幹的藥材,瓶瓶罐罐裏裝的大概是些類似於咖喱的調味粉末。

商鋪雖然簡陋,但總歸有個商鋪的樣子,可是緊鄰著集市的一排破舊得好像已經被廢棄了的小屋子——那是什麽?

下午四點,陽光猛烈得能在地上辟出口子來,縱然如此,一間間屋子裏仍是黑漆漆的,有點兒詭異,臨街的牆上開著小小的窗戶,而門也並沒有比窗戶大多少。屋子外麵,一隻小火爐上架著的一口髒髒的小鐵鍋,不明意味的深色**正咕嚕咕嚕冒著泡兒。

我不敢使勁盯著那些在門口的女子看,她們的穿著打扮與一般婦女無異,可你就是能夠清楚的感覺到,她們和集市裏的老板娘們完全不同。

Cristina說:“她們是女巫。”

來自中國的我做夢也想不到,在2018年的今天,世界上竟然還存有“女巫”這種職業,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大概會以為是腦子轉得快的商家特意為遊客們準備的旅遊項目。

可她們就坐在房子裏,神情閑散,手上畫著複雜的Henna圖案,連看都沒看我們一眼。

我雖沒有言語,腦中卻已經產生無數遐思。

“當地的女人如果遇到什麽家庭問題,或者跟自己的丈夫關係不好,就會來找女巫求助,請她們讓男人回心轉意。”她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更像是一種心理治療吧。”

Cristina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已經離開了那片區域——我忽然很想返回去再仔細地看看她們和她們的小屋子,再仔細些,再用心些。

但我終究是沒有這樣做。

是因為我自己也身為女性的緣故嗎?對於同性的故事和命運,總懷有更強烈的好奇和更深刻的憐憫。這種憐憫並非是一個從上往下的視角,更不是冷冰冰地旁觀,而是在內心深處找到一條隱秘的通道去理解那些故事和命運的背後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在medina裏,如果你不刻意去注意的話,其實很難察覺到時間是如何流逝,它所呈現的東西太過於豐富,每一秒鍾都在全方麵的刺激著你的觀感。

我們一刻未曾歇息,逛了將近五個小時,快要離開之前,Cristina問我,“你有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嗎?”

“我想買一條卡夫坦。”

這個小小心願自然也得以實現,當我從衣架上拎起一條墨綠色的卡夫坦時,Cristina搖搖頭,她拎起了另一條給我。

“這個顏色更好看。”她篤定的神態和語氣,讓我不禁想到,唔,不愧是世界上最會打扮的意大利人。

那是一條藏藍色的卡夫坦,胸口有白色繡片。離開卡薩的前一天傍晚,我穿著它又去了一趟哈桑二世清真寺。

彼時,太陽已經西沉,天空中淨是灰色雲翳。大西洋的風灌滿裙身,一位狡猾的Henna姑娘趁我不備,拉起我的手就開始畫Henna。其實我可以拒絕的,但我並不想這麽做,或許是因為皮膚上那些輕微的刺痛感讓我回憶起了上一次畫Henna的情境——那是在七年前的加爾各答。

我深陷於一種破碎的幸福之中,久久無法抽離:從此以後,這裏不再是《北非諜影》,也不再是“摩洛哥第一大城市”這樣冷冰冰的文字……它是我的卡薩布蘭卡。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經常會想起Cristina,不僅因為她是一個好房東,更因為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

我們告別的時候,她笑著跟我講:“Jojo,下次再來,帶一本你的書給我。”

我記得在那個下午的尾聲,我們都累得走不動了,她卻還是神采奕奕的樣子。

她開起車來又快又穩,跟商店老板講價的時候有種“我說了算”的強大氣場。她不常笑,表情總是酷酷的。她必定是不年輕了,麵孔上卻始終保持著職場女性才有的堅毅和冷峻,她並不是那種隨著歲月流逝而變得性情圓滑溫順的女子,她更像會說出“老子一輩子都不打算跟世界和解”這種話的人。

很久以前,我一個人看《托斯卡納豔陽下》,總覺得等自己上了年紀以後就要去過那種生活。在一個鄉下,弄一幢老房子,按照喜歡的樣子去裝飾它,平時寫作,偶爾跟朋友們聚會……而這種幻想現在已經越來越少。

帶我去逛medina的Cristina,帶我去聽爵士樂的Alison,她們在這個對女性並不足夠友善的世界,在一個年輕女生都害怕到來的年齡階段,過著一種我從來不曾預想過的生活。

我開始相信,這是命運給我的啟迪——她們給我看到除了家庭和婚姻之外,女性在晚年的另外一些可能性。

再沒有什麽比一個女人活成自己更偉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