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從Jenny在微信上跟我說“我今年的年假騰出來給你了”開始的。

距離我們上次一起旅行,又過去了三年。

2014年夏天,我們一起從京都去奈良,接著從大阪回國。那是我第一次去日本,什麽也不懂,全程靠她帶著。她就像專職導遊一樣包攬了所有瑣事:簽證、往返機票、住宿、車票和景點。

八月的陽光毒辣,縱然我們每天都仔仔細細塗好幾遍防曬霜,但還是都不可避免的被曬黑了不止一度。我們上午逛景點,下午購物,整個旅程有張有弛,十分輕鬆快樂。

回想起來,在我和她一起經曆的所有旅行中,豔遇這回事是從來沒有過的,那些旖旎的緋色傳說、浪漫邂逅……我們一樁也沒遇上過。

我們的旅途啊,實在是太純粹了。畫風像是枝裕和的電影:兩個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女生,結伴旅行,拍了些遊客照,買了一些化妝品和禮物,然後夏天結束了,她們也要回家了。

一場平靜的旅行,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卻又實實在在的發生過什麽。

關西之旅結束後,我們迅速回到了各自的日常生活。

她進入了平穩的戀愛期,很快結了婚。

而彼時的我,在“青春’這個東西的末梢上,賊心不死的繼續折騰:我打包了自己所有家當,往北京寄了兩個大箱子讓朋友代為簽收,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分別送給了長沙的朋友們,最後退掉了租來的房子。

幹完這些事,我就買機票來北京了。

至於到底來幹什麽,那時候的我其實根本沒想好。

來北京以後,我遇到了許多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也機緣巧合的結識了一些新朋友,但無論怎麽樣,Jenny終極是我人生中一個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特殊的角色。我們之間遠沒有“閨蜜”那麽親近,從來不聊心事,平常聯絡也很少,一年裏偶爾會問對方幾次”你今年打算去哪兒玩?明年呢?”

隨著年齡增長,你會漸漸領悟出一個道理:好朋友不見得能一起旅行,但一起旅行過回來還能繼續做朋友的人,就一定會再一起旅行。

相信我——在這個人人都有個性的年代,旅伴比真愛還難找。

基於我們都隻會在想出去玩的時候才聯絡對方,於是她給我們的關係下了一個準確的定義——donkeyfriend——翻譯成普通話就是:驢友。

去貝加爾湖就是我們的驢友之約。

在pass掉日本(太近)歐洲(太遠)美國(我被拒簽了)東南亞(兩個人都去得太多了)之後,我們終於鎖定了目標:貝加爾湖。

查機票時,我發現,從北京飛到伊爾庫茨克才三個多小時,比我回長沙的時間才多一個小時。我心想:這麽近啊,那分分鍾就去了呀。

從那個時候我們就都掉以輕心了。她出行經驗豐富,而我又對她太過放心,於是等我們拖拖拉拉過了雙十一準備申請簽證時,噩耗傳來:我們本來要報的那個團簽,滿員了。

期間還有個小插曲。

上了六年班,終於熬到能休年假了的小瓊,突然給我發信息說她想來北京玩。

“你來北京啊,我沒時間招待你啊,我最近要出去……”我想了想,覺得自己好殘忍啊,於是又補了一句:“你怕冷嗎,要不跟我和Jenny一起去貝加爾湖?”

年輕人根本不懂什麽叫假客氣。

“好啊。”她爽快的說。

私下裏,我給Jenny打電話時說起這件事:“你不會覺得麻煩吧。”

“無所謂啦,”她說:“以前帶你的時候,我也沒嫌過你一句英語不會說嘛。”

為什麽要揭人老底?而且,我現在會說了呀!

貝加爾湖小分隊成立之後,我們緊急開了一個短暫的會議。以自我檢討開始,以明確分工收尾。

Jenny的反省是:我沒有提前做行程,辦簽證,大意了大意了。

我的反省是:我沒有監督Jenny做好行程,配合她辦簽證,我有罪我有罪。

“姐姐,我給你買了一條棉褲,是修身的,不顯胖。”小瓊倒是做了一點實際的貢獻。

好吧,那就Jenny負責行程和簽證,我負責采購禦寒裝備和食品以及換外幣,至於小瓊……先順順利利到北京來跟我匯合再說吧。

不得不承認,女生一起出去玩,真的有點麻煩。

好在隻用了兩天時間,我們就解決掉了所有問題。一切妥當之後,大家相約在出發當天的早上7點,首都機場T2航站樓6號門碰麵。

“你應該還能認出我吧”我問Jenny。畢竟三年沒見了,我心裏有點兒沒底。

“試試吧。”

到真正見麵的那一刻,她果然第一時間認出了我:“作家,你頭發蠻油哦。”

我翻了個白眼,是啦,早上起來懶得洗了……再說了,是見你啊,又不是見前男友什麽的,洗不洗都無所謂啦。

因為我們辦的是團體簽,所以必須等整個旅行團集合了才能一起去值機。於是6號門那片區域的所有旅行團都被我們牢牢鎖定,生怕錯過了。

一看到舉著小旗子,戴著帽子的一堆人,我立刻湊過去問:“請問你們是去哪裏的?”

“摩洛哥。”

……

咳咳,不好意思,打擾了。

第一次出國旅行的小瓊雖然全程少言寡語,麵無表情,但從她選座時非要靠窗的位置就能看出來,其實她內心是很亢奮的。而我這種機敏的老人家當然會選擇靠走道的位置。

一來是因為去洗手間比較方便,二來也是因為靠窗的位置紫外線太強,傷皮膚。

“你年輕,你不懂,”我翹著蘭花指向小瓊傳授心得:“以前我也不當回事,在西藏曬得炭黑,敷一個兩個月的麵膜就白回來了,那時候新陳代謝快,現在可不比從前啦。”

整機乘客都沒有想到,起飛前,突然發現飛機故障,檢查加維修就花了兩個多小時。

盡管空乘小姐笑容甜美,一杯一杯的礦泉水和橙汁送過來給大家喝,但也撫平不了我們的內心的焦慮:Jenny約了一位伊爾庫茨克的司機送我們去奧爾洪島,可我們這樣延誤下去,到時候他會不會揍我們?

好不容易飛機起飛了,落地了,安安心心排隊過邊檢了,我們又被機場邊檢的龜速震驚到了。十幾二十個乘客排成了兩隊,硬是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全部弄完,而我們三個愚蠢的人啊,還偏偏排在隊伍最後麵。

我上一次經曆這麽漫長的邊檢還是在柬埔寨,等我出去的時候箱子上掛的行李牌都不見了。這麽說來,低效竟然令嚴寒和酷熱之間有了莫名其妙的相似之處。

伊爾庫茨克的機場很小,四處彌漫著一種老舊的味道,目光隨便掃掃也知道有些年頭了。

我們拉著行李從一扇門走出去,還不知道要麵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就已經看見了那位司機大哥。

他穿一身深色的衣服,戴著毛線帽子,個子很高。手裏舉著一張A4紙,上麵用最大號的字體打印了兩個漢字,那是Jenny的中文名字。他臉上的神情很難形容。一種寒冷的平靜,又像是被凍住了的疲倦。

他應該等得很累了。

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我們隻用講了幾句最簡單的英語:先是確認身份,接著是不停的為遲到而道歉。

跟我預想的不同,戰鬥民族的司機大哥脾氣並不火爆。他主動把我們的行李箱接過去,大步走向停車場。我們有點兒慌亂的緊跟在他身後,還來不及好好看一眼伊爾庫茨克,就坐上了去奧爾洪島的汽車。

那輛汽車開在路上一直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但這種聲音意外的令人感到安心。這種聲音就像是在一遍一遍的向你確認:你已在旅途中。

汽車穿過市區,很快上了公路。

視野在頃刻間變得極為開闊,望不到一丁點綠色的的荒原之上,蔓延著一種無邊無際的蕭瑟蒼涼。深棕色的土地顯現出一種超越想象的沉重和厚實。

我覺得無法記錄下自己所看見的,語言和文字在那個時刻都失去了重量。

而我清晰的感覺到,在內心深深處,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複蘇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車上沒有人說話。

司機一直專注於駕駛,身上的煙味從前排飄過來停在我的鼻尖。他偶爾從後視鏡裏看後方路況,那角度剛好能讓我看清他的藍色眼眸。

說不出原因,他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些純文學作品,某些特質很像小說裏的男性角色:沉默、粗糙、染滿風霜、有機械和金屬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天色越來越暗,平原與白樺林在公路兩旁不斷交替著,那畫麵像過去的老式的俄國電影。有幾分鍾的時間裏,我們扭過頭去,扯著脖子用目光追著西沉的落日,除了長長的“哇”之外,說不出別的話來。

那景象瑰麗壯美,遙不可及,火焰般的顏色最後沉沒在遠處的白樺林裏。

汽車在一片漆黑中行使著,中途司機下車抽了兩次煙。

還要多久才能到碼頭呢……如果是平時,急性子的我可能已經在不停的問這個問題了,奇怪的是,旅行中的我耐性變得非常好。

或許是因為,在那種境況下,時間的流逝已經失去了意義。

我找出耳機來,和小瓊一人分了一個耳塞聽歌。

孫燕姿的新專輯,我隻聽了兩遍就找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那一首。

我去過的過去

誰同行誰遠行

那件風衣叫做回憶

謝謝你曾來臨曾離去

陪著我像影子像姓名

溫度越來越低,車窗玻璃外蒙著水汽,什麽都看不清楚,我伸手一摸,像摸到了冰箱的冷藏室。

不斷有劈裏啪啦的聲音,分辨不清是石子還是冰沙打在車身上。

我從裝食品的塑料袋裏拿出一盒餅幹拆了,跟小瓊和Jenny分著吃,很快就吃完了。又拿了兩個小麵包出來讓Jenny拿給司機。

他有點意外的樣子,馬上說:“Thankyou.”

五個小時以後,我們終於到達了碼頭。

“看樣子,我們隻能自己坐船過去了。”Jenny永遠是旅行團裏最沉穩的那一位。

司機示意我們都下車,又把我們的旅行箱全部拎下來。

即便有點語言障礙,但此時我們也已經明白原因了,一定是因為先前耽誤的時間太多了,他無法送我們去島上,隻能在這裏分開啦。

他把我們領到車牌前,蹲下身去,用簡單的單詞交代我們說,下船之後,那邊會有車接我們,車牌號碼是666。

見他隻指著車牌上的數字重複說“sixsixsix”,我們笑了一會兒,但沒法向他解釋這個笑點。

語言真是讓人感到孤單的東西啊。

“你要回伊爾庫茨克嗎?”上船之前,Jenny問他。他點點頭。

想起他又要獨自一人原路返回,開那麽長的時間,那麽寂寞的路途,盡管知道這是他的工作,但心裏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我們把零食袋裏的所有麵包拿出來送給他。

直到我們拖著箱子站到了船的甲板上,他的車燈還亮著。我衝他揮了揮手,大聲喊“bye-bye”。

連接船和地麵的木板慢慢升起來,他把車掉頭,開走,很快消失在黑夜裏。

貝加爾湖的夜晚,就在我們眼前。

從上船到登上奧爾洪島,其實隻花了二十分鍾左右的時間,但這短短二十分鍾對於我們真的很難熬,冷得刻骨銘心。

隨著船慢慢離岸,碼頭漸漸遠去,我們什麽也看不見了。

“為什麽船艙的門打不開?”我使勁拉了一下門把手,心裏有點驚慌:“不可能吧!我看要一直站在甲板上嗎?”

我不相信,我覺得這個情況不和邏輯。

低溫這麽低,風這麽大,他們不可能就讓遊客這麽傻站著吧,這不是客船嗎?

我一邊這麽想,一邊圍著船艙打轉,看見一扇門我就把臉湊到玻璃上看看,但無論怎麽看都裏麵都不像是歡迎遊客進去的樣子。

相對於執拗的我——我的隊友顯然很早就認命了,她們一直縮在船艙邊上一個風較小的地方,叫我:“你過來躲躲啦”,但我真的不想這麽輕易就放棄(真的太冷了),我還想再努力一次!

於是我又跑到甲板另外一側去看情況,好心的船員小哥大概是覺得我太蠢了,也不忍心看我再折騰了,就把門上掛著的一塊盤子翻過來給我看,讓我徹底死了心。

那塊牌子用中文寫著四個字:非、公、勿、入。

好吧,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天地之間像一個巨大的冷凍庫,我很後悔登機前沒有把小瓊給我買的修身棉褲背在包裏,現在開箱子顯然是來不及了,我的老寒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膝蓋都不會彎了。

“我們不是有暖寶寶嗎!”我突然想起來了!

對哦,對哦,小瓊連忙從書包裏掏出一大包暖寶寶,來,快貼上,能救命呢。

根本沒有用!別說發熱,連貼都貼不牢,風一吹就掉。

日本暖寶寶VS西伯利亞寒風,後者終究在這場比拚中證明了自己的不可戰勝。

忍忍吧,上岸就好了,到了旅館裏我們就能喝熱水,吃泡麵,就能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了。我們互相安慰著。

船員養的一條黑狗仿佛也很同情我們的處境,跑到我的身邊來,僅僅挨著我的雙腿,讓我在寒風中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在不知不覺中,船越來越接近碼頭。一束強烈的白色光線從船上照向岸邊,盡管還隔那麽遠的距離,眼尖我的還是迅速就看見了岸邊停著一輛白色的汽車。

“那個,肯定就是666!”

好開心啊,令人熱淚盈眶的sixsixsix,我們的苦難終於要結束了!

果然沒有錯。

船一停穩,木板剛放好,就看見岸上那位穿著迷彩服的司機大哥衝我們招手,很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猜想,或許是他的同事告訴了他“三個中國女性,穿得跟企鵝似的,還有三個大箱子,可能你要幫忙拎一下喲”。

再見了船員小哥,再見了黑色狗子,有緣的話也許我們回去的時候還會坐上這班船吧,我想,那個時候的我們一定不會再像今夜這麽狼狽。

我拖著箱子跑向白色汽車,強光從身後照在碎石子路上,滿地雪白。裹在我身上的寒氣似乎也這奔跑中飄飄揚揚,融進了貝加爾湖的湖水裏。

“明天我們去北線一日遊,司機早上會來接我們,”在旅館的餐廳裏,Jenny坐在我對麵等著吃現成的:“還是今天這位司機。”

我正在往一盒方便小火鍋裏擠著紅油,旁邊擺著一碗正在泡的酸辣粉絲。

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吃晚餐了,雖然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的默契依然還在。從前在印度的時候也是她負責對外溝通所有事項,我負責後勤工作。

我一直很懷念當年在拉賈斯坦邦用電熱杯煮mini包裝的速食麵的日子,那時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苦中作樂,後來也曾興致勃勃的和別人說起過那些經曆,但往往說到一半就自動停下來了。

大概是因為我從對方的反應中感覺到了某種疏離。他們沒有切身體會過,並不能夠了解你說的那些事到底有什麽意義。

奧爾洪島上的旅館大部分都是獨立式的小木屋。據說也有酒店,但不知道條件如何。

我們住的這家很顯然是家庭旅館,前台和餐廳在一塊兒,是公共活動區域,提供免費的熱水、茶包和速溶咖啡。洗手間和浴室都是單獨的木頭房子,從我們住的房間走過一起也要一兩分鍾。

我沒有想到,在這麽冷的地方竟然也有冰櫃。(看起來似乎很多餘)

旅館的美少女服務員說,如果我們有需要冷藏的食物可以放在冰櫃裏。

為什麽不直接放在室外呢,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又在心裏讚歎美少女深邃的臉部輪廓和一雙長腿。

想起在意大利和英國看到過的那些年輕的白人姑娘,青春盎然,活力無限的樣子,仿佛身體裏蓄滿了能量。而大多亞裔的女生,即便是在以注意自己的形象到近乎苛刻的日本,最多也隻是讓人想感歎說“太會穿了,太會打扮了,太會搭配了”。

“他們有人種優勢啊,”Jenny撇撇嘴說:“你還記得我們在京都住民宿的時候,有兩個白人女生和我們一起在鏡子那兒化妝,人家塗點防曬霜,隨便刷兩下睫毛就走了,我們要化全套,還要打什麽鼻影。”

我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的確有點心酸:“打了也沒用,還是一張平臉啊。”

“不過我們黃種人比較耐老啦,”Jenny說:“大部分歐美女生上了一點年紀以後就胖得不行了。”

“但人家身上再胖,臉還是小呀。”一直沒做聲小瓊開口就一劍封喉。

我們東方人好像都對小臉有種很深的執念。

等我們吃完晚餐,前台已經沒有人了。主人家全體都在櫃台裏麵的房間,我們也不好意思進去借洗潔精。

算了,去廁所那邊看看吧,也許會有清洗用品呢?

泡過酸辣粉絲的碗和吃過小火鍋的筷子……天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比紅油更難洗的東西。實在找不到洗潔精,我隻好用廁所裏的洗手液來試試,差不多擠了小半瓶洗手液吧,但基本也沒什麽作用。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Jenny還來添亂:“作家,你把這個拿出來,扔到垃圾桶裏。”

她指的是方便火鍋下層的發熱包!!!

更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一秒鍾,我的腦袋也進水了——我竟然真的用手去捏它——

“啊!我X!”我完全是自然反應尖叫:“要死啊!燙死我了!”

晚了,手指已經燙紅了。

“怎麽會這樣呢,”Jenny臉上明顯有種“幸好我沒有自己動手”的慶幸:“我以為吃完火鍋,加熱包就死了。”

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在此之前,我心裏一直當她是知識女性來著。

房間是三人間,麵積很小,貼著三麵牆分別擺了三張一米二左右的單人床。三個人都把行李箱打開攤在地上,這下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

每個人的箱子裏都帶了一個保溫杯和一盒方便火鍋。

累了一整天,終於要去洗澡了,我們一人抱了一大團換洗衣服,披著用羽絨服去淋浴間。那種感覺很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幾個女生一起生活。

我有點兒恍惚——畢竟我的學生時代也已經過去將近十年了。

她們都回房間之後,我獨自在室外待了一會兒。

奇怪的是,盡管外麵已經是零下七度,可我一點也不感覺冷。

空氣很幹淨,沒有雜質,周圍也沒有幾盞燈,但抬頭望去還是看不見幾顆星星。寂寂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一個人和圍著我打轉的旅館裏養的那兩隻狗。

大概是那種冷空氣催醒了記憶力的某些沉澱。在那短短的幾分鍾時間裏,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那些從我的日常生活中淡去的人和場景,那些我已經很久不曾踏上的土地。

他們在哪裏呢?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

我沒有自戀到以為他們也會在某個深夜突然想起我,稍微動動腦子,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們甚至連微信都已經不發了。

也許他們都忘了吧,不過,我記得就好。

“冷讓世界變得透徹。”

坐在北線一日遊的汽車上,我在備忘錄上寫下這樣一句話。

在奧爾洪島,天黑得不算早,於是我們起得也比較晚,在旅館餐廳裏十分從容的吃完了昨晚預定的早餐。幾張pancake,還有幾塊像蜂巢蛋糕一樣的餅。我喝了咖啡,她們喝了牛奶。

穿迷彩服的司機大哥準時到旅館來接我們,臉上依然笑眯眯的。“666”停在旅館門外。

“我們先去看薩滿岩石。”Jenny說:“看不懂也沒關係,是他們這裏很著名的景點。”

就這樣出發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顛簸的路,在一個特別陡的地方,小瓊“砰”的一聲直接從座位上摔了下去,發出了很大的動靜。

我們嚇了一跳,緊接著就對她施以無情的嘲笑。

坦白說,無論是以前的新藏線還是後來上大吉嶺,我總以為那就是顛簸的極限了,而奧爾洪島上的路又刷新了我的認知,尤其是進入樹林之後,每隔幾分鍾就會有一個接近90°的坡,除了他們本地人之外,誰也開不了。

司機大哥神色自如,每到一個景點就把我們放下,然後站在山坡上看著我們像二傻子一樣跑過去拍照。

貝加爾湖的旺季其實是在湖麵結冰以後,我們來得太早了。

“這個時候來蠻好的,”我說這句話是真心的:“旺季人太多,拍照還要找角度。那次我去越南的海邊,周圍全是人,拍出來的照片簡直找不到自己。”

路程快過半的時候,我們終於來到了貝加爾湖的湖邊。

太早了,我說過,我們來得太早了,還沒有藍冰。

盡管如此,眼前的景象還是美不勝收,潔白的浮冰,藍色的湖水和獵獵大風,一種極致的冷。足以令人記住它,許多年。

湖邊的風太大了,像是要把人從外到內統統吹幹淨一樣。走去湖邊的路全都結了冰,你必須要很小心才不會滑倒。而我每踏出一步,都能聽到腳下薄冰碎裂的聲音,很清脆,細不可聞。

雖然曾有過很多想象,也在照片上看見過很多次——但當這一切真實的呈現在眼前時,我內心依然是震動的。

我們站在湖邊,言語匱乏,怔怔的望著湖麵,陽光穿透雲層投落在湖水上,遠處有星星點點的金色。

我們隻能不斷的重複著說:“好美,太美了。”

那個瞬間,我想起了什麽呢?。

後來我在INS上發了一張自己站在湖邊的照片,是小瓊站在山坡上給我拍的。從那個高度看下去有種奇異的孤獨感:無邊無際的蒼茫的巨大白色裏,隻有一個黑色的身影。

“看到貝加爾湖上的冰,我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去西藏,看見納木錯,看見羊湖,還有班公錯。就算是在盛夏時節,湖水也是冰涼刺骨的。

我想起當時愛著的那個人,他指著湖對麵跟我講,那邊就是印度。

就在一年後,我真的去了印度。

從二十歲到三十,這十年裏,我沒有結婚,也沒有發財,但要說遺憾,我覺得幾乎沒有。”

在七年的時間裏,我深深的明白了愛。

不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單純的愛慕,更是這情感能量中蘊含著的自我完善和自我救贖。

坐車的時候,我們一路上都聽到車尾有乒乒乓乓的聲音。直到中午,我們才知道那是司機大哥帶的鍋碗瓢盆。

在樹林裏,他把車停下,回頭跟我們講了幾句英語。他大概並不確信我們能夠聽懂,於是又擼起衣袖,露出手表,用手指在表盤上畫了一個圈。

“他讓我們下去活動一個小時對吧?”我猜測著。

“是的,他要給我們煮魚湯了。”Jenny說。

早上出發時我就問過她這個問題:我們中午吃什麽?

當時她說“司機會給我們煮”的時候,我完全沒想到她是認真的。

樹林已經停了好幾輛車,是別的遊客團。他們的司機已經生好了火,架著吊鍋,魚湯正在燒得黑漆漆的鐵鍋裏沸騰。

我們遵照司機的指示,先去周圍溜達一會兒。不遠處的山頂上有一個觀景台,穿著五顏六色衝鋒衣的遊客全都聚集在那裏。於是我們也慢慢走了過去,沒想到那裏的風刮得比湖邊還要猛,風景也不如湖邊,我們看了一會兒就覺得沒什麽意思了。

“我們下去吧,看看他們怎麽煮魚湯。”我說。

在湖南,要煮一鍋好魚湯是有些講究的,光是去腥的配料就有一大堆:料酒、生薑、蔥、還有我來北京以後很少能買到的紫蘇。

買魚要買現殺的,死太久的魚肯定不新鮮。把魚清理幹淨之後,要在魚身上劃幾刀,拿料酒醃,拿鹽細細抹一層。煮之前還要用油先煎過。為了把湯熬白,要先用大火煮開,再轉小火慢慢煮,之後還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再加些辣椒和豆腐之類的。

說實話,我原本對這一餐沒報太大希望——這裏畢竟不是做菜的環境。

但事實令人感到很意外。這鍋魚湯的滋味竟然挺不錯。我猜想是不是因為他長年累月給遊客煮魚湯,於是已經掌握了其中的秘訣?

生長在湖裏的魚本身並沒有強烈的腥味,魚身被切成了一塊一塊的。湯煮開了之後,司機大哥用大鐵勺撇了沫,往湯裏加入了蔥段和洋蔥。又煮了好一會兒之後,他舀了一點點湯,嚐了嚐味道。

我蹲下去和他一起守著那鍋魚湯,畫麵一時有點魔幻。

大概是因為他穿著迷彩服吧,樹林、積雪、焦土和那充滿了年代感的篝火與吊鍋,我們像是置身於《兄弟連》某一集的場景中。望著眼前陣陣白氣,我覺得喝碗魚湯我們就要去作戰了。

開餐前,司機大哥示意我們去旁邊的木頭亭子裏坐著等。一張年久失修的木頭桌子和兩條木頭長凳,凳子晃得厲害,我們一坐下就不敢亂動了,但這也並不影響心情。

我們的神情都有些躍躍欲試,與其說是對魚湯有所期待,不如說是對這種新奇的經曆感到興奮更確切。

他從車裏拿出來一張很大的彩色台布鋪在桌麵上,又給我們每人分了一隻不鏽鋼的碗和勺子,接著就去把鐵鍋拎了過來,與此同時,另一位司機開始煮起了屬於他們的魚湯。

剛分完湯,我們還沒喝,桌上又多了兩袋麵包。

小瓊說:“這個叫列巴,我查過。”

那是兩種不同口感的“列巴”。一個完全沒有味道,另一個要怎麽形容呢,像是塗了留蘭香藥膏的甜甜圈,每一口都想是生吞牙膏。它們的共同點是凍得太硬了,很難咬,不喝湯的話也很難吞咽。

好在魚湯滾燙而鮮美,喝了幾口,馬上暖和起來。魚肉也比想象中要好吃,味道有點兒像秋刀魚。

午餐結束之後,司機大哥從熱水壺裏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熱乎乎的紅茶,這可真是太讓人驚喜了。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和一群朋友去郊區野餐。

我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嗎?當我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有點兒難以自信,似乎內心裏那個逃避型的人格又冒出來了。

大概許多人都有一個瘋狂的念頭:我想離開我的生活,去到一種浪漫而永無止境的路途。

而這個念頭通常隻能維持幾秒鍾。

一路上手機都沒有信號,左上角的“無服務”已經持續了整天,在這種被迫的“隔絕”裏,我邂逅到了某種意義的寧靜。

眼看旅館越來越近,我有些意猶未盡。

我原本想說“下次我們找機會再一起來吧,等湖水全凍上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來看藍冰吧”,但最終我什麽也沒有講。

每當我有這種願望的時候——我都知道,在它的背後其實裹藏著一些悲觀的東西。

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

在我們的一生中,許多事情的機會,其實隻有那麽屈指可數的一兩次而已。

旅館的附近有一家小超市,我們在那裏買過酸奶和冰淇淋。

離開奧爾洪島之前,我喝掉了最後一瓶酸奶。

而那個冰淇淋甜筒卻一直留在了旅館的冰櫃裏,最後它會被誰吃掉呢?還是會被當做來曆不明的食物給扔掉呢?

就連一個冰淇淋,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

等到我們真正有機會看清伊爾庫茨克的麵目,已經進入了回家的倒計時。

從奧爾洪島原路返回伊爾庫茨克,跟來時的路一樣,風景也沒有什麽變化。五個多小時的車程中,整車的遊客都很安靜。路邊偶爾會出現一個伸手招車的人,有時是老太太,有時是年輕的男人。

一旦看到他們,司機就會很自然的把車停下,讓他們坐上副駕駛,將他們送去目的地,這其中充滿了遊客所不能懂得的默契。

其中一個亞裔麵孔的搭車人驚到了我們,在那麽冷的天氣裏,他竟然隻穿了一件短袖T恤。更怪異的是,他等車的地方,既沒有房屋,也沒有商鋪,隻有光禿禿的幾棵樹和廣闊的荒野。

對此,我和Jenny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鬼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腦海中又閃現出自己一直很想寫的一篇小說,標題就叫《此刻不必問要去哪裏》。

它在我的腦子裏已經醞釀很久了,半年?還是一年?我甚至連女主角的名字都在某個早晨想到了,可是我一直沒有動手把它寫出來。

為什麽?

明擺著的原因是我懶散了,不知道是因為年紀的關係還是因為生過一場大病,我內心的**減淡了——但這也說不過去,所有成熟的作家都明白,持續的長久的寫作絕對不可能隻依靠**。

我隱隱約約知道那個真正的答案。

在三字頭的第一年裏,我將大部分的時間花在了旅行上。雖然年輕時我也很喜歡出去玩,但我清晰的知曉這其中的區別。我是在用這種方式對抗著自己那過早出現的“中年危機”。

比起抒發,我知道這個階段的自己更需要的是積蓄和沉澱。

車子進入市區之後,周圍慢慢熱鬧了起來。

同車的其他乘客一批一批下了車,他們住的酒店基本都集中在某一個區域,到最後車上就隻剩下司機和我們三個人。

出發之前,Jenny反反複複跟司機確認我們要去的地址,就怕他半路把我們放下。(在印度時發生過這種情況)那是她在APP上訂的房間。雖然離城區的中心有一點距離,但是勝在比酒店有人情味和生活氣息。我們都計劃好了,反正有廚房啊,我們可以自己做飯吃。

出發那天,飛機餐盒裏的幾盒黃油我們都沒有動,後來被我收進了隨身拎著的食品袋裏。從去到回,我一路上都沒有丟掉它們。

它們終將派上用場,我堅信這一點。

“你看一下,”Jenny把房東的頭像照片點擊放大給我看:“我們要住的就是這個老大爺的房子,他會在樓下跟我們接頭。”

很明顯,那是一張夏天拍的照片,胖胖的老大爺穿著彩色的短袖衣服,一臉和善的笑容。問題是——我是個歐美臉臉盲呀!光憑這麽小一張照片我怎麽認得出來?在我眼裏,滿大街的老大爺都長這樣。

神奇的事情很快發生了。

司機到地把我們放下,收了車費,絕塵而去之後,我慌裏慌張的到處看,生怕自己的目光遺漏掉房東大爺。

而Jenny不知道是憑借著自己什麽樣的天賦,竟然迅速的在那棟房子的拐角處和老大爺相認了!

小瓊這個話不多的馬屁精適時出場了:“不愧是我們的老師!”

我們跟著房東上了二樓,樓道很像小時候住過的老式居民樓。

剛一進門,我們的靴子和旅行箱上的雪立刻化成了水,把幹淨的玄關地板弄得很髒。我們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往裏走,都有點兒不知所措。

房東笑了笑,拿了三雙一次性拖鞋給我們,然後像每一個熱情的房東一樣帶著我們滿屋子轉,介紹著:這是浴室balabala,這是廚房balabala,這是臥室,這是儲藏間,裏麵有多餘的被子和折疊床balbala……

他並不是很擅長講英語,有些卡殼的地方,會用手勢示意Jenny等等——然後不慌不忙的打開翻譯軟件,現學現用——最後他把我們叫到一張城市地圖前,用手指大概畫了幾個路線,都是伊爾庫茨克的標誌性建築和景點。

我並沒有很認真記那些路線,反正我們有Jenny嘛,不行我們還有電子地圖嘛,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餐桌上的一個娃娃吸引了。

看到它的第一眼,我認為那一定是俄羅斯套娃的布偶版:一個典型的俄國女娃造型,配色花哨豔麗,長開雙臂,還有算得上比例失調的大裙擺……

好好看啊,好有特色啊,我想擁有它!

Jenny說:“這是個茶壺套。”

她拎起那個娃娃,下麵果然有一個茶壺,原來那個大裙擺是用來給茶壺保溫的。這下我更覺得一定要擁有它才行了。

我暗暗有些激動,各位朋友,回想一下,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到這麽傳統樸素的東西了?

為了買到茶壺套,我們在Checkin之後連飯都沒顧得上吃就出發了,在雪地裏步行近半小時之後,我們到達了房東說的那個商店。

在伊爾庫茨克,我時常有種恍惚感——像是在空間裏看到了時間。

這個城市的建築風格跟我國北方的一些城市十分相像,氣候也是相像的,就連路上行人的穿著打扮也相似,隻是長相上有明顯的區別。於是我就像是在時間的縫隙裏看到了一個更早期時候的中國,這種親切感是我在其他國家旅行時都沒有感受過的。

我們買茶壺套的那個商店,很像我童年記憶中的百貨大樓或者供銷社。和現代化的商場裏極盡奢華之能事,用最大的麵積擺最少的商品的陳列方式完全相反——所有的貨物都擺在外麵,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一個額外的倉庫。

賣的東西也像九十年代,各種拚色的俄羅斯套娃(我終於看到了真正的套娃)俄羅斯套娃的冰箱貼、俄羅斯套娃的明信片、俄羅斯套娃的圍裙、微波爐手套和桌布、還有一些俄羅革命領袖的紀念品。

櫃台裏有幾個年長的俄羅斯女性圍在一起在聊天,充滿了百無聊賴隻等打烊的氣氛。

我想她們肯定也很意外——誰能想到呢,就在下班前,竟然來了三個中國大客戶。

我們一人買了一個茶壺套,又買了幾個冰箱貼。根本不會做飯的小瓊竟然在最後關頭決定再買一條圍裙。

“你就是這樣愛亂花錢才攢不下錢來的知道吧?”我說。

“可是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來啊,當個紀念吧。”她語速慢慢的,說出的這句話讓我由衷的傷感了一下。

晚餐是我做的。

在餐桌上,我們喝掉了一瓶起泡酒。酒和蔬菜都是在附近超市買的,那瓶酒折算成人民幣才20多塊錢,這個價格讓我們想買更多,怕喝不掉最後就作罷了。

我們輕輕的碰了一下酒杯,並沒有說什麽助興的話,但那清脆的聲音裏包含了許多。

敬伊爾庫茨克。敬茶壺套。敬貝加爾湖。

敬冰天雪地和我們悲喜交加的人生。

東西伯利亞——這個名詞,光是念一念,也覺得餘味悠長。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聽到了北京開通了直達莫斯科的火車這個消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自己那時的憧憬和期待。

我想過要去坐那列列車,哪怕要花上一個禮拜的時間也沒有關係,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就像今天的小瓊一樣懵懂、沒有經驗但卻有著無數的好心。

過去了這麽久,我終究是沒有做成這件事,是因為缺乏某種機緣嗎,還是直接承認自己太過散漫呢?

總之我後來去了很多別的地方,對於這件事,我依然有些遺憾——但終究是沒有那麽執著了。

離開的前一天,我們迎著紛紛揚揚的落雪去看一個教堂,它在白茫茫裏極不真切,像一個幻境,又像某種神跡。我舉起相機,卻不知道這影像的邊界應該在哪裏。

大方無隅,大象無形。

那天我拍出來的照片都像是已經經過了精細的後期處理,透亮,幹淨,潔白。我穿著黑色的羽絨服在一個腳印也沒有的雪地裏擺著笨拙的姿勢,內心很久沒有感到那樣輕盈過。

鋪天蓋地的雪,鋪天蓋地的白,我希望自己還有能年輕時的眼神——容顏老了沒有關係,眼睛還是清亮的就好。

在時間無聲的流逝裏,我終將找到自己對抗虛無的方法。

於大江大海之間,在這個巨大的藍色星球上,在熾烈和苦寒的切換之中,我的惶恐一定會被撫平。

到那個時候,我又可以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