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樽的雪
在一片蒼茫的白色裏,飛機降落在了劄幌的新千歲機場。
離農曆新年還有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同機的許多乘客都是拖家帶口有老有小的一大家子,讓人想起粵語片裏總愛說的那句話:一家人最緊要係齊齊整整。
去換JRpass時又碰到一堆同胞,隊伍排得很長很長,有些人手裏握著幾十本護照,說是導遊吧仔細看又覺得不像,隊伍裏的每個人都抻著脖子往前探——好像這樣就真能快一點兒似的,一種熟悉的焦慮伴隨著大家的歎氣聲不斷從小小隔間裏溢出來。
“你先排著隊,我去買點吃的。”我跟L說。
等我從便利店轉了一圈回來,隊伍一點兒也沒動過。我把飲料遞給L,自己找了張凳子坐著等。
我前腳剛坐下,後腳就看見一個戴眼鏡的姑娘抱著一遝調查問卷衝我走了過來,她胸口掛了個實習牌子,開口講話是典型的台灣女生的口音,溫柔軟糯:“你好,打擾一下,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下問卷調查。”
“可以啊,沒問題,”我說。
“請問您是第一次來日本嗎?”
“不是,但是第一次來北海道。”
“您來北海道的目的是?”
“觀光。”我指了指那個小方框。
“你對行程有什麽安排?”
“額……行程不是我做的,我不是很清楚,”我指了指排隊的L:“這個要問我朋友。”
“啊,沒關係的,那請問您喜歡滑雪嗎?”
“我不會滑雪。”
說完這句話,我忍不住笑起來,從這些對話裏聽起來我完全是個廢物嘛。我要是這個太晚姑娘,可能會追問一句“那你來幹嘛啦”。
我覺得很慚愧,:“真是不好意思,完全沒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答案給你。”
“不要緊的,已經可以了,”她笑著說,笑容裏的那種青澀是屬於年輕人特有的。她從問卷底下的一疊文件夾裏抽出一個來給我,說,這是一份作為答謝的小禮物,謝謝我幫她做問卷,並且祝我在北海道玩得開心。
我受之有愧的收下文件,上麵印著北鬥號列車的卡通形象,不能算好看,但還挺可愛的。我望向隊伍,如我所預料的那樣——隻前進了一兩個人。
車站的玻璃門一開,就有一大團冷空氣闖了進來,冷得人後脖子都僵了——我很難相信,光論室外溫度,北海道竟然比貝加爾湖還冷。我趕緊鬆開拉箱子的手,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最頂上,可是一看周圍的日本女生,竟然還有很多人光著腿或是隻穿著不到膝蓋的彩色襪子。
大家都是亞洲人,你們為什麽這麽抗凍?
我一路上都在念叨這件事:“她們真的不怕冷啊?這又不是東京,東京好歹還有十幾度,這可是北海道啊,氣溫相當於中國的東北吧?她們老了以後會不會關節疼?我現在去學針灸,過幾年來掙她們的錢怎麽樣?”
L一直都沒理我,隻顧著看地圖找酒店。
“誒,你看到沒有啊,她們光著腿啊,”我一直沉浸在震驚中不能回神:“太猛了,我年輕二十歲的時候也做不到。”
後來回想起來,從車站到酒店的距離其實很近,正常情況下走個七八分鍾也就到了,可是雪地難行,又拖著那麽重的行李箱,我們活生生走了快半個小時。
進到酒店的第一秒,我頭上的、臉上的雪迅速融化成水,順著額頭流下來,非常狼狽。
在前台辦理入住時,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場近年來最大的降雪,會成為我們之後出行的阻礙。
當我真正站在小樽的雪地裏時,依然感到很恍惚,欠缺一種真實感。
兩年前的冬天,攝影師朋友問我:“我們一起去小樽散散心,拍點照片怎麽樣?”
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她剛剛離婚,我還在住院,都處於人生的最低穀。我覺得那是個不錯的提議,要是去得成的話,應該會蠻開心的吧。
然而,在我們各自查看了機票和酒店的價格之後,就很默契的沒再提起這件事。
又過了一年,剛入冬,我的心思就活躍起來:去年沒做成的事今年要做成啊!可是一查機票和酒店的價格——不要懷疑,這不是複製粘貼——我可算明白了,飛劄幌那條線的機票並不是臨時買才貴,而是一直都很貴。
第三年的冬天,我決定不查了,直接買,就當是我攢了三年吧。
怎麽說呢,我心裏就一個念頭:輪也該輪到我了吧?
兩個小時以前,我們站在去往旭川的列車上,準確的講,是站在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狹小的空間裏擠滿了乘客,雖然每個人都想盡量不妨礙別人,但空間實在太有限了,所有人都被迫貼在一起,隻好以目光錯開彼此當做禮貌。
這樣列車本該在半個小時之前就出發的,但因為大雪的緣故,遲遲沒有動靜。
我打開“案內”軟件,看到鮮紅的“大幅晚點”,與此同時,還不斷的有乘客往車上來——如此擁擠,還非要擠上來不可,實在不符合他們的常態,可見都是著急通勤的上班族。我背後就是車門,已經退無可退。
“我們別去旭川了,”我說:“看這樣子還不知道幾點能走。”
“那你說怎麽辦?”L隔著人回應我,他看起來也沒什麽主意了。
過了幾秒鍾,我說:“下車吧,我們去小樽。”
出乎我的意料,去小樽的列車空空****,一節車廂隻有五六個人,安靜得有些詭異。列車在飄雪中前行,兩旁矮矮的房屋全都被埋在雪中,屋頂上的積雪像一層厚厚的奶油。
放棄了去旭川動物園看企鵝,我心裏也覺得有點遺憾,但隨著離小樽越來越近,那點兒遺憾漸漸消散,一種新鮮的期待油然而生。
已經忘了是初中幾年級的時候,去媽媽的朋友家裏吃飯,看到一本封麵花花綠綠的雜誌,叫《XX演藝圈》之類的名字,最醒目的幾個標題都是關於《還珠格格》第二部的。
吃完飯我還沒舍得放下那本雜誌,阿姨見我如此癡迷,便順水推舟的說:“你拿回去看吧,給你了。”
我還記得媽媽當時很不好意思又怒其不爭的表情,一直推辭:“不要啦,她就隻喜歡看這些東西,看明星,書就不好好讀書。”
經過雙方短暫的拉鋸,那本雜誌最終還是跟我回了家。
把裏麵最感興趣的內容看完之後,我才注意到最後幾頁有個介紹日韓明星的欄目。
當時韓流剛剛進入中國,來勢洶洶,學校門口的商店裏到處掛著韓國明星的海報和貼紙,電視台也輪番播放著浪漫的韓劇。這本雜誌嗅覺很敏銳,大版麵推薦了好幾個正當紅的韓國組合和明星。
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另外的東西吸引了。
很不起眼的四分之一的黑白版麵,標題是加粗的黑體字:世紀末最後一個美少年,柏原崇。配圖是兩張小小的照片,像素很低,即便如此,那張幹淨精致的麵孔仍然流溢著的無與倫比的光彩。
很多年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那種挺拔的姿態、幹淨的氣質,就是“少年感”吧。
世界上竟然有這麽好看的男生啊……當時的我私心認為,他比木村拓哉還要好看一點呢。
小小年紀的我,並沒有因此成為柏原崇的粉絲,這種相遇與其說是青春期隱隱約約的情感萌動,倒不如說是一個沒有見過“美”的人,第一次與“美”相遇,被“美”震撼。
那兩張配圖裏,有一張就是是電影《情書》的劇照。
柏原崇飾演的男生藤井樹,穿著校服,站在窗前看書,白色的窗簾被風吹起,纖塵不染的模樣被我深刻的銘記在腦海中。
等我真正看到這個電影,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一個暑假的下午,剛好換台換到電影頻道,那時電影已經放了一小半,可我立刻意識到,這就是那部《情書》。
那是還未曾喜歡過任何人的年紀,我幾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這個電影,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頭頂的吊扇微微作響,扇葉把燈光切碎,我的心裏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酸脹的疼痛,想哭,但又好像沒有到非要流淚不可的程度。
那個夏天,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成了一個有心事的女孩子。
“你好嗎?”
“我很好。”
多少年以後,來到小樽的這個我早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我。
我沒那麽相信愛情了,愛的能力好像在從前那段故事裏一次性全用光了,很難再為什麽事情感到內心疼痛,深愛過的那個人和我分隔很遠,但我也沒有每天都想念他,沒有覺得生活過不下去。
我平靜了,或許,是老了。
但我還是能想起了渡邊博子在雪地裏的側臉,想起少年少女騎著單車從山坡上往下衝,男藤井樹把紙袋罩在女藤井樹頭上……年少時的那個夏天在我的回憶裏重新變得明亮,成為了時間也無法消解的某種眷戀
從車站走去大正哨子館,因為實在太冷了,中途我去便利店買了一罐溫熱的甘酒,鐵皮罐子捧在手心裏頓時感到暖和了不少。這一路沒什麽人,腳印也很少,雪深的地方足夠沒過小腿。走到路口,看見一座木屋,門上掛著大正哨子館的招牌,門前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比我過去見過的所有雪人都大。
日語中的“哨子”就是玻璃,哨子館,就是製作玻璃工藝品的工坊。
館內既安靜又暖和,店員站在櫃台裏,顧客們自行參觀,互相都沒有幹擾。坦白講,比起玻璃,我更偏愛陶製品,土陶厚重、淳樸,還有點兒笨拙的溫暖,像那些不善言辭但新村慈悲的人,而玻璃精細、脆弱、冰冷,顯然是另一種人格。
但最後我還是買了一套櫻花粉色的玻璃器皿。
一隻小小的玻璃杯,一隻小小的甜品碟子,像小姑娘們辦家家酒用的東西,極其粉嫩輕透。買的時候我就知道它將來的命運多半是被束之高閣——因為我根本用不上啊,可它的確太美了,擺在家裏看也是讓人高興的。
店員在包裝時非常小心仔細,用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又特意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
L說:“為什麽非要在這裏買啊,去了東京肯定也能買到啊。”
我翻了個白眼:“聽沒聽過我們中國人最愛說的那句話啊,來都來了!”
為了將“來都來了”貫徹到底,我又去了運河食堂和音樂盒博物館。這兩個地方的人都很多,尤其是音樂盒博物館,樓上樓下全是人,走都走不動,樓道裏的長椅上一直沒有空位子,一個人剛起身,另一個人就坐下了,
我站在二樓的看下麵,一片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覺得有點兒意興闌珊。
決定離開小樽,回劄幌吃晚飯。
一離開人多的地方,轉過兩條街道,腳步自然又慢了下來。
漫天滿地的雪白色營造出巨大的“空”,這讓我想起,在來之前,我對於它的想象好像完全被顛覆了。
這一天的小樽,既不像電影裏那樣彌漫著青春的悲傷,也不像日係寫真裏那樣清淡清新,它很平靜,沒有情緒,但如果你把目光放空,不聚焦在任何一個具體的點上,你就會看見一種不可臨摹的、吞噬一切的壯闊。
無人通行的街道,地上連車輪的印記都沒有,簡直像是無人之境——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還將要去到一個更“空”的地方。
{知床斜裏大地盡頭}
在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努人使用的阿依努語中,“知床”是“大地盡頭”的意思。
農曆除夕的那天下午,我們到了知床斜裏站。下車的乘客很少,車站工作人員更少,整個車站靜悄悄的,有點像末日電影裏那種居民們都已經逃光了的場景。
一個小小的車站,和一個不比車站大多少的小鎮,似乎站在車站出口就能把這個小鎮看完。
當時已經是傍晚,光線昏暗,遠處的天邊隻殘餘微微一點兒橙黃色,冰天雪地裏聽不到一點兒人的聲音或是車的聲音,也看不到一座稍微高點兒的建築。這裏有一種奇異的氣氛,好像被遺忘在時間之外。
在我還算豐富的旅行經驗裏,從來不曾見過哪個地方像知床斜裏這樣荒蕪——一種非字麵意義上的荒蕪。它既不是商業都市,也沒有濃厚的異域風情,在白雪皚皚,萬物休眠的冬天,成群結隊的遊客團也鮮見。夜幕垂下,整個小鎮安靜得仿佛連語言都是多餘的。
如果非要比喻的話,它很像是人生中那些重大事件與重大事件之間的過渡期,日複一日隻有平淡,不管多努力的去尋覓,也很難找到一兩個閃光的記憶點。
酒店房間很小,小地連箱子都沒法完全展開。樓下倒是有公共浴場,晚上十點關閉。按理說應該去泡個澡解解乏,但坐了七個多小時車之後,我們都隻想找點吃的。
“我搜了一下,這裏的餐廳很少,非常少。”L說:“有個意大利餐廳,評價還可以,你想去嗎?”
我想了想,明天是大年初一啊,意大利餐廳還是留到明天再去吧。我穿上羽絨服,拿了錢包:“你別動了,我去趟便利店,晚餐交給我吧。”
我好像一直有種天賦,在材料有限的任何情況下也能弄出好吃的東西來——每次我跟人說起這個本事,就會舉一個例子: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有次別人送的一包自己曬的紅薯片給我們,很不好咬,嚼不動,放著不吃又覺得浪費了,於是我自己起了一鍋油,花了一下午時間把紅薯片都炸了,噴噴香,超好吃,我媽下班回來都驚呆了。
這門手藝平時顯露不出什麽價值,但一旦出了國,就能派上大用場。
好幾個和我一起出去旅行過的朋友都說:“你吧,攻略不做攻略,行程不管行程,買起東西來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話鋒一轉:“但你做吃的還是蠻厲害。”
斜裏的便利店不是東京常見的那些,食品種類也不多。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我最喜歡吃的那種即食麵,隻好憑著直覺挑了一個麻婆豆腐口味的和一個醬油口味的,又在冰櫃裏看了半天,拿了兩個糖心蛋和一盒蔬菜沙拉,轉過一個貨架,又往購物筐裏扔了兩根火腿腸。
零食也要買幾袋,薯片之類的就算了,水果幹和小魚幹拿兩包,再拿幾瓶礦泉水和烏龍茶,這就算齊了。
有吃有喝,有鹹有甜,足夠了。
走出便利店,我又回到了那種空無一人的寂靜中。
周圍的空曠和清冷讓我幾乎忘記了這是一個除夕的夜晚。看看朋友圈,大家都在發年夜飯的照片,和家人團聚的照片。算算時間,再過一會兒,春晚就要開始了。此時此刻離我最近的一個朋友,也在一百米外的酒店的房間裏……
一切就像是村上春樹那本小說的名字: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好像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天地之間,站在舊年與新年的交替之間,站在過去的小半生和餘生之間。
一種沒有邊際的“空”,把你所有的社會關係和情感都被切斷,把你剝光,扔到一種叫得再大聲也得不到回應的孤獨裏。
這時,我才真正感覺到了知床斜裏的力量——它真的很像是大地的盡頭,不,更確切的說,它真的很像是宇宙的邊陲。
沒法用發達和不發達這種膚淺的標準去評判它,它獨立於世,不諂媚,不親和,但它美、冷淡,寵辱不驚。
頃刻間,我明白了,對於斜裏,自己隻是一個偶然造訪的客人,我沒法跟這個地方建立更深的情感關係,它也沒有更多的東西能夠給我。隻有寡欲而平靜的人才能夠在這裏長期生活下去,他們的性情大概也像冬天一樣。
我呼吸著清冷的空氣,站在一個路口等紅燈變綠。明明四個方向都沒有來車,可我還是一動也不想動,隻是站著,等下一個綠燈,再等下下一個,就這樣站到天長地久。我站在這種僵持裏,不進,不退,不悲傷,不喜悅,腦子裏沒有任何人,這是我人生中獨特的幾分鍾,沒有任何屬性。
不是沒有一點來由的,想起了《千年女優》的情節。
千代子像追逐著虛妄的幻影一般追逐著自己一生的摯愛,她狂奔在北海道的雪地裏,狂奔在貫穿始終的執念裏,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年輕的千代子穿著宇航服,站在曠野中,她又看見了那個人的畫板孤零零的佇立在雪原中間,畫板的背後是寂寂永夜和浩瀚星辰。
年少時,與那個人在雪中相識的匆匆一麵,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往後漫長的歲月中,她從懵懂的小女孩長成為纖細美麗的少女,成為了跨時代的女演員。光輝熠熠的一生,也是被孤獨詛咒的一生,一直到她離世也沒有再見過那個人。
“不管怎麽說,我真正愛的,是追逐他的旅程啊。”
再沒有什麽地方比蒼茫深遠的北海道更適合作為這個故事的背景,它想表達的東西用紅樓中那句話來概括便是再恰當不過: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明知道人生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可是在這個“空”裏,你卻無時無刻不在執著。
在北海道的旅程中,我印象深刻的事情不少,在其他地方都拍了很多照片,唯有知床斜裏,它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形的東西給我,連專門出售紀念品的商店都沒有。
但在很久以後,我回想起在那些純白底色的日子,“知床斜裏”這個地名總會第一個從我的腦中蘇醒,帶著那個除夕夜肅殺的冷風,帶著尚未消融的積雪的氣味,帶著寂寞的自由,讓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夠瞬間重回到那個隻屬於我、沒有任何旁觀者的短暫時刻,我仿佛還能聽見腳踩在雪中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知道,人的一輩子,有些地方你永遠去不了,有些地方你會去很多次,而有些地方你一生也隻會去那麽一次。
它屬於最後一種。
我一直覺得它對我有所保留,沒有給我看到它藏匿起來的真正麵目,也並不在乎我能不能記住它。
但某一天,我忽然記起來。
在從釧路去知床斜裏的列車上,我坐在挨著窗口的位置,車廂裏沒有一個人說話。因為太疲憊了,我馬上就要睡著,忽然,列車停了下來。
我有些驚詫的側過頭看向窗外。
鐵道旁邊是一片密林,在樹與雪之間,有鶴掠過。
想來,那就是它特別給我的禮物了吧。
離碼頭還有一段距離,我已經看見那艘寫著“お—ろら”的白色船隻,歐若拉號破冰船。
“沒有看過流冰,不算真正去過北海道”,坊間一直流傳著一些諸如此類的旅遊文案,很難找到出處,說不定還會招來一些人的反感——我旅個遊還要分什麽真假了?但不管怎麽樣,這些句子多多少少還是引發了人們對於“網走流冰”的憧憬和好奇。
“網走”和“流冰”其實是兩個詞語。
網走是北海道的一個海港城鎮,位於鄂霍茨克海沿岸,以水產豐富和觀光旅遊而出名。
流冰呢,顧名思義,就是流動的冰。
“網走流冰”這個景觀的形成,是因為大量的淡水@經由俄羅斯境內四十多條河川湧入了鄂霍次克海上遊,降低了那片海域的含鹽量,在冬季低溫環境下,鹽度低的那部分海水結成冰層,漂浮在海麵,成為一望無際的白色冰原。
每年的一月至三月,大量的流冰會從俄羅斯南方的海域,隨著西伯利亞的北風一路來到北海道的東北角,在頂峰期間,流冰所覆蓋的麵積甚至會超過十五個北海道。
就像日食月食和極光一樣,觀賞流冰也是隻能夠在特定的時間,還要一些些運氣,早了晚了都不一定能看得到。
早在來網走之前,我就聽說了一件事:某年,有一個人連續四周,每天都來,最終還是沒能夠看到流冰。
比起他的壞運氣,我更驚訝於他的執拗:為什麽非要看不可呢?為什麽這麽有毅力?如果我能認識這個人的話,我肯定會問他這個問題。
我猜想,對於他來說,到後來,“去看冰”這個行為的意義已經超越了“看冰”本身,在一次次無功而返的過程中,他勢必有自己的所想和所得。
雖然流冰層看起來就像是一片雪白大地,給人一種百十年都不會有變化的錯覺,但實際上,它不是靜止不動的,也不會消融在北海道的海水中。
冰層會隨著風向漂流不定,上午它還在這裏——可你起床晚了一個小時,吃飯晚了一個小時,出門沒趕上原計劃的那班列車,就這樣一直耽誤到了下午,當你來到這裏——它就已經不見了。
時機,是最重要的。
你不知道在那一天的哪個環節出了個小問題,你就有可能會像錯失某個人一樣,錯失掉今年的流冰。
這些不可預計的白色冰層,最終會隨著風向變化回到俄羅斯的海域,直到來年的風向再次轉變,它又可能會再回到這裏。
循環往複,來來回回,是奇妙的自然規律,也是人生的寫照。
我們拿著船票,登上了歐若拉號。這一天晴空萬裏,在強烈的陽光下,廣袤的白色晃得人睜不開眼。
船一離岸,乘客們也離開了船艙,紛紛來到甲板上。欄杆邊上擠滿了人,說著不同的語言,卻都懷著同樣的期待。每當這種時刻,我內心總是湧動著一股感激之情,像某種本能一樣。很單純的就會想到,我和這麽多陌生人從天南地北的地方來到同一個地方,乘同一條船,去做同一件事情,這樣的機會通常不會有第二次吧。
冰層破裂的第一次聲響傳開時,整船人都發出了“哇喔”,緊接著便碎成了無數句不同的語言。身邊的日本乘客像夢囈一樣重複著“すごい”,我也像是回到了二十多歲第一次看到喜馬拉雅山的時候,除了“好美、好壯觀”,根本不知道還能用什麽詞語描述那種廣闊。
完整的冰原隨著一道道裂縫分崩離析,散碎成大大小小不同厚度的冰塊,翻湧而出的墨綠色的海水像是被壓抑了太久,終於得以釋放,帶著一股要掀翻天地的氣勢——我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我們的船不會翻吧?
經常在這樣的景色麵前失去語言能力,我胸腔裏的密度無法被解壓,這不是那種給你抒情的景色,也不是那種能讓你慢慢欣賞,細細回味的景色,你想不起任何一句應景的詩詞來讚頌它。它是猛烈的、雄壯的美,像是對著你的腦門狠狠敲了一棒,你被這種美和威嚴砸懵了,嘴裏的喃喃自語也不過是出於身體的自然反應。
我聽見自己還在說,太美了,太壯觀了……眼前的流冰,好像融在了我的身體裏。
船開過去,對岸的燈塔漸漸看不見了,隻有那些破碎的、潔白的、從西伯利亞遠道而來與我相見的冰塊,依然在海麵上沉浮著。
和網走的流冰一樣,冬季濕原號列車也隻在每年的1-3月運行,往返於標茶和釧路之間。
為什麽要特意留出一天時間專門去坐火車呢,它有什麽特別之處嗎?我沒見到它的時候,心裏也有很深的疑惑。而且濕原號一天隻有兩趟,發車時間卡得特別死,一旦錯過了就完蛋了,所以很多人根本不敢離開車站太遠去吃飯,擔心時間不夠。
可是我實在是太餓了,又太饞了,竟然膽大妄為到步行去了一個離車站兩公裏的地方找吃的,也不知道怎麽那麽不湊巧,上菜的速度特別慢——我隻是點了一個天丼而已,竟然活生生等了半個小時——端上來的時候,離發車隻有15分鍾了。
無法形容我是如何在這15分鍾之內消滅了那碗天丼(真的很好吃),還上了個廁所,又買了單,然後氣喘籲籲的跑回車站的……總之到了檢票口一看,先前擠得滿滿的行李寄放處,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紅色箱子——正是鄙人的。
這時我才看到濕原號的真麵目,它跟我見過的所有火車都不同,它是一列蒸汽火車!這也太酷了吧!
漆黑的車身,複古的火車頭正冒著白煙,威風得不得了,操作間裏的密密麻麻的各種精密儀表讓我仿佛瞬間回到了工業革命的時代。最驚喜的是每節車廂裏都有一個炭火小火爐,上邊兒放著一塊鐵絲網,乘客們可以用它烤東西吃。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可愛的小火車,簡直想要嫁給它!
我們車廂裏最先使用小火爐的是一位年輕男生。他一個人,在雙肩包裏掏了半天,我以為他會掏出海產之類的食物,結果他掏出了兩個圓滾滾的小麵包,烤得焦黃焦黃的,一看就很好吃。
年輕人走了之後,兩位日本大叔圍了過去,他們自己帶了魷魚幹,撕成一片一片的放在鐵網上,時不時還翻個邊兒,火焰中有輕微的“霹靂吧啦”的動靜,他們一直笑嗬嗬的,十分快樂的樣子。
有個小男孩從車廂那頭過來,一看到小火爐前就挪不開腿了,蹲在那兒一直等著,也不說話。大叔把剛烤好的魷魚幹分了一些給他,於是他很高興的跑回了父母身邊,嘴裏一直喊著“媽媽,媽媽,他們給我的……”
“是個中國小孩誒,”我說:“好幸福哦,這麽小就有機會出來見識這些,我小時候哪裏都沒去過。”我的語氣裏有由衷的羨慕。
可是到了後半段,事情就起了變化。
日本大叔的魚幹烤完了,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人再去用小火爐,但小男孩仍然不停的跑過來看一看又跑回去,過幾分鍾再跑過來,然後又失望的跑回去。
一車廂的人都看到了他的渴求,很難相信他的父母對此會沒有察覺。
我去賣食品的車廂買了一條魷魚幹和一罐啤酒回來。當我把魷魚幹撕開,整整齊齊鋪在鐵絲網上時,那個小男孩又來了。
他眼巴巴的看著我,我也眼巴巴的看著他——雖然年齡相差了幾十歲,但我知道那個瞬間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他。為此我甚至有點兒生他父母的氣:既然都帶他來坐蒸汽火車了,為什麽就不能再多花幾十塊錢給他買一份魚幹呢?
既然已經給了他快樂,為何不索性讓這份快樂更充盈一些?
我當然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指責別人應該怎麽當父母,我心裏頭的那點兒不忿和委屈,有一大半是為了小時候的自己。
從小我就不是個容易開心的小孩,成年之後我將那些苦悶解釋為是因為我心裏的缺口太多,匱乏感太強,一個小孩子想要得到的東西,我一樣都沒有得到過。更令我難過的是,直到現在提起那些事情,媽媽依然認為“誰家小孩不是這樣的?”
其實我能列出一大堆,XXX家就不是,XX家也不是,還有XXX家……
但我知道,有些話你想說的時候不能說,當你能說了,它其實早已經失效了。在三字頭的年紀再去細數童年的缺失已經沒有意義,顯得很小氣又很矯情,這個聲討的動作也隻是虛張聲勢,它的本質是一種發泄,而不是索取。
二十歲的時候得到了九歲想要的那罐巧克力,三十歲的時候得到了十五歲想要的那套漫畫,四十歲的時候終於穿上了十年前就看上了的那件羊絨大衣,你能說這都沒有價值嗎?
有。但遲了就是遲了。
你知道人生不能事事如意,更不可能想要什麽都能得到,可是細細碎碎的遺憾從生命裏流淌過去,到底還是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我和小男孩就這樣用眼神交流了半天,當我想給他一些魷魚的時候,L在旁邊小聲提醒我:“人家父母看到了會不高興吧?”
“不會吧,之前別人給了呀,沒見他爸媽反對。”
“隨你吧,不過一般父母都會教小孩子別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哦。”
我想了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是我把自己要吃的那些拿走,留了幾片在鐵絲網上。過一會兒再去看,果然隻剩鐵絲網了。
很快,大人們的新奇感過去了,沒有人再去烤吃的。那小孩又來看了兩次,終於沒有再出現。
事實上,那天的魷魚幹並沒有特別好吃,烤了那麽久還是很難嚼,我完全是靠那罐啤酒送咽才全吃完。可是啊,在火車上烤魚幹這件事本身實在是太好玩了,好玩得不像是日常生活裏會發生的事兒,激活了大家內心深處沉睡許久的童真,就像一場延遲了幾十年的巨型超真實辦家家酒。
想起濕原號,我還會想起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為什麽,從離開標茶開始,濕原號每路過一個站,站台上的人們都會對著列車裏的人揮手,一直揮到看不清了還在揮,車廂裏的乘客們接收到了這份溫情,也向站台回以揮手,表達告別之情。
大部分的乘客都很含蓄,隻有我和那兩位最先烤魷魚的大叔異常熱情。我們站在窗前,恨不得能把聲音伸出窗外去——不顧一切的揮著手,對著一個又一個站台上的人大聲喊著“さよなら!”,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見,聽不聽得清。
我感到自己幾乎就要流淚了。
雖然我們根本不認識,以後也不會再遇見,可我還是不斷的喊著“さよなら!!”
再見啊,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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