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每一次去到廣州白雲機場,都會想起2016年初夏的那個下午。

那天下午七點整的時候,笨笨的航班還沒有落地。盡管我表麵一臉平靜,但實際上,那不過是一種靜態的崩潰。

這和我們原本計劃的完全不同。

原計劃是這樣的:同一天,我從北京飛到廣州,笨笨從上海飛到廣州,我們會和之後一起出關去越南。我們還說好,先到的人先去過海關,買點吃的和水,最後大家在登機口碰頭就行。

這個計劃,看似沒有一點兒不對勁的地方。

唯一的問題是:我的簽證,在她那裏。

我一向自詡出行經驗豐富,無論旅行、出差、國內、國外,各種別人想得到想不到的細碎的小東西,我都會準備得妥妥當當。

我記得,正是在密集的簽售會期間,我對笨笨發出了“等我忙完,一起去趟越南吧”的提議。

“好的!”她也一副在家憋壞了的樣子。

於是我們分工合作:她負責辦理我們倆的簽證、訂機票,找旅館、做攻略,我負責……把我的護照首頁拍給她。

簽證下來之後,她特意問過我一次:“把你的簽證寄給你吧?”

“不用了,反正我們倆是一起走啊。”我自作聰明的想,萬一寄丟了還麻煩呢。

“也對,那我們就機場見。”她就這麽輕易的被說服了。

回想起來,這場悲劇的伏筆就是在那個時候埋下的吧。

出發那天,我在首都機場辦理乘機手續,工作人員說:“咦,簽證在您朋友那裏?不好意思,那您隻能到廣州辦理後續航班的值機了。”

我才意識到——計劃裏有一個那麽明顯的Bug——太明顯了,以至於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蠢到這麽晚才想起來:萬一,笨笨坐的那趟航班沒有準點到達廣州,那,我,該,怎,麽,辦?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起飛前,廣播裏提醒乘客們關機,我收到的最後一條信息是笨笨發來的:“X!我的航班晚點了!”

鬼知道我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機艙裏度過了三個半小時。

當我乘坐的航班終於在白雲機場落地之後,一開手機便是連續不斷的狂震,那是笨笨登機前發給我的一大堆微信,整理得簡練一點兒就是“我原定的航班延誤了但幸好我聰明就改簽啊天啊我改簽的這趟航班又延誤了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登機了啊我要起飛了你等我!”

為了她那最後那句“你等我”,我在值機櫃台前心神不寧的等了四十分鍾,緊張程度不亞於產房外等待妻子生產的丈夫。

理智上,我知道,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但情感上我還是更願意相信她會趕到,就像赫敏和羅恩相信哈利波特一定會戰勝伏地魔那樣——我,相信,我的朋友!

七點過十分,我已心如死灰。

“小姐,你朋友的航班還沒有到達嗎?”好心工作人員又問了我一遍,:“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的確是來不及了。浪費了一張機票不說,還要解決這一晚的住宿。

我歎了口氣,一邊埋怨自己太愚蠢,一邊打開手機裏的APP,準備訂個靠譜點兒的酒店。

突然,手機,又開始狂震,砰砰砰,一直震。

“到了!”

“停了停了!”

“馬上!”

“我出來了,等我!”

“我朋友到了!”我含著熱淚對工作人員說。

對方也被感染了:“太好了,叫她快點兒跑,你們的航班隻有20分鍾就要登機了!”

幾分鍾後,笨笨從機場的盡頭朝我這邊狂奔過來,雖然距離那麽遠,我還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她的白眼。

她一邊跑一遍咳,好像馬上就要死掉的樣子。

她的手裏舉著一張紙,無力的揮啊揮——那是我的簽證。

工作人員以最快的速度為我辦好了值機,又指向安檢的方向對我們說:“小姐,繼續跑,你們還要過海關!”

於是,單人狂奔變成了雙人狂奔。平時從來不運動的我們倆,在登機口停下的時候,都已經瀕臨死亡。

過了很久,我的呼吸終於平穩了一點兒,可胸口依然疼得像是要裂開。是我先開口的:“丁笨笨,我們是不是該先敘敘舊?”

她對我做了一個手勢,說:“我現在不想跟你講話。”

我不能抑製的笑了起來。

我們已經兩年沒見了。

“不管對方在哪裏,至少一年見一麵吧。”我們曾經的確這樣說過,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並沒有做到。

於是,我們又說,就算一年見不上一次,兩年總要見一次吧?

很多人都遇到過這種事情,異地的友誼遠不如異地的愛情來得堅實。

也許其中一個人談起了戀愛、也許其中一個人忙於工作、也許其中一個人出了國,也許僅僅是因為懶、怕麻煩,所以曾經說過的話也就不算數了。

每個人身體裏都有雷達,親疏遠近測得分毫不差,在“彼此疏遠”這件事上,所有人都很默契。

無論是我還是笨笨,都有一些自然而然疏遠了的朋友。奇怪的是,明明在這方麵都很冷淡,可是我們倆的關係卻一直很好。

我們也曾有過長長的時間沒有聯絡,但心裏一直很確定、很清晰的知道,對方還在那裏。

我一直在長沙和北京兩地切換,而她總是離不開江浙滬地區。

我每年給她寄書,總要重新問一遍收件地址。

她有時在杭州,有時在上海,更多的時候在江蘇老家。從那些快遞單上,我多少能窺見到一點兒她的生活軌跡。

“你又辭職了嗎?”

“是啊。”

總是這麽輕描淡寫的對話。

她有種特殊的本領,我們都學不來:永遠不考慮今晚以後的事情。

最難得的是,她那種輕鬆感並不是假裝出來的,她是真真正正的在暢遊人生。

這些年來,她換過很多工作,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讓她想要天長地久的待下去。我不相信她從來沒有遇到過討厭的同事,傻X的領導,可她從來不說。

她不是隱忍,隻是單純的覺得這些事情不值得說。

對於她而言,這些工作都是暫時性的,做得不開心就走,有什麽非要堅持的呢?

我不是不知道,一個成熟的人應該給朋友成熟的建議。比如“不要任性,你應該好好考慮自己的未來”,又或者是“成年人的生活都是不容易的,你該長大了”,但我不會跟她說這些。

我希望她能一直這樣隨性的活下去。

在我們所有人麵對現實都割讓出一部分靈魂以後,她還能這麽有趣,生猛,這顯然比“長大”要更加珍貴。

剛畢業的那幾年,我們倆經常結伴出去旅行。兩人都很窮,隻能去些不怎麽需要花錢的地方,坐綠皮火車,吃便宜小吃和方便麵,住青年旅社。

回想起來,苦,是有一點苦,但或許是因為太年輕了吧,當時我們隻覺得快樂。

兩個沒有社會經驗的傻子,個性卻很鮮明,我傲慢,她囂張,講起粗口來連男生都聽不下去。

在青旅,最受大家歡迎的是長得好看、性格又討人喜歡的姑娘,其次是擁有其中一樣特質的姑娘。

最不招人喜歡的恐怕就是我們這種:從來不主動和別人打招呼,隻跟自己的朋友玩,除了向人借打火機時會比較禮貌之外,其他時候都散發著一股“我脾氣不好,離我遠一點”的氣息。

別人出去旅行,要麽有豔遇,要麽收獲很多新朋友,到了分開的時候,手機裏一大堆合照。

而我們,出去的時候兩個人,回來的時候還是兩個人。照片都是單人照,你給我拍一張,我給你拍一張,然後一個人嫌另一個人拍得不好,就生氣不拍了。

那些年月裏,除了她丟過一次手機之外,我們幾乎沒遇到過任何挫折,也沒遇到過壞人,每次都平平安安回了家。

我曾經以為,那是因為我們很酷、很厲害,過了一兩年,我意識到——其實我們隻是運氣好。

等到又過了幾年,我回想起那時的一切,重新得出一個結論。

沒錯,當年我們的確運氣好,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很酷,很厲害。

去越南的念頭,是青春期時埋下的執念。

杜拉斯筆下的西貢,潮濕、纏綿、愛欲中蘊藏著痛。

同名電影裏清瘦的白人少女脫下衣服,露出嶙峋的身體,屏幕裏的梁家輝用自卑的愛慕,清洗和擦拭她每一寸皮膚。

一條唐人街。

他們在門內大**發生肌膚之親,光線從各個方向投進來,門外是市井裏的嘈雜聲,一扇門隔出兩個世界。

那個故事讓人喉嚨發緊,胸口悶痛。

我們於深夜降落在西貢,它現在叫做胡誌明市。

一出機艙,撲頭蓋臉的熱空氣讓人呼吸不暢,我便知道,旅行箱裏那幾件長袖襯衣實在帶得多餘了。

出關和買電話卡都花了不少時間,笨笨的情緒比我預想中要冷靜很多,反而是我一直在叫餓。

出了機場,她說:“我在網上看他們說,要坐車牌是XXX的車,那是正規出租車公司的車。”她跑來跑去,找到了一輛XXX號的車,回頭衝我喊:“這個,可以的。”

我們的旅館在一條著名的遊客街上。

整條街都是酒吧,每個酒吧都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歐美麵孔們顯然是白天睡夠了,到了晚上一個個精神好得不得了,眼睛都發著光。

這……我心想,晚上能睡得著嗎?

一進房間,我知道自己多慮了——房間根本沒有窗戶,這倒是免除了噪音的幹擾。

不知道旅館出於什麽想法,把鏡子釘在離天花板隻有幾公分的位置,難道說……身高一米九以下的客人不允許照鏡子?

浴室看著也比較簡陋,笨笨試了一會兒花灑,對我說“水好冷哦。”

條件是一般般,但比這更糟糕的,我們也不是沒住過。

所以,沒問題。

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們從旅館裏出來,去找吃的。

彼時,我換上了吊帶裙,她換上了T恤和短褲,兩人都穿著人字拖鞋。焦灼褪去了,散漫的遊客氣質顯露了出來。

路很窄,她在前麵走著,我看著她的背影,感覺好像又回到了我二十四歲,她二十二歲的時候。

那年在西北,我們一站接一站的去到環境更惡劣的地方。不管是誰晚上餓了,另一個人都會陪著一起出去找吃的,我們好像從來沒想過安全方麵的問題,不知道是太相信自己,還是對對方太有信心。

在西貢,我們又回到了那種鬆弛的,沒心沒肺的狀態。

在街道的拐角,有一家賣河粉的攤子,老板推著小車,手法熟練。我們懷著試一試的心態要了兩碗帶湯的河粉,味道好得令人意外。

“你這兩年,很少找我啊。”我一邊吃一邊跟她閑聊。

“你不是生病了嘛,”她停了一下,又說:“而且,你現在太忙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記得她說的這兩句話。在那個時刻,我心裏是有難過的,還有種莫名的愧疚感。

過了很久,我才想到為什麽。

我覺得,我的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都知道,在那個“一年至少要見一次”的約定中,一直是她在遷就我。

如果我想找她,我隨時都可以找她。但如果她想約我一起去幹點什麽,一定要等我做完一件事,再做完一件事,又做完一件事,才能抽出空檔來。

我們不在一起的那些時間裏,我具體經曆了些什麽,她並不知道。

但她知道,雖然她還在瀟瀟灑灑的過著日子,我卻早已經不可避免的、沉重的長大了。

我去過很多次東南亞,也的確擁有不少關於“艱辛”的回憶。

但如果要說“凶險”,也隻有在西貢的那個下午。

下過暴雨的午後,我們吃過午飯又回到旅館房間,空調打到20度,一切都是最舒服的狀態。

不記得是誰先提起的:我們出來旅行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躺在旅館**玩手機嗎?我們年輕時候的熱情呢?

她查了一會兒攻略,對我說:“有個很大的市場,我看了一下,走路就能到,可以去逛逛。”

“市場啊,賣什麽的?”擁有豐富的東南亞旅行經驗的我馬上提出了疑問。

“不曉得咧,去看看才曉得咯,”她說著話,又翻了個白眼:“不是你說的嗎,隨便走走也比躺在這裏玩手機好。”

電子地圖顯示,從旅館出發,步行二十分鍾就能到達目的地。

我們各自背了一個小包,分別裝了點東西。

“你好了嗎,我OK了。”

“護照,錢,鑰匙,都裝好了,走吧。”

我們說說笑笑的出了門,商量著待會兒到了市場要多買點東西,反正越南的東西嘛,很便宜的呀。

對於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們渾然不覺,絲毫沒有嗅到一點兒危險的氣息。

距離那件事發生前十分鍾,我給笨笨買了個冰淇淋。

她一隻手舉著冰淇淋,時不時舔一下高溫中融化的奶油,另一隻手攥著手機,仔細的看著地圖。

我拿著相機“哢擦哢擦”隨便拍拍街景。

猝不及防,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一輛摩托車從她身邊飛快的飆過,車上有兩個人。前麵的人騎著車,後麵的人朝她伸出手來……那一秒鍾,笨笨發出了一聲響徹整條街的尖叫。

冰淇淋掉在了濕漉漉的地上。

我的眼睛並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好像有一聲,很輕的,什麽東西崩斷的聲音。

街邊有些當地人,用一點也不意外的眼神看著我們,嘴裏講著一些當地的語言,指手畫腳,臉色平靜。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長時間,我的大腦才恢複運轉。

“沒事吧?”我的聲音裏有結結實實的驚恐:“搶走了什麽?”

她看著地上的冰淇淋,過了一下才回答我:“想搶我手機,我沒鬆手。”

我看見,她那根連接著手機和充電寶的數據線,被硬生生拽斷了。

在那樣的高溫下,我渾身冷汗,雙腿發軟。不敢回想,如果剛剛被搶的人是我……護照、現金和賓館的鑰匙,全在我的包包裏。

“怎麽辦?”她看著我:“還去不去?”

我冷靜下來,想了想:已經走到一半了,還遇到這種倒黴事,我們就這樣回旅館不是更虧?

在那種情形下,我們共同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繼續走去市場。

那一路走得很艱難,路上每個人看起來都像不懷好意。我四處張望,十足的驚弓之鳥。

實際上,害得我們經曆了飛車搶劫的那個市場,根本沒什麽好逛的——我是說,如果你來自中國的話——那裏出售的所有的商品,在中國都能買到。

顏色豔麗的衣服、紗巾、塑料發卡、手工飾品……最多的是椰子糖和水果幹。

市場裏的歐美遊客們倒是興致盎然,我們很想問他們:DoyouknowTaobao?

我們意興闌珊的從市場裏出來,廣場上到處都是胡誌明的宣傳畫。

我拍了幾張照片,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

這不是杜拉斯的西貢,這是飛車黨猖獗的胡誌明市——這個想法從我的腦子裏冒出來,再也摁不回去。

“回去吧,在路上買點水果,我們去旅館天台上坐坐,”我有點兒擔心被搶的事情會影響到她的心情:“別不開心哦,反正明天我們就要去美奈了。”

“哈,不開心?什麽事情不開心?”

她是我認識的自愈能力最強的人。

在美奈,我們的活動範圍因為雨季而受到了嚴重的限製。

美奈的酒店就在海邊。

大概跟季節有關,我們在美奈的時候,根本沒怎麽看見遊客。

一條窄窄的,泥濘的路,兩邊有很多度假型的酒店,還有一些飯店,貌似生意都不是特別好的樣子。

每個飯店都有中文菜單,還配了照片,但給人的感覺都是貨不對板。

笨笨說:“幸好聽你的帶了老幹媽。”

我們住的酒店在海邊擺了一排躺椅。可是每天都會下好次雨,椅子差不多時時刻刻都是濕的,所以也沒有人真的去躺。

花園裏種植著許多熱帶花卉,我每天都會撿一朵新鮮的雞蛋花別在鬢角。

我們一直懶洋洋的,除了吃飯,一步也不離開房間,隻在其中一天早起去了白沙丘。

接我們的司機,四點多就到了酒店大堂。我沒梳頭發,笨笨沒戴戴眼鏡,像兩個瘋子。

我們坐在沒有玻璃的舊吉普上冷得發抖,一路上車子發出的噪音震耳欲聾,誰都沒有說話。

遠處的天微微亮起的時候,到達白沙丘。

出來得太急,我們一分錢都沒有帶。

出租沙灘摩托的小哥拚命勸我們坐車上去,我們隻能一直說“nomoney”,他看著我們,臉上有些無奈的神情。

沙丘頂上已經有不少在等待著日出的遊客,我們隻能抓緊時間往上爬。越往上,風越大,我閉著眼睛,覺得自己下一步就會踏空然後從幾十米的沙山上滾下去。

她忽然說:“我從來沒有成功的看過一次日出。”

啊,真的嗎?我難以置信:“你不是經常出去玩嗎?一次都沒看到過?”

“沒有,神奇吧。”她停下來,選定了位置:“看看和你一起能不能打破這個魔咒吧。”

事實上,那天我們還是沒有能夠打破魔咒。

雲層太厚了,什麽也看不到。

正感到有點兒掃興的時候,旁邊一群美國人忽然扯開一條橫幅,開始大聲的、有節奏的喊:USA!USA!

那個小小的沙丘一下子變得生機勃勃,我們對視了一下,莫名的覺得好笑,同時也感覺好像沒有那麽鬱悶了。

離開美奈的那天早晨,我們起得很早,在酒店海邊那排躺椅上躺著等日出。

我們好像還是不太甘心就這麽走了,好像連能在記憶中做個標記的事件都沒有,這未免太叫人掃興。

我們看到漁船出海,看到曬得黝黑的少年一躍上船,看到船隻漸漸遠去,仿佛消失在海麵。

雲層很低,重重的壓在海平線上,那後麵有一丁點兒的金色光線——但,也就隻有這一丁點。

或許真的是有個魔咒吧,我們還是沒能看到日出。

她起身回房間去收拾行李,我一個人在沙灘上待了一會兒,撿了些小貝殼。

當我捧著這把貝殼,直起身子看向大海時——忽然之間,美奈這個地方在我的腦海中有了一個清晰的記憶點。

我少年時生活在湖南的小城,從來沒有見過大海。

後來我不斷的去到各個地方,看過許許多多的海,這才知道,海和海也是不同的。

比如芽莊的海,那是非常熱鬧非常娛樂的海。

遊泳的人,潛水的人,玩帆船的人,玩拖拽傘的人。各種各樣的人。

在芽莊,我每天都會在酒店的陽台上看著這片海,看很久,但完全沒有下去玩一玩的興致,它不吸引我。

但雨季的美奈的海,將因為它孤獨的樣子,而被我永遠記得。

有天夜裏,我忽然想起。

剛到美奈的那天晚上,我在酒店大堂裏看到一隻很大的蝸牛,大概有我的手掌那麽大吧。

它在地上一動不動——但我仔細看了看,它其實是在動的,隻是非常緩慢。

等我們洗了澡出去吃飯的時候,它已經不見了。

它後來去哪兒了呢?

從芽莊折返回到西貢,還是住在之前的旅館。

笨笨從前台小姐那裏找回了她遺失的眼鏡,我們都感覺難以置信。(我之前還對她說:別人肯定把你的眼鏡扔了,誰知道你會回來啊)。

這件事多多少少挽回了一些我們對西貢的印象分。

旅行結束前的一天,是某種意義上的賢者時間。

你既沒有興趣再浪**下去,也並不渴望回到熟悉的環境中做日常的自己,麵對和處理日常的瑣碎,仿佛跌入某種時空的裂縫,前麵是微弱光亮,身後是萬丈深淵。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和Jenny從新德裏回國,在機場快線上她突然哭了起來。旁邊的人紛紛側目,但她無法止住眼淚。

在那個瞬間,我心裏有種寂滅。

此後很長的時間裏,它都未能重新生長出來。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具備了神奇的天賦,能夠讓自己幸福或者快樂。但我具備的是另一種能力,我好像特別擅長讓自己越來越孤獨。

在旅館的天台上坐著,什麽事也不做,隻是看雲。

一幢幢彩色的小房子在藍天白雲底下顯得很卡通,小清新,它的野蠻和破敗被遮擋起來,這一刹那,西貢仍然是美的。

我和笨笨在那個下午陷入了一種巨大的空虛之中。

很自然的,我們聊起了一些過去認識的人。

她說,誰誰去瑞士了,誰誰結婚了,誰誰開了個店……

這些名字我並不陌生,他們曾經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可是後來我和他們全部失去了聯係。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那麽清楚他們的現狀。

“我在朋友圈看到的呀。”她也很驚訝:“你沒有他們的微信嗎?一個都沒有啊?”

沒有。

“反正你隻有S的微信。”

“……嗯,是啦。”

我所有的朋友中,隻有笨笨見過S。其他人最多是知道我有過那樣一段感情,那樣一個人,但這段感情和這個人對於我有著怎樣的意義呢,並沒有人在乎。

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她和我的關係之中始終有著任何人都無法抵達的親密——隻有她,真切的看見過那令我刻骨銘心的創痛。

那年我在北京,談著安穩平靜的戀愛,每天讀書寫字,看老電影,生活波瀾不驚。我以為自己已經把往事都忘幹淨了。這個時候,我收到了S發來的信息,那是一個大型的活動,他有參加,並且是第一次參加,叫我去看看。

我看到那個名字在手機的屏幕上亮著,又暗下去——我們已經兩年多沒有聯絡過,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我知道,我一點也沒有忘記。

“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去見你,這種事,隻有我做得到。”

啟程去上海時,這句電影台詞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反複出現,那是一種很苦情的、悲壯的自我感動。

真正見到麵的時候,我看到了烏泱泱一大堆人——那時候,我才恍然大悟。

他的好朋友都來了,所有人互相都認識,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環境,他們帶著帳篷、羽絨服和軍大衣,帶著食物和水——除了我。

我,像個二傻子一樣,穿著露背的短裙,背著小包,一副要去喝下午茶的樣子。

完全弄錯了。

原本,我以為我們會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我以為那會是一個詩意的時刻:我又長大了兩歲,而我依然深愛著您。這麽久沒見,你好嗎?

而現實與我的預想完全不同,他一直被人圍著,僅僅隻在剛照麵時對我笑了一下,說“你現在怎麽妝化這麽濃啊。”

事實上,我隻是塗了橘色的口紅。

十月的長江邊,低溫,大風,我在風裏一直一直咳嗽,好像要在肺上咳出一個洞來。

那一天,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人。

好在,再蠢的人,也會做對那麽一兩件事情。我在那愚蠢的一天做對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叫上了笨笨和我一起。

天黑下來之後,溫度更低了。她去買了一串烤肉,吃完了之後來找我說,走吧,我們回去吧,你會凍死的咯。

我們坐在電車裏,一個勁的商量回到市裏要去吃什麽,她一句尖刻的話都沒有說。

那種感覺就像是小時候,考得太差了,不敢回去拿試卷給家長簽字,旁邊有個人對你說“我陪你回去吧”。

我的挫敗和狼狽,其實很值得被狠狠的嘲笑一番吧,可她覺得,這沒什麽。

往後這些年,她提都沒有提過。

“我們下次一起去個舒服點兒的地方吧,香港或者日本都行。好吃好住的,買買東西,”我說:“不然我總感覺我們倆一塊出來就是為了吃苦的。”

“好滴,下次我們就呲呲呲,買買買。”

她講話的時候,有很明顯的江浙口音,我覺得那是很可愛的一個特征,就像別人一聽我說話就知道“噢,湖南人”。

我們回國的航班不是同一趟,她比我要晚好幾個小時。

我在那天清晨離開旅館,酒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在一片清靜中,出租車司機幫我把行李放進後備箱,我坐上車,出發了。

我給她發了一條信息:“我走啦,你千萬不要睡過頭誤了機啊。”

那個時候,我心裏彌漫著一種很久很久沒有出現過了的東西,叫做憂傷。

她從西貢回國的過程,比我要艱難得多。

航班延誤了很久很久,深夜才到上海,十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坐高鐵回江蘇,之後再乘汽車回家。

一直到第二天我才收到她那句“我到家了”的信息。

然後,她關掉了手機,悶頭睡了很久很久。

人的一生會認識不計其數的人,這其中有一部分成為了我們的熟人。經過時間和價值觀的篩選,再留下來的那些就是我們的朋友。

朋友也有很多種,但我們在說這個詞的時候,也許我們並不是同一個意思。

她是能夠和我一起旅行的朋友,某種意義上是我永遠的玩伴。

我比她大兩歲,我一直覺得,這個年齡差剛剛好。

如果相差太多,我或許不會把她看做好朋友,而會不由自主的將她劃到“妹妹們”的陣營裏去。兩歲的差距,恰到好處的平衡了我們的友情和話語權。

在她麵前,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頤指氣使或者好為人師的大姐。

有時我會翻她的朋友圈和微博看。她措辭大膽直接,風格辛辣,在社交網絡上毫不掩飾自己真實的性情。她偶爾會一個人出去玩,或者是買了些自己喜歡的小玩意,衣服鞋子口紅之類的東西,有時候也罵那些說話不帶腦子或者根本就是來者不善的網友。

看著看著,我會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情緒湧上心頭。

說是羨慕嗎,好像又不夠確切。

就像在西貢的最後那個下午,我們都很低落。

可她的低落像是一個小孩子的樣子,有些蠢蠢欲動的怒氣,但不知道該怪誰。而我的低落,是成年人的低落,平靜,沉默,但暗流湧動。

我也曾想那樣活著,隻說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可以嗎?

後來我知道了,不可以。

於是我在長久的不被理解中變得越來越沉默。她和我不同,她從來不要這個世界理解她,她總是自得其樂。

她像是一個更好運的我,特立獨行、橫衝直撞,胸腔裏盛滿了愛與憤怒。雖然也有很多現實的煩惱,但依然竭盡所能的活成一個自由的人。

每當我想起她的時候都會有種莫名的感動,那是因為我一直深深的感覺到,我丟失了的某些東西,她還依然保留著,這讓我覺得人生還有一些希望,讓我覺得一定有一天,我也能把那些東西重新找回來。

那年在上海,我們一起吃過午飯之後,她把我送到地鐵站裏,告訴我要怎樣去機場,然後自己坐上了反方向的車去高鐵站。

我在地鐵上突然想起來,給她發了個信息:“中午結賬之後找的錢,我好像沒拿。”

“啊,那怎麽搞?”

過了一會兒我又給她發了一條:“哈哈,找到了,拿了拿了。”

“山炮。”

每當我想起她,都是類似於這種小事情。

我們的青春就像《七龍珠》的前半部分,小悟空和布爾瑪滿世界的尋找龍珠,結識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而我們兩個粗心大意迷迷糊糊的女生,也曾經說過一起去看看世界的麵貌,並且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許多搞笑的情節。

當我年紀越來越大,我很難再找到可以一起同行的人。大部分老朋友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準備要一個孩子或者是換個大點的房子,他們的煩惱和壓力變得越來越具體。

而無論是我還是她,好像一直都沒有準備好去打開那扇門,通往另一個宇宙。

有一年春天,我的抑鬱特別嚴重,差不多毀掉了我整個生活。

每天夜裏我都不睡覺,通宵寫字,那些文字後來以一本書的形式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叫做《我亦飄零久》。

其中好幾篇裏都有她的名字,那是她和我一起走過的山山水水,千裏迢迢。

她看過那些文字在word裏的樣子,在QQ上對我說:“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理解我,你別死。”

我們之間從來不說任何煽情的話,我們都覺得那太肉麻了,所以展示給對方的都是自己最粗俗和真實的一麵。

那或許是我們唯一一次像兩個正常的姑娘的對話吧。

“你別死。”

“好的。”