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列過“此生必做”的清單,但西屬撒哈拉一直都是地球上我最想去的地方之一。不能說是夢,或者理想什麽的,而是一件堅定的、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在六月的下旬進沙漠,顯然是有點兒不合時宜,據說一天中最熱的時段,地表溫度會達到六七十攝氏度……但這是我的生日啊,在這個時間節點去做這件事,對於我個人來說有獨特的意義和儀式感。

離開馬拉喀什之後是一段枯燥而漫長的路途,車子一直在阿特拉斯山脈上行駛。司機紮伊德是個笑容燦爛的柏柏爾族的小夥子,在閑聊中得知,他的妻子剛剛懷孕不久。

他給我們講阿特拉斯的傳說:“阿特拉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天神,他身軀高大,無人能比。他經過此處時,被風景所迷倒便躺下不願再離開,身體和頭發就都化為了山脈……”

又有一說:阿特拉斯被宙斯懲罰,用雙肩支撐蒼天。他的兄弟帕爾修斯砍下美杜莎的頭顱之後返回途中遇到他,阿特拉斯請求帕爾修斯將美杜莎對住自己:“我累了,請讓我變成石頭吧。”

我還是更喜歡紮伊德說的那個版本。

在布滿砂石的蜿蜒山路上打轉時,我總會不自知的浮起微笑。想起二十來歲進藏,生平第一次看見被雪覆蓋著的巍峨的念青唐古拉山,在內陸城市長大的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氣勢,一路上激動得不行。現在說來也覺得很傻,當初我怎麽會以為對著它喊“我是葛婉儀”就能被它記住呢?

“Jojo,我給你取一個柏柏爾族的名字怎麽樣?”紮伊德問我:“你喜歡花嗎?”

“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花了!”

“那你就叫法蒂瑪吧,是花朵的意思。”

“法蒂瑪,你的吉拉巴很好看啊——”紮伊德又問我:“在馬拉喀什買的嗎,多少錢?”

“哎呀,別提這個啦!你猜猜看?”

我看得出他心裏猶豫了一刻,應該還是咬著牙往貴裏猜的:“300?”

What!!我差點氣暈過去了——300?300?你竟敢說300!!

“我這條吉拉巴不是普通的吉拉巴呀……”天啊,我竟然把服裝店老板的話一字不落的重複了一遍:“你看這個麵料、你看這個顏色……”

Thisishandmade,OK?我強行解釋——我才不會承認自己是個蠢貨呢!

我惱羞成怒的樣子逗得紮伊德狂笑不止,我猜他回去見到老婆的時候可能會把這事兒當個笑話講:“親愛的,有個中國姑娘哦,在馬拉喀什買了一條吉拉巴,花了1000MAD!”

沒關係,沒關係,我安慰自己,多穿幾次就劃算了!

在兩千多米的觀景台,紮伊德停下車,叫我們去看一看,拍拍照。

向來恐高的我遲遲不敢靠近懸崖邊,風太大了,真怕一個腳滑就摔下萬丈深淵喲!雖然邊緣處圍著一段歪歪倒倒的欄杆,卻也並沒有讓人覺得有更多安全感——咦,那是什麽東西——生鏽的欄杆上,有一個小小的黑色圖案。

我壯起膽子走過去,忍不住微微一笑,這是多有張力的對比啊:背後是綿延百裏的山路和重巒疊嶂的山峰,是哪個玲瓏心思的過路人,在欄杆上用馬克筆畫了一個可愛的小海盜塗鴉?因為它,這個觀景台就好像有了自己的守護神,十足是應了那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在阿特拉斯山脈唯一的一條公路上,時不時停下來拍拍照,遇到小鎮子就下去商店裏買幾瓶水,一路上再沒見過像馬拉喀什和卡薩布蘭卡那樣現代化的城市。路上的風景很少有變化,放眼望去隻看見仿佛已經風化了千百年的焦黃色土地。

有時會路過一片片高大的棕櫚樹和一叢叢明顯已經脫水了的大型仙人掌,它們是人工種植的,還是天然生長的?這樣惡劣的自然條件下,它們竟然還在努力地迸出新鮮綠色,真令人感動。

七個小時車程過後,我們到了一個叫“阿伊特本哈度”的地方,此地距離撒哈拉隻有一百多公裏。空氣是熱的,風是熱的,隔著鞋底你能感覺到,地也是熱的。

我不停地擦防曬霜,同時又不停地出汗。

路邊有幾家餐館式的小房子,門口停了很多旅遊大巴和越野車。

像所有景區一樣,司機們會把遊客們都帶到相熟的餐館用餐,休息完了再繼續走。我又熱又餓,正為能吃午餐而高興呢,沒想到啊沒想到,下車之後並沒有直接進入吃飯環節!

紮伊德領來了一個青年小哥:“午餐還在準備,你們可以先跟著他去村裏看看,很多好萊塢電影都在那裏取景。”

我心裏第一反應是:不了吧!會熱死的哦!

“去吧,你不是老說來都來了。”友達莫名興奮。

真是的,有什麽好看的啦,熱死個人……我嘟嘟囔囔的,但還是無奈地跟他們一起走了,走到村口我才真是腸子都悔青——誰也沒告訴我,這個村在山上啊!

在溫度近五十攝氏度的中午,頂著大太陽,我穿著吉拉巴(裏邊還有一條打底的吊帶裙),跟在身輕如燕的本地小哥後麵,喘著粗氣爬階梯,我能感覺到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在出汗。

太熱了,太熱了,我已經死了!

小哥才不管你多辛苦呢,他興致盎然地講起這個村的曆史:“現在隻有四五戶人家還住在村裏,其他人都搬到新村去啦……村裏沒有幹淨的水源,也沒有瓦斯,以前吃飯喝水都是靠這條河,河水又苦又鹹,要過濾以後才能用……以前這條河很深的,現在都幹了。”

他說的那條河已經瀕臨幹涸,河床大部分都暴曬在陽光下,隻有幾條可憐兮兮的小水流還在負隅頑抗著。

村裏的房子不多,都是用泥土建造,隔熱又抗旱,但因為絕大多數的居民都已經搬走了的緣故,周遭顯得冷清清,隻有少數幾戶做生意的人家門口擺了些有柏柏爾族特色的商品,這些鮮豔的小玩意也給土黃色的村莊增添了些許色彩。

爬到接近山頂的地方,小哥說,我在這裏等,你們自己上去看看吧。

為什麽要上去!我才不想上去!

我想回餐館去喝冰可樂!吃西瓜!

行百裏路者半九十——我在心中默念著這句古語,終於爬到了阿伊特本哈度最高的地方。山頂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堡,什麽也沒有。雖然在旅遊旺季,每天都會有很多來自各國的遊客參觀這裏,但你仔細聽一聽就能聽見,它到底還是……太寂寞了。

毒辣的太陽懸掛在頭頂正上方,我忽然想通了為什麽很難找到人們在這裏的留影——無論你怎麽轉向都不可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要麽是一臉曝光,要麽是一臉陰影。

我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遙望著對岸的新村——看起來,那邊的確要比這裏更適合生活。其實無論哪個民族都有這樣的故事吧:一代青壯年帶領家人離開了原生土壤,找到新的安身立民之所,到了下一代,又會出幾個不甘被束縛的孩子,等他們長大之後,再去尋找自己的新世界。

世界上有多少個像阿伊特本哈度一樣的古老村落呢,它們孕育了村民——村民們也建造了它們,互相之間是血脈相連,唇齒相依的關係,但在不可回轉的時間流逝之中,彼此終究避免不了走向分離。歲月更迭,它們的名字漸漸隻會存在於口口相傳的故事裏,存在於老人們安靜的、哀傷的、如水一樣溫柔的思念裏。

早在出發的第一天,紮伊德就給我們講過“梅爾祖卡”和“chigaga”的差別。

對於想要一睹撒哈拉風采的異國遊客,兩者都是很好的選擇,相較來說,梅爾祖卡的沙漠離城鎮更近,營地配套設施更完善,遊客自然也就更多,那它有什麽不好——非要說的話,也正是因為遊客多,所以很難找到一片沒有腳印的沙丘。

而chigaga,很遠,路不好走……但你到了那裏,就會覺得,整個撒哈拉都是你的。

“你想去哪個呢?”

“我想去chigaga。”我毫不猶豫地說。

進入沙漠的前一天下午,紮伊德把我們送到了一個像果園的酒店,從地圖上來看,這已經接近沙漠的邊緣。

分別時,他跟我們約好:“明天吃過午飯,兩點鍾在前台等,我來接你們。”

“那麽晚才出發嗎?”

聽完我的疑問,紮伊德樂了:“你知道白天沙漠裏有多少度嗎?我們兩點出發,五點多到營地——”他的表情很誇張:“就算這樣,也還是非常、非常、非常熱。”

他一連用了好幾個“very”來強調,我不禁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是不是哦?有那麽熱哦?

“咦,那你今晚住哪裏?”

“我住朋友家,”紮伊德笑著說。

我這才想起,在來的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伸出手去跟路邊的一個年輕人打招呼,當時他們的臉上都有一種少年的神情。

“我家就在附近一個鎮上,那裏盛產西瓜,你在路上看到的貨車全部都是用來運輸西瓜的……我們那兒的西瓜又大,又甜。”他說。

酒店前台的大叔是個熱情的中年人,他跟我說完每句話後麵都會帶一個“嘻嘻”,我也不明就裏地跟著他“嘻嘻”。

等我在房間裏衝完澡,腦子稍微降了點溫,恢複了正常運轉之後——我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嘻嘻!人家想說的是“謝謝”!

晚餐在庭院裏吃,三張露天的餐桌都坐了客人,加起來一共是七位——整個酒店的客人都在這裏了。大叔一個人忙前忙後,剛給A桌端來麵餅,轉身又去廚房裏端B桌的湯,輪到給我們上菜的時候,他反手從庭院裏種的粉色三角梅上揪了一把花兒,撒在我們的桌上。

我忍不住笑起來:“看不出大叔還蠻有情調呢。”

喝完豆子湯,熱騰騰的塔吉鍋被端上來,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這一路上所有餐館的菜單上都隻有塔吉鍋一個選項,變化的隻有食材:蔬菜with塔吉、雞肉with塔吉、牛肉with塔吉、羊肉with塔吉……

早年間,柏柏爾族人群居在沙漠地帶,水源極度匱乏,因此他們發明出了塔吉鍋這個神奇的東西。最早的塔吉鍋用陶土燒製,透氣不透水,三角圓錐形狀的高帽蓋能讓蒸氣循環上升,再均勻的滴落在食物上。烹調過程中隻需要用很少量的水便可以燜熟食物,並最大程度地保持食物的原汁原味和營養。

柏柏爾人真的很聰明啊……我感歎道,生存環境這麽惡劣,氣候這麽差,但凡嬌氣一點兒、笨一點兒、運氣壞一點兒,這個民族可能早已經成了曆史的塵埃,可是他們就像路上那些棕櫚樹、仙人掌一樣,硬著骨頭在這片赤日炎炎的土地上鑿出了自己的文明。

次日紮伊德來接我們的時候,大叔一路相送,我額外付給他一些小費,他看著我的眼睛不斷重複著說“嘻嘻,嘻嘻。”

“不是XiXi,是XieXie。”我笑著糾正他。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再見嗎,大概是不會了……就算再來撒哈拉我也未必還會走這條路,未必還會住這家店,又或者,大叔未必會一直在這裏工作下去——但在我離開之後不長的時間裏,這裏一定還會再有中國遊客到來。

那個時候,大叔是不是能夠準確地說出“謝謝”呢?

我想,應該……還是不能吧。

在我一直以來的想象中,撒哈拉是一個具象的存在。我甚至以為它與城鎮接壤,有一條分明的界限——你左腳邁進撒哈拉時,右腳還沒離開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小鎮。

但chigaga,它狠狠地粉碎了我的愚蠢幻想。

那是一段何其坎坷難行的路——我明明困得就快要死掉了,可就是沒法閉上眼睛睡一秒鍾——車子像一個密封的鐵罐,被一雙巨大的手從一座隻有石頭的山上丟下——哐當哐當哐當——又被撿回來,再丟下——哐當哐當哐當。

我,一個從來不暈車的人,被晃得仿佛全身骨頭錯位,胸椎跟脊椎調了個邊兒,手是腳,腿是腦袋,而腦袋呢,腦袋已經徹底壞掉了。

“紮伊德,還、還、有~多、遠~啊~%*&…#%……”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氣力問出這個問題,每個單詞還沒能完整的發出來就碎在了嘴裏。

可惡的紮伊德,他竟然哈哈大笑:“還有一個小時吧。”

OMG——殺了我吧。

行駛到後半段,我整個人已經進入了一種癡呆的狀態,無論喝多少水都無法緩解來自身體深處的那種渴。路已經不那麽顛了,可人還是緩不過來,頭發亂七八糟地團在脖子後麵也懶得理一下,防曬霜也不擦了,愛誰誰。

在路上,偶爾會看到那麽幾叢矮小的灌木中站著一棵孤零零的樹——看起來明明已經死了,卻一直沒有倒,就像沙漠裏的化石。

突然之間,我看到了一條青色的河,渙散的精神極速集中,我聽見自己急切切地問:“那條河有名字嗎?它叫什麽?”

“河?”紮伊德很茫然,他似乎沒有聽懂我說什麽,也沒有看見我說的東西。

“就是那裏呀——”我指著那個方向,波光粼粼的河麵,我和友達都看到了,為什麽紮伊德還是看不到呢?

大約又開了一公裏左右,我看清了——這一看清楚,便汗毛直立,背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那不是一條河,不是綠洲,而是經過無數年的風吹日曬和車輛碾壓而被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黑色石子,在陽光直射之下,折射出水流般的色澤。

那裏什麽也沒有。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懾力的同時,也跌入了一陣惶恐和害怕,繼而又生出了敬畏之情。我好像在頃刻之間便理解了,為什麽迷失在沙漠裏的人會漸漸被幻境蠶食掉全部的意誌力,在虛假的希望裏一點點被耗光了生命。

撒哈拉沙漠的麵積約為906萬平方公裏,也就是說,比中國的麵積隻小了那麽一點兒,想象一下,一個人如果被丟到這樣寬廣無垠的荒漠裏,他該有多絕望,又會有多孤獨。

不知道又越過了幾座沙丘,終於,我聽到紮伊德說:“馬上就到了。”

不遠的地方,清晰可見幾個顯眼的白色帳篷,那便是我們要去的營地。

車門一開,冷氣瞬間被熱浪侵吞,光用鼻子呼吸已經不夠支撐了,非得張著嘴像動物一樣大喘氣才勉強活下來。我看了一下時間,這已經是下午7點左右,太陽絲毫沒有讓一步的意思——這已經不是熱了,分明就是活烤啊。

很奇妙,在這個時候,我的腦子裏倒是閃現出一個句子:遠行的目的,就在於突破你的認知。

“這邊,這邊……”營地裏的一位大叔很歡騰地拎起我們的箱子就往一個帳篷帶,我腳上穿的是摩洛哥當地的特色拖鞋,每走一步都有很多沙子往鞋子裏跑,哎喲燙死了,這相當於是在往烤肉上撒鹽呢!

這還不算,帳篷門一打開——我徹底窒息了——與其說是帳篷,不如說是熔爐吧。

人生有時候就是如此兩難:你是選擇在外麵被曬死,還是在裏麵被悶死?

帳篷已經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通風換氣,加上日日暴曬……不誇張的說,如果給我一個雞蛋,我有信心用自己的臉把它煎熟。

帳篷裏的一切都是燙的,所有東西都讓人不敢觸碰。我把披肩疊成好幾層墊在屁股下麵才勉強能在塌子上坐下。光顧著自己還不行,手機燙得像是馬上就要爆炸了——它如果能說話的話,那一刻一定在瘋狂地罵我為什麽要帶它來這種地方。

怎麽辦呀,你可要堅強呀我的手機,你不能死啊!

忽然,我想到了——我們還有好幾瓶水沒喝呢,雖然冰早就化了,可是溫度到底還是比帳篷裏低很多——哎呀我真是一個生活經驗很豐富的人!於是我便用兩瓶礦泉水把手機左右夾住,放在一個能夠通風但又不曬的地方。過一會兒我去摸了摸,它果然涼了不少,像一個住進了ICU的病人,病情已經穩定下來。

手機的問題處理好了,我又不行了——真是一波又起。

一口氣悶在我的胸口怎麽都提不上來,汗也不出了,手腳都軟綿綿的,就像是武俠小說裏寫的那樣被人點中了某個致命穴位,連血液似乎都不太流暢了。

在這個時候,身體自己的記憶仿佛被激活了——我擰開礦泉水瓶,淋了一點點水在手上,輕拍額頭,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眉心中間那一點點皮膚輕輕的反複捏扯,很快,有些暗紅色的痕跡出現了。

從前在長沙生活時,夏天也是悶熱無比,我那位極容易中暑的閨蜜繡花便教我的一個法子,長沙話叫“扯痧”,用於應對酷暑引起的不適。

從鏡子裏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我眉心有一道淤血,下巴上冒了好幾個痘痘,一副明顯上火了的模樣。我坐在地上,對著門口,偶爾有那麽一絲涼風會穿過紗簾落在我身上,我心緒萬千卻久久不能言語。

人生的每一個四季都沒有枉費,當年我不以為意的一些生活小竅門在後來的日子裏總是給予我良多助力,我輕輕的撫摸著眉心,望著帳篷外耀眼的陽光。

這就是撒哈拉,我終於抵達。

營地裏一共有四位哥們,其中兩位比較年長,另外兩位一看就是小孩子嘛。

私下裏,我把年長的兩位稱為一號大伯和二號大伯,小孩呢,就叫一號男孩和二號男孩吧。

從見麵的第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他們的激動和興奮,但又不像是單純的看到來生意了的那種情緒,我覺得,更像是“終於能看到人類”了。

等到太陽終於收起了一些凶狠之後,我才鼓起勇氣走出帳篷。在空地上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大亭子,紮伊德正躺在那兒喝薄荷茶。

“時間差不多了,你們去那邊吧——”紮伊德指了一個方向,這是連日來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放鬆的樣子:“騎駱駝去看日落吧。”

裹著黃色頭巾的一號男孩牽著兩匹駱駝在一個小沙包上等著我們。

他穿藍色吉拉巴,這樣鮮亮的顏色在沙漠裏分外顯眼。他的麵孔圓圓,眼睛大而亮,黑白分明,話很少,隻是在我騎上駱駝時叮囑了幾句“小心,小心”。

駱駝站起來時,我眼前的畫麵變得更加開闊——紮伊德說得對,整個撒哈拉都是你的。

天色依然明朗,這是我擁有過的最長的黃昏。

無邊無際的黃沙撲往天地交匯之處,在目光所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太陽終於露出了它溫柔的樣子,而我回頭望向身後,半個月亮已經懸在空中。

日月同輝的景象在尋常日子裏也不是沒有見過,可此情此景還是讓我難以自持,眼眶裏匯集的淚水隨著駱駝踉蹌的腳步一串串甩了下來。

在這片區域最高的一座沙山腳下,男孩停了下來,不知道對駱駝說了什麽,他聲音輕輕的,拍打駱駝的動作也輕輕的——駱駝乖乖地慢慢蹲下,把我們像卸貨一樣卸下來。

“你們爬上去看日落吧,我在這裏等。”男孩說。

“脫掉鞋子才好爬。”他又說。

那不是一座容易爬的沙山,尤其是對於我這種既恐高又很慫的人來說,無異於是一場野外測驗。

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曬了一整天的沙子裏,手腳並用,使出全身力氣艱難地往沙山頂上爬,還沒爬到一半就感覺到前腳掌已經搓破了皮,又爬了一會兒,我想哭了……哎呀不行了,我的聲音聽上去既飄又抖,好像已經哭出聲來了:“我太怕了嗚嗚嗚……我不想爬了……”

“那你往下看看。”友達倒是輕輕鬆鬆甩了我很遠,眼看著就要爬到頂了。

我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轉過去一點點頭,順著肩膀往下看了一眼——男孩的黃頭巾隻有巴掌那麽大了,如果折算成樓房,我現在便是站在七八樓左右的高度吧。

這下可真是進退兩難,我怎麽這麽可憐呀嗚嗚嗚……

又聽見友達在上邊兒叫:“你快點,太陽就要下去了。”

我閉上了眼睛,大風從頭頂呼嘯而過,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咬咬牙,心中默念四字箴言——來都來了——爬吧!

當我坐在沙山頂上時,已然完全忘掉了剛才一路爬上來的狼狽。雖然臉被曬得通紅,腳掌疼得厲害,頭發也被風刮得全打了結,像一團亂麻扯都扯不開,可這些小事在如此寂靜壯麗的場景下,簡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長日將盡,暮色冉冉,我坐在沙山頂上,沉靜地目送著這一天的夕陽西沉。餘韻中的橙黃與粉紅慢慢融化於金色的地平線,在它們後邊,緊跟著縹緲的奶白色和青藍——天空空無一物,卻可以呈現出如此豐富的層次。

想起了海子的詩: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後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升起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過這裏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我心事重重,安靜得像這個山頭上的一塊石頭。

腦子裏像是在播放一部默片,它的故事和情節都隻有我自己知道。

原來我真的要走這麽長的路,經曆這麽多的別離和痛苦,在時間的長河中夜以繼日地漂流,把心磨得又硬又粗糙,把眼淚流幹,從什麽都相信變成了什麽都不敢相信,從害怕一些變成了害怕一切……我的皮囊裏裹著全部的秘密,而今天,我終於捧著這些秘密來到了你的懷裏。

我風塵仆仆來見你,是因為,我深深地相信,這樣的一天,在往後或許能慰藉我的一生。

我長久地沉浸在這**氣回腸的悲傷和轉瞬即逝的永恒裏。

晚餐之後,空地上堆起了柴垛。這是要做什麽?

兩個大伯在忙著收拾晚餐的狼藉,紮伊德在一個帳篷後麵休息,一號男孩不知道跑去了哪裏,隻有二號男孩獨自坐在柴垛旁。

我走過去,坐在他對麵的坐墊上——氣氛有點兒微妙,看得出來,他有一點點緊張。。

從外表上看,二號男孩的年紀比一號男孩稍微大一點。他個子更高,麵容和五官都有種男孩子長開了的好看,但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又總帶著青少年般靦腆的神情,即使是在這人跡罕至的荒漠裏。

“你多大年紀啦?”我笑著問他,問完我自己嚇了一跳——怎麽是這種姨母般的語氣?哎呀果然是老了,在十幾歲的人麵前就不由自主的拿自己當長輩了。

他明顯有些慌張,臉往兩邊閃,過了幾秒鍾,他說:“小姐,我不會講英語。”

我瞬間想起了自己頭兩次出國旅行的情形,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死不開口,無論別人跟我說什麽,我都盡量裝聾作啞,如果有人看不懂眼色,非要跟我聊天,我的心情就好像馬上要上刑場那樣絕望。

“沒關係,我也不會講英語。”我連忙笑著跟他說。

他害羞地低了低頭,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得很是領情。

很快,大伯們把柴垛點上了火,紮伊德和另一個男孩也聚了過來,空地上一時之間熱鬧起來。

我原以為這個季節的沙漠裏生火是很傻的事——回憶一下白天那個溫度,就算是一座冰山擺在這裏也給曬化了——可是夜晚的沙漠,它好像是跟白天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地方,細細感覺之下,竟有絲絲涼意。

火苗在柴垛裏跳躍著,每個人的臉都被照得彤紅。

我一直在笑,可是我為什麽笑呢?

竟然說不明白。

大伯們從帳篷裏搬來了兩個非洲鼓——我瞠目結舌地看向紮伊德——他笑著向我解釋:“music.”

難以置信,他們幾個人坐成一排,就這樣打起手鼓唱起歌來。涼爽的晚風和火焰都參與到這場七個人的篝火晚會之中,他們唱完一支又一支,歌聲和鼓聲被吹得好遠。

我環抱著膝蓋,感動的望著他們,在當時我便已經知道,眼前的這一幕將永遠被自己所記住。我猜想,也許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也經常這樣放聲歌唱——畢竟,這個地方實在太過空曠孤寂,唯一能讓人高興的事兒或許也就隻有音樂了。

但我沒想到的,在他們又唱完一支歌後,一號大伯竟然把手鼓往我手裏一塞,紮伊德在旁邊起哄:“法蒂瑪,該你唱了。”

什麽!我呆住了!還有這一出?!

我太尷尬了——我不會唱歌呀,更不會打鼓!此時我由衷地後悔為什麽以前不向玩音樂的朋友們學兩招呢?

我真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家夥,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在倫敦拒絕跟老爺爺跳舞時的窘迫又回到了眼前,這次我該怎麽做才能脫身呢——我可是最不能歌善舞的漢族人裏最不能歌善舞的人吶!

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比我更沒有音樂細胞的友達。

友達手裏也被塞了個鼓,但他顯然比我沉著多了,開口就把重心往我身上推:“我們都不擅長音樂,不過,我有個主意……今天是Jojo的生日,不如你們為她唱一首生日歌?”

這一下,輪到他們驚呆了,尤其是紮伊德,連聲問了我好幾遍:“真的嗎?為什麽你不提前告訴我?我可以讓他們給你準備蛋糕呀!”

“沒必要啦——”我拚命搖頭擺手:“不是什麽大事情。”

我這個厚臉皮很久沒這麽羞澀過了——哼,要不是你們非要我唱歌,我們也不想用這個大招好嗎。

往沙漠走的路上,手機大多數時間都處於無服務狀態。盤過最後一個埡口,經過一個特別小的城鎮時,曾斷斷續續有過短暫的幾十分鍾的信號。

微信信息一下子湧了進來,全是來自朋友們的生日祝福,算算時差,北京時間剛過十二點。

紮伊德就這樣開著車把我從三字頭的第一年送到了第二年。

我在那條山路上沒有任何期盼和愉悅,但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二字頭的年紀從來沒有獲得過的東西:前所未有的從容與平靜。

我並不懷念青春——青春的本身沒有任何意義,有意義的是,在那個時間段裏,你對世界充滿了好奇、你有探索一切未知的勇氣和破釜沉舟的決心,你不怕苦更不怕輸,你以為自己可以去任何遠方,但如果這些特質能夠保持下來,那麽時間的流逝對你也就沒有造成任何損害。

而我所獲得的從容和平靜,源於我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可以放縱而自由,也可以沉重而遲緩,但無論你選擇哪一種形態,遺憾都不會少。

一個普通的日子,因為在一個不普通的地方而有了一種儀式感。兩位大伯和兩個男孩又打起鼓來,紮伊德也加入了其中,在撒哈拉的星空下,他們用自己的語言唱了一首生日歌給我:

HappybirthdaytoFatimah ,Happybirthdaytoyou.

終於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離開chigaga,去往菲斯。

出沙漠和進沙漠走的是同一條路,還是那麽顛簸,可是心境已經完全不同。我從背包路拿出小小的公仔,以外麵的黃沙為背景給它拍了張照片。

“江之電,跟chigaga說byebye吧。”

一路上都沒有人說話,紮伊德專心開車,友達在一旁補覺,而我好像還有一絲魂魄沒有歸位,依然留在早晨的日出裏。

在很久以前我就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翻越千山萬水,所看到的不過是同一個太陽和同一個月亮,那這些路途究竟有什麽意義?在大西洋和撒哈拉看到的日出日落,與在老家陽台上看到的有什麽不同嗎?難道說,我們隻不過為了拍幾張照片發在社交網絡上來滿足那一點可憐的虛榮心?

我從前沒有得出什麽答案,隻是因為感應到了某種召喚,出於本能的去做這些事。而現在我知道了——朝陽和夕陽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在哪裏看也沒有意義,對於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其實是“翻越”。

紮伊德忽然叫了一聲:“看那邊。”

我循聲望去,是幾隻瘦弱的小駱駝,灰頭土臉的、搖搖晃晃的,可是別擔心,它們一定能在這裏活下去。

直到車徹底開出了沙漠地帶,開進了城鎮,人間煙火的氣味從汽車的每一條縫隙離鑽進來,我仿佛才從恍惚裏清醒。

紮伊爾的問我:“你們喜歡chigaga?”

我點頭,說不出話來——這一刻,我一如既往的感覺到了語言的無力和匱乏,如果還能有更精準更深切的表達該多好——不能說是喜歡啊,這太輕慢了。

“你們下次再來要選在冬天,或者是三四月份……那時候沙漠裏很舒服,不冷不熱,可以多住幾天……冬天的時候我們還會摩洛哥披薩,把麵粉、鹽、橄欖油和水揉成麵團,加上餡料和香料包起來做成餅……壓平放在爐子裏烤,是我們柏柏爾族的做法。”紮伊德說。

我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那四個人,是一直守在沙漠裏,還是會輪流出去,像值班那樣?”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腦子裏總是想起他們——特別是那兩個年輕的孩子——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們不是在海灘上踢足球,就是在medina裏到處亂跑,而他們的年少青春都耗費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雖然我也說不出有什麽不合情理,但一想起來心裏總是有些憐憫。

“他們偶爾也會出去……但是,很少,很少,”紮伊德聳了聳肩膀:“大多數遊客都不會選擇來chigaga,所以他們平時也很難見到其他人。”

“啊……”我歎了一口氣,癟著嘴好半天沒接話。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我歎息中的意味,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開導我:“這是他們的工作,就像我一樣,把你們送到菲斯之後,我又要開回馬拉喀什去接下一批客人。”

“500公裏,我一個人——”他自嘲地笑了笑:“It’sacrazyjob.”

我望向窗外,隻有被曬紅了焦土。

短短幾天時間裏看了太多類似的風景,我已經有些審美疲勞了。

我們這些外國遊人所驚歎的異域風光和壯闊天地,隻是他們待膩了也看膩了的平淡日常,再難得的景色,天天對著、日日見著,到底也不會再覺得稀奇。

真難想象,在那些沒有訪客的日子裏,他們幾個是如何忍受著高溫、暴曬、精神無聊和物質貧乏的呢?

無非是做做塔吉鍋,喂喂駱駝,夜幕降臨之後……或許他們會唱唱歌吧。

我突然想起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早上,一號大伯給我開了一瓶新的礦泉水,我走的時候還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把那剩下的半瓶水帶走,因為擔心他們會覺得這水別人已經喝髒了——幸好我最後還是反應過來了。

雖然隻有半瓶水,但對於他們一定也是很珍稀的物資吧。

“我覺得,他們掙這麽辛苦的錢一定是為了家人,”我悄悄對友達說:“如果是為了自己,誰也不會願意吃這種苦的,隻有為了家人才做得到。”

友達點點頭,表示同意。

從馬拉喀什接上我們一直到把我們送到菲斯,這些天以來,我注意到,紮伊德從來沒看過電子地圖,他總是一副很篤定的樣子,“地圖?我不需要那個東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地圖在這裏。”

車停在菲斯的medina外邊,他幫我們打了一個電話給酒店的前台,通知他們過來接我們。

這便是分別了,自我們入境以來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摩洛哥人,一路上給我們講了很多有趣又好玩的小故事,也跟我們吐槽過愛亂罰款的交警,聊起過他的家庭、他的妻子、每一天都提前買好幾大瓶冰礦泉水放在車子的後座上,從來沒提出過任何無理的要求,更沒有開口索要過小費。

我悄悄的從包裏抽出幾張鈔票,卷成小小的一卷塞給友達,示意他找個合適的契機給紮伊德。

友達低頭看了一眼,小聲問我:“會不會太多了,那四個人你都沒給這麽多呀。”

“紮伊德很辛苦啊,”我說:“而且他妻子不是剛懷孕嗎,就當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感謝他這些天的照顧吧。”

而另外一個原因,我有點兒說不出口——聽起來可能會有點傻。

當年和Jenny一起窮遊印度的日子裏,我們曾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幫助和照顧,但因為實在太拮據了,我便也就隻能在心裏感激,而沒能對他們有任何回報——尤其是菩提伽耶那個賣睡蓮的小男孩——沒能買他一支蓮花,是這些年來我心中恒久的痛。

我曾經無能為力的事情和曾經蒙受過的福澤,並不會因為時間被拉長而變得理所應當,如果有恰當的時機,我還是希望能夠有所彌補——在彼時彼地未能償還的心願,在這時這地能夠了卻些許,也是好的。

友達趁著握手的機會把小費給了紮伊德,他明顯愣了一下,看清數目之後,又愣了一下,接著便說了兩聲謝謝。我鬆了口氣,紮伊德不是個撒狗血的性子。

“快走吧,還有500多公裏呢,”我說:“紮伊德,再見啦!”

在菲斯住的酒店清靜悠閑,庭院中間有一個小泳池,每天下午四點左右,來自美國的一家人都會去遊泳。久違的medina熱鬧得和馬拉喀什別無二致,每條街道都充斥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新城裏有一家中餐館,吃完水煮牛肉和米飯,我們還順路去家樂福買了個甜瓜……這些細節都指向著同一件事——我們又回到了現代文明。

街頭的出租車尾氣噴了過來,我連忙捂住了口鼻,閉上眼睛,當感官被切斷這一刻——我才發覺到,胸腔裏有一處地方滿載著不具名的憂傷,又重、又軟,如夢似幻——我站在這裏,卻又不在這裏,好像怎麽都回不過神。。

晚上,我把在沙漠裏穿的那件紅色吉拉巴從箱子裏拿出來清洗,細細碎碎的沙順著水流從我指間淌過。在旖旎的水色之中,我沉默著,回想起了屬於我和chigaga的那個夜晚——

淩晨三點四十,鬧鍾響起,我立刻從**彈起,披上毯子走出帳篷。

沙漠的半夜真冷啊,涼意往膝蓋骨頭縫裏滲,腳下的沙是流動的粉碎的冰,但這實在也算不得什麽,當我爬到沙丘頂端時,一抬頭——皓月就在正前方,皎潔明亮的清冷月光均勻的鋪在沙丘之上,而遠處的黑暗縹緲朦朧,其中似有魅影出沒。

我從未覺得和月亮如此相近過。

六月下旬,幾個著名的星座全都已經顯露出來,我眯起眼睛仔細辨認卻還是認不清楚。

忽然有人在心間吟起一聲詠歎,我雙眼發熱,雙腿發酸,全身就像是通電一般,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便已經倒了下去——渺小如沙粒一般的我,躺在寂寂煙塵裏,撒哈拉是廣闊無邊的床,綴滿寶石的夜幕是世間最華貴的被子,我擁抱著著黑夜,萬千感慨梗住了喉嚨。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浩繁純淨的星空,但卻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了解到:當我看向它們的同時,它們也正溫柔的注視著我。

把腦中固有的世界不斷打破、推翻——在宇宙之中,哪有絕對的“上”和“下”?當你以為自己在仰望星空,也許是星空在仰望你,當你想要追尋銀河的痕跡時,也許你就在銀河裏。

是不是,這片深沉洶湧的星海之中,或許有那麽幾顆曾與我在別處相見,或許有很多顆已經隕滅於宇宙洪荒,想到此處,一種前所未有過的虛空占據了我的雙眼,我應該心懷深深感激——這是劈開了時間的屏障,落在我身上的零碎星光。

自我們分別之後,有什麽是不變的?

世間的冷酷和無情絲毫沒有改變。

那有什麽事情是被改變了的?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沮喪的女孩。

無論多少次與你相見,我都無法控製眼淚——這淚水的含義沉重而又複雜,但我清楚的知道,它是潛藏在我身體裏的本能。

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我曾為此困惑,亦為此感傷。

當我望向你的時候,就像接收到了神諭:無論這一生經曆多少悲喜挫折,我的靈魂、我的愛,終將穿越星塵,回到遙遠的故鄉。

我噙著眼淚,想到此處,便覺得再沒什麽不可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